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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再起
一场叛乱不但搞得人心不宁,也搞坏了曹操的心情和身体,他因头风再度病倒。这次他再也不找那些方士了,也不去铜雀台了,直接躺到了后宫鹤鸣殿,由李珰之和诸位夫人侍奉。待病情略有好转后,他所发的第一道命令仍然是追究叛乱,命尚书陈矫兼任长史,传令将许都皇宫近侍之人全部更换,自今以后没有他的批准,任何外臣不得入见天子;又将受审官员中所有与叛党有密切交往的一律斩去足趾。一时间获罪之人甚众,监狱中铁镣都不够用的,竟以木镣拘押犯人。对首恶耿纪更是扩大株连,就连年迈苍苍的世袭好畤侯耿援都被满门问斩,只饶了耿家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功勋赫赫的中兴名将耿弇之后竟被杀得只剩一孺子。
这场大狱折腾两个月尚未平息,连汉中救援都有了结果。曹洪率部至武都,与偏将军曹真、雍州刺史张既合兵一处大破蜀军,斩其先锋任夔,雷铜死于乱军之中,吴兰仓皇逃窜,在巴山被当地氐族部落斩杀;张飞、马超闻讯,只得向南败走,汉中的燃眉之急总算解了。曹操稍感欣慰,对众将予以表彰,尤其对奋勇作战的曹真另眼相加,晋升他为中坚将军。不过曹操没高兴几天,紧接着又传来坏消息——裴潜一语成谶,东北的乌丸人果真叛乱了。
乌丸本汉之臣属,天下动乱之际依附袁绍,建安十二年,曹操远征柳城,诛北平郡乌丸首领蹋顿,辽东太守公孙康又杀辽西首领楼班、辽东首领苏仆延,此后上谷郡首领难楼、代郡首领普富卢向曹操投诚,自此乌丸又归于汉室统治下。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改易九州,幽州并入冀州,乌丸也随之归入曹操直接管辖。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称王,普富卢慑于曹氏之威来邺城朝觐,象征着乌丸从汉室臣属转变为曹魏臣属。不过要让乌丸人完全臣服曹魏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北方塞外的鲜卑族战乱稍息,其两大首领轲比能、步度根兼并各部势力大增,乌丸处在两强之间有首鼠两端之意。
裴潜任代郡太守,待民宽厚,治胡却严,欲以威势慑乌丸之心,不想官职调动半途而废;继任者施宽宏之道,乌丸本未受教化之人,自此骄纵不法,郡府因而又改宽为严,不料因此激出事变,代郡别部首领能臣氐举兵叛乱,上谷郡乌丸也随之而起,仅数日间便聚集游骑数万,杀人放火到处行凶,进而劫掠至涿郡地界,威胁冀州乃至整个河北。后院起火不得不救,邺城又秣马厉兵忙碌起来……
曹丕一早就奉命进宫议事,将近掌灯时分才回府,司马懿、王昶都出二门相迎:“戡乱之事可曾议妥?”
“父王圣心默定,已开始调兵了。”曹丕脸色甚是难看,说着话脚步却没停。
“何人统兵为帅?”司马懿一语点题。
曹丕停下脚步,气呼呼道:“我那二弟子文!”
司马懿、王昶面面相觑,没想到是这结果——曹彰久慕军戎,常向曹操央求,加之曹操欲培养后辈将才,便封其为北中郎将,这本是不伦不类之官,唯先朝卢植征讨黄巾时受封,过后便不再设,曹丕也没放在心上。哪知乌丸事起,曹操执意要以曹彰统兵为帅,这可不容忽视了。
三人登堂落座,王昶道:“纸上谈兵未必临阵能胜,鄢陵侯从未独自领军,这统帅他未必担得起。”
司马懿白了他一眼:“三军将士浩如烟海,岂能真叫一王子冲锋陷阵?幽燕阎柔、牵招等部皆为劲旅,可能还要调弋阳太守田豫协办军务,此人久在北郡深知胡情,又有运筹之才,鄢陵侯此去不过是代大王激励三军,有这些人辅佐倒也不难建功。”他这番话入情入理,而曹丕恰恰是怕弟弟得胜建功。曹彰能代曹操统军就够令人遐想了,倘若再立下功劳,势必声势大振,足可与曹丕分庭抗礼。
曹丕愁烦不已,若曹彰领兵得胜,日后这兄弟难以驾驭;若曹彰功败垂成,国家又受拖累,实是左右为难。他思来想去无法可解,叹道:“若子丹、文烈有一人在邺城,我何至于如此犯难。”曹真、曹休相继率部至汉中,夏侯尚又转为朝臣久不领兵,他连个能顶替曹彰的人选都提不出来,“若实在事不可解……”曹丕把牙一咬,“我便亲自请缨打这一仗。”
“万万不可!”王昶连连摆手,“太子乃国之储君。储者,蓄藏也,不可出于外。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倘若统兵征战,败则自堕声威难承大统,胜则招君猜忌祸起萧墙。昔晋献公遣申生征伐霍国,大胜而还,遂有骊姬谗害之事。此乃大忌,万不能行!”
“我不过一时气话。”曹丕烦恼不已,“即便请缨未必能允,父王执意要用子文。”
“群臣作何理会?”司马懿问道。
“钟相国等人反对,嘴上都说子文无带兵经验,其实心中所虑还不是与咱一样?两位王子为尊,实非社稷之福。不过上意难更,虽没正式下诏令,但已开始调兵,父王叫群臣今晚回家想想,明日敲定。这还想什么?只要他竭力坚持,谁敢反对?”
司马懿撇撇嘴道:“太子想左了。大王不是叫群臣回去想,而是叫您想想,恐怕您今日没表态吧?”
“呃……”曹丕愕然——支持这决定心有不甘,反对又不敢,他确实没表态。
司马懿笑了:“您不表态就是有异议,大王怎会满意?他是叫您回来想想,明日声言支持啊!”
“唉!这太子还不如五官将舒服呢。”曹操拿别的兄弟压他,还逼他自己支持,曹丕实在窝心。
正愁烦间,鲍勋与司马孚抱着几卷书说说笑笑进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俩倒挺对脾气。见曹丕已归来,连忙见礼,接着便问:“吉茂之事如何?”吉茂乃冯翊吉氏一族,有藏书之癖,颇有名气。叛乱之狱扩大,把他也抓了,因而鲍勋提议,让曹丕出头为其讲情,一者保此良士,再者也给太子树些恩德。
“保下来了。吉茂与吉本一支疏远,扯不上干系。他进了大牢还不知怎么回事,竟以为是私藏谶纬之书犯禁,真是个书呆子。父王之所以大兴其狱也是为清理许都,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逐出朝廷,岂能跟个书呆子计较?”
“太好了,太子功德无量。”鲍勋、司马孚喜不自胜。
曹丕乜斜着眼,瞅这俩“榆木脑袋”,越发忧愁:“父王压于上,兄弟栖于侧。浑身解数无可施展,当此时节谁能为我解忧啊!”
鲍勋讪讪道:“我俩倒有个办法可助太子。”
曹丕对这俩书呆子不抱什么希望,爱理不理道:“说说看。”
“著书。”
“咳!修书何用?”曹丕一甩衣袖,但略加思忖似乎也有道理,“你们详细说说。”
司马孚笑道:“《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太子之德士众皆知,战功虽不能立,可立言。您十几年来所作诗赋、札记、政论甚多,略加整改便可撰成文章,如今您身无重要之事,岂不是闭门著说的良机?”
“不错。”鲍勋又补充道,“大王虽不准太子招揽宾客,但以文会友不也是会友吗,文章不也可扬名吗?”
“对!太对了!”曹丕心情激荡双目放光,“我就著一部书给世人瞧瞧。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而尽,荣乐有终,唯文章传世无穷!我要论及世间百态,成一家之言。子文征战于外不过一时之功,我著书立说乃不世之功;子建文采虽高却无鸿著,若修成此书连他也不及我了。”(曹丕所修之书即《典论》,共二十二篇)
王昶不无忧虑:“府邸著书,大王不会说太子坐抬声价吧?”
“那倒不妨。”司马懿脑筋转得极快,“咱给大王也撰一部书,昔日大王不是欲将兵法、教令等编成一套……”
“《孟德新书》。”曹丕接过话茬,这书名中有魏王名讳司马懿不便明说,“这提议极好,我修一部书,再给父王编一套书,大长我王家脸面,父王必定高兴。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干脆上书明言,再调荀纬、王象相助执笔,叫仲长统也来帮忙,花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修成。”荀、王皆文苑雅士,自王粲等人过世后就数他二人名气最大。说到这里曹丕不禁想起吴质,昔年他受封五官将时曾约会众文友去南皮郊游,想来当日同去之人阮瑀、刘桢等皆已亡故,只剩他和吴质,而且自四年前邺城分别再没相见,虽然如今身边有陈群、司马懿为谋主,但他最信任的还是吴质,该写封信问候一下才是……(曹丕《与吴质书》,史上著名的文论书信)
正思忖间朱铄禀报:“有客求见。”
曹丕不禁蹙眉:“宾客一律不见。”却见朱铄神色怪怪的,料想来者必定甚奇,忍不住问道,“是谁?”
“主簿杨修。”
“啊?!”诸人面面相觑,“他来做什么?”
“好个胆大妄为的杨德祖,有趣得紧。”曹丕站了起来,“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门迎客!”
谁人不知杨修亲睦曹植?昔年曹操考较二子,杨修三番两次暗中帮助曹植,还曾作答教十条,与曹丕恩怨甚深,他怎会“自投罗网”?曹操禁止接待宾客,但似杨修即便接待也无结党之嫌,曹丕实在对他来意感到好奇。府门大开,仆人掌上明灯,鲍勋、司马懿等人都藏身屏风之后;眼见杨修款款而来,曹丕步出正堂,降阶相迎——这面子可不小。
杨修未穿官服,身披锦衣,头戴幅巾,足蹬木屐,儒生打扮;他怀里还抱着只狭长的檀木匣,长四尺,宽半尺,厚有两寸,一见曹丕降阶,忙跪下参拜:“微臣叩见太子,恭祝太子福体康泰。”
“稀客!稀客!”曹丕笑容可掬双手相搀,“德祖赏光荣幸之至,何必施此大礼?快快请起。”他历练多年,又常遭父亲挤对,这假扮笑脸的功夫实是青出于蓝更胜乃父。
“不敢,不敢。”杨修不劳曹丕搀扶,自抱木匣起身。
“德祖来得好,我正想找个人畅谈文苑之事。堂上请!来人哪,奉茶……”这便是曹丕高明之处——不与你说正经事,也不问你为何而来,顾左右而言他,你憋不住自己就说了。
果不其然,杨修道:“微臣此来非是为文苑之事,倒是想与太子论论武事。”
“论武?”曹丕憨笑道,“近来我参与政务,闲来归府不过琴棋书画坐谈风雅,已久疏征戎。论武该去寻鄢陵侯,哪日若得良机,我兄弟一起行猎,你不妨同去。”
杨修听他一句瓷实话没有,心下暗忖——这位少主实比大王更难伺候,大王喜怒无常但总还给人一个机会,曹丕却把人捧得高高的,直到把人推下去活活摔死,心机可怖啊!想至此再次跪倒,双手捧起木匣:“臣有件礼物进献太子。”
“不好吧。”曹丕又扮为难之色,“身为储君无端受宾客之礼,实是有违厚道。”他避重就轻,不提招父王猜忌,只说有违厚道。
杨修却道:“此物配与太子最是相宜。”说着轻轻打开木匣,却不取出,高高举过头顶。
那物件长约三尺,在灯光照耀下竟灿灿生辉——难怪杨修不敢拿它在手,原来是把宝剑。曹丕眼前一亮,不禁取过观看,此剑乃纯钢打造,剑身隐隐有一层密纹,纹路均匀有如鱼鳞,剑锋侧刃薄得犹如绢帛,却锋锐无比,剑柄还嵌着一颗幽蓝的宝石;用手指轻轻一弹,其声响彻大堂,嗡鸣之音绕梁不绝。此剑精良绝不亚于倚天、青釭。
“好剑!”曹丕大赞,心中喜爱却又为难,收他的礼稳妥吗?
杨修抛下木匣,起身道:“我弘农郡有一隐士名唤王髦,此人不喜仕途,唯好铸剑,这把剑是他花费十年心血才铸成的。太子请想,十年之工啊……”
曹丕脑子不慢——曹冲病死我始立争储之志,至今亦是十年。
“十年铸一剑,当视若珍宝,他却把剑交与了我。我问其缘故,他言说,剑乃君子之物,至尊至贵,人神咸崇。鱼肠剑不遇勇士专诸无以千古留名,辘轳剑不入秦皇之手无以扬威四海。故而王髦把剑交我,请我代寻一位堂堂君子献上此剑,方不负他十年铸剑之苦。”
“德祖过誉了。”曹丕眼中观剑,心内却思——莫非他也欲转而投效我?
“在下思忖,剑乃君子之器,虽贵重亦必藏之不露。须知宝剑出夺人命,群小悚然,万夫披靡!君子爱人以德,非惩治大奸大恶之徒不动太阿。不用其剑便能以德服众,不用其利便可诛心御敌,这才是君子至高境界。”
曹丕总算明白他用意了,不禁微笑:“此言甚善。”
杨修连连作揖:“想太子执此十年铸成之剑,自是威力无穷。但剑术之上乘乃在意有剑而手无剑,草木尽可为剑,德行亦可为利。望太子恢弘圣德,上奉君王,下和兄弟,日后秉承大王之志,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泽流于世,方不误这十年铸成之剑!”
曹丕沉吟半晌,干脆把话挑明:“这话是子建叫你来说的?”
“非也。”杨修第三次跪倒,“太
子与临淄侯乃同胞骨肉。微臣乃与临淄侯相厚,又敬重太子,情念所致发此慷慨。无太子之恩养,临淄侯无以享富贵;无太子之厚赐,临淄侯无以遂其志。只要太子与众兄弟愈加亲睦,时时关照不生猜忌,兄弟一体同心同德,便是国家之福、社稷之福,微臣赴汤蹈火又怎能辞?”
“好一把宝剑!好一位良士!子建能结交到你这等朋友,真不枉此生,连我都羡慕。”曹丕竟对杨修生出爱惜之感——人之境界有高有低,似孔桂那等人,见势不妙改弦更张,先为自己考虑,越发叫人瞧不上;杨修却以大义感召,为曹植求情,反而越发显得情意深重。加之他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震、杨秉、杨赐、杨彪皆是国之股肱,素为士人景仰。如今献上宝剑慷慨陈词,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曹丕能不爱吗?
“太子过誉,臣不敢当。”
“这把剑我收下,德祖之言我也铭记在心!”曹丕屈身相搀。
“谢太子垂爱。”
“我与子建、子文本无芥蒂,皆情势所逼。今既得副储之位,自当补手足之情,似你等筹谋之辈更何足道,大可放心。”曹丕总算说一句良心话。
“臣斗胆,替临淄侯谢过太子。”
曹丕把玩这宝剑,又道:“我素知子建其人,最是温婉良善。但别的兄弟未免……”话说一半自觉失口。
杨修心思缜密,听这半句便已明了,笑道:“太子莫非忧虑鄢陵侯领兵之事?”
曹丕不作声,便是默认。
杨修拱手道:“大王以鄢陵侯统兵未尝不是一片苦心,军中老将多有亡故,若能提携鄢陵侯成一代名将,日后不啻为太子一条膀臂。太子明德孝悌,此中关节无需在下多言,当此时节只可促成其好,不可忤上之意。”
“确该如此。”曹丕虽这么说,心下却想——二弟与三弟品性不同,胆大妄为刚毅好勇,此人极难驯服,以他做膀臂连想都不敢想。
该说的已说,杨修不愿蹚太深,随即起身告辞。曹丕一手持剑,一手挽着杨修,亲自送至府门,想招呼他常来,又恐父亲猜忌,只道:“话已说明今后无需多想。有你这等宾客来访,我高兴至极;有你这样的益友在子建身边,我更是放心!”杨修连连摆手,微笑而去。
曹丕回到堂上时四个属员已从屏风后出来了。司马孚赞不绝口:“好个杨德祖!不但口才好、智谋高,学识也是一流。”
司马懿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方才杨修所言极是,太子确实不该有违上意。鄢陵侯领兵本是兄弟芥蒂,倘若太子从中作梗,那便成了父子之隙、君臣之隙。”
“既然你与杨修都这么说……”曹丕轻捻胡须,“好!我明日就上书,鼎力支持子文领兵。我要喊得比谁都响,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信赖兄弟!”
“太子胸襟广阔,社稷之福。”四人一齐施礼。
“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善为国者,内固其威,外重其权!既无法阻止子文为帅……”曹丕将宝剑往桌上重重一放,“替我转告陈群,请他表奏夏侯尚出任参军!”
易水之战
曹操、曹丕父子最终达成一致,以鄢陵侯、北中郎将曹彰行骁骑将军事,任命夏侯尚为参军、田豫为长史,发中军及乌丸校尉阎柔、平虏校尉牵招等合计四万兵马至幽燕平叛。时至建安二十三年四月,曹军抵达易水南岸,已与乌丸叛军近在咫尺。
曹彰与田豫、夏侯尚骑在马上,一边赶路一边商议军情——自离开邺城便是如此,天不亮启程,日落才扎营,根本不升帐议事,有话路上说,早到一天是一天,曹彰就这急脾气!
好在他是王子,将士随他出征都觉脸上光彩,也不敢提什么意见。田豫久在北州又分管军报,时时不离他左右,汇报军情:“昨有细作得闻,能臣氐此叛固是不服我国管束,然其背后亦有鲜卑阴谋煽动。鲜卑部今有轲比能、步度根两部,轲比能强而步度根弱,步度根有一兄长名唤扶罗韩,与能臣氐私交甚笃,欲拉拢他叛汉归胡,扩充实力抗衡轲比能。所以咱们明是与乌丸交战,实是与鲜卑争斗。”
曹彰冷冷一笑:“管他什么乌丸、鲜卑、匈奴,我看都差不多。霍去病封狼居胥,窦伯度燕然勒功。对付他们就一个字——打!”
夏侯尚听这话茬不对了:“侯爷您……”
“嗯?”曹彰瞪他一眼。
“将军!”夏侯尚赶紧改口,“将军此来是平叛,不是远征塞外,天下未宁南寇尚在,不能与北虏结怨。”
“我知道,不用你说!”曹彰咄咄逼人,“若不打得他们心服口服,何以一劳永固?仗还没打你先说泄气话,留神我赶你回去!”
“是是是。”夏侯尚不敢违拗——曹丕派他来既是协助曹彰,也为从旁窥伺,设法分曹彰之功。可他真到军中才知不好办,曹彰桀骜不驯,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士卒也都处心积虑巴结这位王子,他根本左右不了情势。
说话间易水遥遥可望,夏侯尚请示:“此处临近河岸地势开阔,我军正可扎营。”
“扎什么营?渡河!”
“啊?”夏侯尚直吐舌头——这些天都没好好歇过,到敌人眼前还大大咧咧的,不吃不喝不休息,一竿子捅到头,有这么打仗的吗?
田豫也道:“将军不可莽撞,易水北岸乃叛军横行之地,我军至此他们早已得知,理当扎营结阵在此顽抗。今反不见敌踪,必是对岸山林之后设有埋伏。”
“管他那许多?拼死一战破敌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曹彰这几日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一路憋着劲,好不容易赶到这儿,还能再等?
夏侯尚苦口婆心:“批亢捣虚,形格势禁,方为上策。当以我制敌,不可以我就敌。渡半而受敌,此兵家之大忌!”
曹彰却道:“临出征时父王曾嘱托,‘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尔其戒之!’今既受命平叛,当速战速决报效朝廷,岂可畏缩不前长敌锐气?乌丸、鲜卑之流,皆勇悍未教化之流,唯有白刃加颈,打得他们心服口服才可长久太平。”这话不是没道理,但他初次统兵,第一仗就弄险,有把握吗?
田豫见曹彰神情倔强,目光坚毅,浑身铠甲灿烂,颔下一副黄焦焦的胡须甚为英武,心下不免有些动容,思忖片刻道:“将军执意渡河迎敌也不是不可,在下有一计,但不敢断言必胜。”
“计将安出?”
“胡虏行如群兽,散如飞鸟,战不结阵,善于格斗,不习攻战。今若强渡此河,当调辎重、战车为先,沿河围成营垒,我军居于垒内与之相搏,虏虽至而不能入,我军方有胜算。”
“就依你言,快到河边了,你现在就去给我调辎重车辆来,我要过河破敌。”
“且慢!”夏侯尚拦住,“此乃弄险之事,将军不可为先登。”
“到时候再说吧!”曹彰没把话说死。
“您一人关乎三军性命,将军千万持重!”田豫嘱咐半天才去。
曹彰令是传了,却根本没歇着,继续往前赶路。行军不停车辆怎能超到前头?田豫没办法,一辆车派十五个兵,推着往前跑吧!数百士卒推着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赶上前锋,也行至易水边了。后队人马尚未跟上,曹彰便欲放船渡河,还要自为先锋。夏侯尚眼看对岸远山起伏林木茂密,竟隐隐有尘沙蒸腾之状,必有埋伏;实在看不下去了,跪在曹彰马前连连叩首:“将军不能莽撞!倘有一差二错非但三军受累,大王与太子岂不抱骨肉之憾?请将军以三军为重,以社稷为重……”
“婆婆妈妈,好不厌烦!”曹彰竟勾起一股诗意,“这易水乃前辈英雄际遇之地,岂不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正要在此大显神威!”
夏侯尚都快哭了:“将军您不懂,这诗不吉利啊……”
曹彰火了:“我不懂什么?荆轲从北往南,我是从南往北,岂能不胜?再要多言军法从事!”
平虏校尉牵招在旁看得清楚,情知拦是拦不住了,真惹恼了他,兴许把夏侯尚杀了立威,索性钢牙一咬,纵马道:“杀鸡焉用牛刀?末将领一哨人马为先登!”也不等曹彰回复,先催自己兵放船下水。
几十艘船不多时便离了南岸,前面的运车,后面的运人,牵招手持兵刃亲督兵士,把这先锋的差事抢走了。曹彰连挑大指:“此乃真丈夫也……嗯?以这几十辆结垒似乎少了些。夏侯尚,你再去催后面多调些车来,务必要保牵校尉安全。”
夏侯尚总算缓口气,又去调车。他刚走不久田豫就汗涔涔回来了,驰到河畔麾盖下,却不见曹彰踪影,情知不妙,便听河上有人呼喊:“田长史,本将军在这里!”田豫扭脸一看,曹彰趁他和夏侯尚不在时登船了,急得直拍马鞍:“将军忒性急,此乃生死之决耳。”有些话没法明言——你要死了大王饶得了我们?大伙生死全在你一人身上啊。
曹彰横槊大笑:“将不仁,则三军不亲;将不勇,则三军不锐!我若不亲临前锋何以激励三军……小的们,今日遇敌须当奋勇,建功立业便在此战!”众军士傍王子出战岂不尽命?齐呼应命声震河畔,一篙撑开便向北边划去。
也就一刹那,对岸杀声阵阵扬尘骤起,满山遍野窜出无数敌军,马上步下皆有,有的披发左衽,有的顶盔掼甲,有的穿着抢来的汉家服色,多是骣马游骑,长弓大戟阴气森森,口中呼哨不止,如虎狼猛兽般向河岸扑来——田豫心头一凛,他料到有伏兵,可没想到这么多,少说有七八千人,后面大队人马还不知多少呢!
牵招早到北岸,见此情形大骇,过河的不过几百人,而且都是步兵,忙招呼士兵把粮车往前推,设法结成阵垒。可哪由得曹军布置?敌人箭雨已过来了,顿时死伤一片;有的兵躲身车后,哪知乌丸之士精于马术,高明的骑士竟从车上越过,将曹兵活活踏死。牵招眼见敌人已至面前,还有什么办法?拼呗!曹兵人少乌丸人多,又是步兵打骑兵,简直就是送死,不多时就被乌丸冲得七零八落,粮车也翻了,敌人直逼到河畔,牵招有全军覆没之险。
“将军,快回来!”田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曹彰哪里肯听?眼见离北岸已不足一丈,他挥舞大槊纵身一跃,竟直接跳上了北岸;大槊落处正是一乌丸游骑,槊尖直入马颈,曹彰手腕一翻,连人带马掀倒在地。眼看又有敌人奔来,枪尖已近面门,他缩身让过,横槊用力一扫,正击马腿,敌人栽落马下;后面紧跟着第三骑也绊倒了,两人又摔又踏双双毙命;后面还有第四骑,这人手持弯刀本领不小,忙提缰绳,双腿夹马腹,从尸身上跃了过来,照定曹彰脑袋挥刀便砍。大槊太长,曹彰回槊招架已不及,侧身闪开弯刀,敌人战马从眼前掠过,他百忙中拔出佩剑,狠狠往上一削——红光崩现,鲜血横飞,敌人那条握着弯刀的膀臂竟被他斩了下来!
曹彰连毙四敌,船上众曹兵看得真切,无不惊呼:“将军真神人也!咱们也上啊!”跟着稀里哗啦全跃向北岸;有人跳不了这么远,掉在河里,也不顾衣服湿透,拖泥带水疯子一般就挥刀上岸。
“好小子们,跟我杀!”曹彰大吼一声,左手执剑,右手执槊,在阵中乱挥乱舞,逢敌便杀,遇敌便砍;士卒也个个舍生忘死,与敌白刃相搏。
南岸田豫看得冷汗直流——王子虽勇,身边只千余士卒,马不过百匹;敌军却有数千众,这么打不行!
正无计可施又闻对面号角声起,紧接着白旄旌旗绕出山坳——乌丸叛首能臣氐率大军赶到。此时南岸曹军也尽数集合,无奈一条易水相隔,干瞪眼帮不上忙,只能等船回来。乌丸校尉阎柔催本部人马拥在最前面。他乃北州劲旅,甚是好战,见曹彰、牵招奋勇厮杀,急得直跺脚,眼看零星有几只小舟折回,便要抢船过去。
“站住!”田豫厉声喝住,“你若不想王子战死就听我的!”阎柔被他喝得一蒙,真没敢上去。田豫把阎柔部众轰开,将陆续归来的船集结一处,就近调了三十多辆车,也不管辕车、粮车、突车、辎重车,只管往船上推,继而又点了二百精壮小校随他先渡。
敌人纷纷涌来杀之不竭,好在曹兵背水一战不得不勇,人人杀得如血瓢一般。田豫所率之兵过河后并不与敌交战,而是奋力推车,但两军阵中羽箭横飞,岂是容易之事?
眼看敌人越凑越多,南岸阎柔急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盼得船只归来,一猛子便蹿上去,还没传令开船,夏侯尚也挤上来了——他想得长远,若曹彰战死,曹操追究起来谁都活不了,干脆一块拼吧!
“快划!快划!”阎柔连跺三下脚催船快进。他也是打仗不要命的,眼看离岸不远,挥刀跃上岸去,怪叫着冲入战团。夏侯尚却没登陆,号令战船回去接人,他在河上观阵。
曹彰、阎柔虽负万夫不当之勇,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渐渐已露不支之态。这时一拨拨曹军陆续登陆,大家使出吃奶力气,迎着敌人的箭雨,齐推车辆向
前挤——载着粮草、挂着死尸、插着兵刃,不管车上附着什么东西,不管前面是敌是友,也不管地上有无坑洼障碍,铆足劲往前推吧。
在曹军舍生忘死的推移下,一个战车组成的半月阵在北岸布成了。曹彰、阎柔等人舍了敌人迅速撤退,爬过车阵躲在后面;也有不少兵躲避不及,被敌人赶上乱刀砍死。夏侯尚在河上瞧得分明,朝众士卒呐喊:“把盾牌扔过去!”一时间盾牌满天飞,船上的士兵都把盾牌扔到了北岸——战局扭转了!
曹兵在车阵上架起盾牌,支起长矛。敌人弓箭射来有盾牌遮蔽,骑兵冲至就用长矛刺马脖子,乌丸军立时损兵折将,冲在最前面的齐刷刷倒了一片,田豫的计谋成功了。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曹军列出半月阵已成不可胜之势,乌丸人本就不善于强攻壁垒,呈松散之状,又没有船只能袭曹军之后,冲多少人死多少人,曹军却以逸待劳游刃有余,而且渡过来的越来越多。曹彰早骑上马,他箭术精湛,眼光犀利,瞅准哪个似是敌方头目,便射去一支冷箭,不少部族头领糊里糊涂丧在他箭下。
能臣氐本是小部落首领,只是挑头造反集结了这些兵,各部首领心思不一,不过以利相聚。刚开始欺曹军人少玩命抢攻,这会儿见势不妙,又想保存实力,攻势一波比一波弱。曹军渡河受敌本为不利,但此时凭借车阵把数万乌丸人牢牢羁绊在河畔,广阔的易水河面反而成了曹军优势。夏侯尚通观全局,早把百余条舟楫散布河面,见敌人攻势减缓,立刻传令放箭——霎时所有船上的曹兵万箭齐发,箭支似狂风暴雨坠入敌群。
惨嚎马嘶之声不绝于耳,乌丸军乱作一团,似没头苍蝇般乱撞,死于马蹄下之人不计其数,还没稳定下来,曹军第二拨箭雨又到了。混乱中有人高声喊着乱糟糟的胡语,似是招呼撤退。但曹兵箭雨无休无止,撤退已成溃退,自相践踏者倒比被曹军杀的更多。远处能臣氐的白旄仪仗摇摇晃晃,似是本阵也遭败兵冲击。
曹彰见此良机高举大槊:“破敌就在此刻,开阵追击!”众将尽皆惊愕——适才见他拼斗近半个时辰,竟还有力气追敌。
将军有令不敢不从,十几辆辕车拉开,车阵闪出一道口子,曹彰一马当先,阎柔紧随其后,大队骑兵争先恐后冲杀出去;南岸曹兵见机擂起战鼓,夏侯尚也率兵登陆呐喊助阵。其实即便不追杀乌丸叛军也完了,败局已定各寻去路,这阵催命鼓一响心更慌了,猛如虎豹的乌丸兵这会儿都成了避猫鼠,躲避曹军唯恐不及——被马践踏的,被曹军追杀的,坠河而死的,窜入山林的,弃械投降的,数万大军四处逃窜,一哄而散!能臣氐左呼右叱无人听令,白旄也倒了,情知大势已去,丢盔弃甲,带着亲信部众踏着同袍尸身,往北面山坳逃去……
曹兵从前至后爆发出一阵浪潮般的欢呼,连受伤倒地之人都放声狂笑——仅一次交锋就将敌击溃,这仗打得太漂亮了!
一片狂欢中夏侯尚传令:“后续部队速速过河……咦?将军呢?咱的骑兵呢?”烟尘散去,却见山坳间只剩满地兵刃、死尸,能臣氐残部和曹彰都不见了。
有个斥候挤进人群禀道:“将军与阎校尉已率骑兵追下去了!”
“啊?!敌人都溃了,还追……”夏侯尚大骇,“那咱怎么办?南岸还有兵呢。”
牵招抹抹脸上血迹,气喘吁吁爬上马:“我等随王子出战,既是将佐又是护卫,若有差失死难赎罪。无论如何得跟在他身边!”
田豫推了半天车,早累得筋疲力尽,大口喘息:“你们去吧,我追不动了……”
夏侯尚无奈,跨上鞍鞯,向士卒振臂高呼:“别闹了!都听我说,咱们将军壮若熊虎、龙马精神,已乘胜追击下去!咱得赶紧追主帅,骑兵跟我们走,步兵能跟的尽量跟,跟不上的原地扎营,收拾辎重,救死扶伤,安抚降兵,全听田长史调遣。我们可就不管啦!”说罢与牵招打马扬鞭也追了下去。
威震塞北
曹彰抢渡易水一战成功,大破乌丸叛军,能臣氐仓皇败走,曹彰在后紧追不舍。这场追击从涿郡易水之畔一直追到代郡桑乾县境(今山西省宁武县),前后二百余里。一路上被曹军追歼的、投降的乌丸头目数不胜数。到后来投降之人曹彰都不管了,喊一声“去后面找田长史”,接着追击不辍。能臣氐众叛亲离部下流散,所剩只千余骑,肠子都悔青了,实在捉摸不透这位曹魏王子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似疯狗一般紧咬不放。能臣氐无可奈何,只得转而向北遘奔塞外,欲投靠鲜卑。
曹军乘胜追击也颇劳苦,真是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鞒。曹彰自易水奋战片刻未歇,仍是那身血迹斑斑的铠甲征袍,箭疮都未包扎,兀自快马奔驰,不除元凶誓不罢休。众骑士也都风尘仆仆兀自支撑,换了别的将军他们早不追了,可这次是跟王子打仗,若在他身边立下功劳,他回去向大王一表奏,起码捞个军候当,有利可图精神振奋。但如此奔袭实非易事,敌人日渐溃散,曹军掉队的也越来越多,四万曹兵在代郡、上谷之地拖成了数十里的一条线,只阎柔等数千人紧紧跟随,其他人或战马不良或体力不济,连牵招都被甩出十里外。
夏侯尚一直跟着,却也累得吁吁带喘,若不是把手套在缰绳上,恐怕早颠下去了;眼看已过桑乾县曹彰还不罢休,连忙劝阻:“大王命咱戡平上谷、代郡之乱,现已大功告成,能臣氐北转欲出塞外,我军不可再追。”此刻他已不再为能否获胜而操心,却怕这场功劳立得太大。
曹彰满身征尘,早瞧不出本来面目,仍扬鞭不止,喝道:“岂不闻除恶务尽?率师而行唯利所在,岂能拘泥于节度?胡走未远,追之必破。从令而纵敌,非良将也。继续追!”
此时临近黄昏,绕过一座大山,正见数十乌丸人跪地叩头——这场面见多了,又是投降的。但这次不同,他们竟不顾曹军呵斥,迎着曹军马匹不住叫喊,叽里呱啦说着胡语,曹彰情知有异,稍微放缓,命精通胡语的阎柔过去询问。
那些胡人拽着阎柔战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阎柔脸色大变,忙追上曹彰禀报:“不好,鲜卑大人轲比能亲统数万部众陈兵边塞。”
曹彰却毫无惧色:“能臣氐不是与步度根一派通谋吗?轲比能来作甚?也欲与咱为敌?”
阎柔蹙眉道:“据末将料想,轲比能此来乃为坐收渔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得小心了。”
夏侯尚趁机再次进言:“对对对,不能追了。”
曹彰却道:“我有言在先,要么打得他们稽颡顺服,要么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今日敌群流散者甚多,足见能臣氐即将崩溃,再逐一日必能收全功而返,岂可半途而废?轲比能算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一个小小的戎狄酋长敢动我这堂堂大魏王子。传令全军加速前进,定要在余寇出塞前将其一举歼灭!”
阎柔一拍大腿:“也罢,末将舍命陪君子!”立时拨马传令。夏侯尚见他俩倒挺投机,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几乎晕厥。
曹军非但不弃,反而愈加疾驰,又追一夜一天,这次连夏侯尚都掉队了,曹彰身边仅剩阎柔等千余骑士;将将赶至群山边塞,终于望到了敌人的踪影。能臣氐率部下数百残兵,立马山下,动也不动。
离得远曹兵瞧不清,能臣氐都哭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好歹也是乌丸勇士,竟叫曹家一个小子追得如丧家之犬,真把脸丢尽了。好不容易逃到边塞,轲比能数万大军布于前方,是敌是友还搞不清;即便是友,部众丧尽还何脸面投奔鲜卑?干脆就在这儿拼了吧!这帮余寇九死一生,困兽之斗实是骇人;曹军追到现在不掉队的兵也不多,实是势均力敌。逃的没处逃,追的不要命,这可对上心思了。
“拼吧!”能臣氐豁出去了,率领残兵迎着曹兵而上。
曹彰大槊一摆:“后退者杀!跟我冲!”两支队伍迎面撞到一起。单兵格斗汉人素来不及胡人,骑兵更是差得远,这点儿曹军原本奈何不了能臣氐。但曹彰存必胜之念,手挺大槊扬武扬威,似箭穿鲁缟般在阵中冲来冲去,所过之处一串死尸。阎柔等部众也颇为悍勇,尽是不顾己身玩命的架势,所有人都疯了,麻木地挥舞兵刃,滥打滥杀。这不像是打仗,倒似一场决斗。
此时忽闻号角震天,北方群山之上涌出无数胡人——轲比能大军也到了,却并不下来,坐山观虎斗。鲜卑人野蛮好战,一见这场厮杀惊心动魄,有些人忍不住手舞足蹈嗷嗷呐喊,还有人敲起牛皮大鼓,却也说不清到底给谁助威。
曹彰闻听鼓响愈战愈勇,能臣氐却已是强弩之末,加之追兵陆续赶到,越聚人越多,乌丸人实在难以招架。两轮拼杀之后乌丸兵死伤殆尽,能臣氐被创而走,这次身边就剩几十人了,马都不要了,没命般爬上东北一座高坡,翻山越岭逃奔塞外。
曹彰还欲再追,却见北面山上跑来一人,身穿羊皮,披发右袒,直奔自己而来。曹彰大槊一指:“站住!你乃何人?意欲何为?”
那人粗眉卧眼,虬髯隆鼻,显是鲜卑人,双手抱胸,屈身施礼,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小的奉我家大人之命向将军贺功。我家大人说将军是了不起的英雄,敢问您尊姓大名?”轲比能临近幽并之地,近水楼台习学中原制度,手下多有通晓汉文之辈。
曹彰傲然道:“我乃魏王之子,骁骑将军鄢陵侯!”
使者一惊,没料到是位王子,赶忙赔礼:“我等唐突王驾,请……”话未说完见曹彰弯弓搭箭,对准自己。使者吓得连连倒退。
哪知曹彰不过是恫吓,突然抬弓向天,轻舒猿臂雕翎飞出,只听天际一声鸣叫,有只孤雁已被他射了下来;继而曹彰弃弓提槊,将槊尖朝下狠狠一戳,竟直挺挺插入地下三寸多。这两手本事一露,非但周匝曹兵,连山上鲜卑人也高声喝彩。
曹彰实是粗中有细,手指使者道:“你可知我乃魏王第二子,我父王共生我们二十多个兄弟,个个骁勇……”又指身边阎柔,“似他这等勇士更是数不胜数,比你们草原的牛羊还多!”
“是是是……”使者吓得四鬓汗流跪倒在地。
“你问完我,该我问你了!”曹彰越发咄咄逼人,“轲比能提兵数万陈于边塞意欲何为?莫非鲜卑欲与我中原为敌?乌丸叛贼能臣氐可与你等通谋?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使者支支吾吾:“这、这……小臣不知……请王子稍待片刻,容小臣去问我家大人。”说罢哆哆嗦嗦爬起身,往山上就跑。
阎柔不无忧虑:“轲比能甚是勇悍,会不会不利于咱?”
曹彰冷笑:“他不敢。杀我算不得什么,可他不敢得罪大魏国,他惹不起父王。”
果不其然,不多时那使者又回来了。这次不是一人,来了一大群鲜卑人,扛着美酒、羔羊等物;那使者奔至曹彰马前,张开双臂大礼稽颡:“我家大人有言,敝邑坐井观天,触犯天威,还请宽恕,日后自会擒杀能臣氐以赎己罪。我家大人还说,甘愿像匈奴一样称臣,年年进贡岁岁遣使,南北交好永结同心!”
轲比能绝非胆小之辈,他在鲜卑之地的势力就相当于曹操,似步度根、扶罗韩之流非其敌手。他的志向是像前辈英雄檀石槐那样统一鲜卑各部,是否与汉人争雄是日后之事。此番他领兵前来是想看看曹魏实力如何,若曹军稀松平常无甚可怕,今后便要骚扰边郡劫掠财货;若曹军能征惯战名不虚传,便暂向汉人屈服,免于背后受敌。如今他目睹曹彰之勇,不愿树此强敌,便立刻决意称臣。曹操与轲比能是各自民族的豪杰,出于眼前利益媾和,至于成就各自大业后是否兵戎相见,就非今日可知了——总之,称臣对轲比能而言不吃亏,对曹魏而言也乐观其成。
曹军闻听使者之言立时欢呼,阎柔喜道:“将军真神人也!您打垮乌丸,吓服鲜卑,一征而降两胡,这功劳太大了!”
“丈夫自当如此,方遂平生之志。”曹彰纵声长啸,“曹魏万岁!大王万岁!”
众曹兵也跟着呼喊着:“曹魏万岁!大王万岁!”后续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呼喊之声也越来越大,不知谁触景生情竟加了一句:“将军万岁!”大伙也随之喊起来,越喊声音越齐。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阎柔这几日固然跟曹彰并肩杀得痛快,平素却与曹丕关系更厚,这会儿见众士卒高呼万岁,渐渐警醒,悄悄退出行伍对心腹小校道:“你速去后面截住夏侯参军,叫他立刻给太子写信,汇报此间战事,好让太子心里有数。”
兵随其将,他手下人也大大咧咧,小校竟顶嘴道:“写什么信呀?王子自会向大王禀报。一会儿有羊肉吃,我不去!”
“咳!太子是太子,大王是大王,不是一回事儿!这……哎呀!跟你说不清楚,快去找夏侯尚!”
“您直接给太子写不就得了?”
“放屁!”阎柔抡圆了给他一巴掌,“我他娘的要会写字,这巴结人的差事还能落到夏侯尚头上?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