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九章 曹植作弊事发,曹操大失所望

王晓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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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心忡忡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正月,距伏皇后一族受戮还不满两个月,曹操就迫不及待威逼天子立他女儿曹节为皇后。一场热闹而荒唐的婚礼在许都举行,这对长夫少妻在同样身为傀儡的许都百官的祝贺声中结合到一起,虽非心甘情愿,倒也彼此同情,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五味杂陈纠结难言。曹操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以朝政名义赐天下男子民爵、赐王侯公卿各级官员粮谷,大肆收买人心。至此,曹操已拥有权臣、公爵、国丈三重身份,与王莽别无二致。

    不过曹操虽能操纵天子女婿,却不能使天下人尽数俯首帖耳,刘备一党在蜀中攻城略地他无计可施,孙权战和不定他无可奈何,而最令他气恼的是邺城百官也不肯教他如愿以偿。

    前番南征,曹操带曹丕而留曹植,用意很明显,就是让曹植趁机拉拢人心,统一群臣思想。但不知是时日尚短,还是元老大臣顽固不化,竟没几个人改变立场,崔琰、毛玠、徐奕等依旧公开放言当立长子。对待反对曹魏代汉的人,曹操可以毫不犹豫使用屠刀,但对于这些倚重的元老大臣,加以戕害无异于自失信义、自毁长城,只能以春风化雨之心去启发。

    无奈之下曹操在刚完工的铜雀三台大宴百官,名为庆贺曹节为后,却趁机当众夸耀曹植德才兼备,命他给群臣敬酒,又当场作赋一首:

    览宫宇之显丽,实大人之攸居。

    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

    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

    亢高轩以回眺,缘云霓而结疏。

    仰西岳之松岑,临漳滏之清渠。

    观靡靡而无终,何渺渺而难殊。

    亮灵后之所处,非吾人之所庐……

    (曹植《节游赋》)

    酒也喝了诗也赞了,元老大臣当时都很赏光,却没人主动迎合他意愿,曹操也急不得恼不得。眼看蜀中局势不容乐观,西征不得不提上议程,想在此之前解决立嗣问题已不可能,曹操只得把五官将文学刘廙转任为黄门侍郎,又以筹备西北军务为由把五官将门下贼曹郭淮转任为兵曹令史,进一步削弱曹丕实力。

    又逢正月岁初,不少任满的郡县官员至邺城拜谒。若是寻常计吏交与诸尚书接待也罢了,可这帮官员在外任职颇久,一者要当面述职,二来也趁机向魏公贺喜,升迁去留全指望这次拜谒;曹操也不愿轻易处置,命他们排好次序分批入见,从早到晚倾听各地政事。如此连忙三日,到四天清晨,曹操往听政殿上一坐,已有些昏头涨脑了。他喘了几口大气,刚喝了口参汤,还没来得及宣群臣入见,先被侍臣递来的一份奏疏吓出身冷汗。

    为解决校事监察严苛的问题,曹操设立了理曹掾分管军法事务,并让有多年司法经验的高柔全权负责。为鼓励高柔认真工作,曹操还亲笔写了委任状:

    夫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汉祖除秦苛法,萧何定律。掾清识平当,明于宪典,勉恤之哉!

    高柔本就是实心任事之人,得丞相勉力干劲更足,但有些过于认真了,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核出冤假错案十余起,将先前校事作出的判决全部推翻,这次又上书曹操:提议废除校事,取消对官员不公正监督,严惩赵达、卢洪这帮小人;并要求撤换邺城令杨沛,将其手下刘慈等残暴小吏逐出衙门,杜绝酷吏为政。

    曹操看完这份奏疏如坐针毡——这两项提议无疑是正确的,但却触动了底线。他何尝不知赵达是小人、杨沛执法过苛。可现在正处在汉魏易代的过渡期,他要依靠小人去监督、威逼那些不满他的异见分子,还要靠酷吏压制日渐抬头的豪族势力。可如今群臣已经对他们不满,这样的提议等于往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一旦公开必招来群臣附和,事情闹大就没法收场了。

    曹操十万火急把高柔召入宫中,掰开揉碎解释:“你说赵达他们是无耻小人,孤无异议,但你恐怕还没参透我用人之道。似刺探不法、窥人隐私这类事,贤人君子根本不屑为之,不用小人又用谁?校事早晚要取消的,可眼下还不行,这些话千万别宣扬出去。”费尽唇舌才把高柔稳住,叫他把奏疏拿走悄悄烧掉,总算将这把刚着起来的火扑灭了。

    忙完这件事,曹操一点儿接见外臣的心情都没了,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下渐渐冒出几许不安——自幼读书便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可真正切身体会还是在最近两年,昔日他领兵在外一应政务都不用操心,因为荀彧都会替他搞定。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自己的庞大封国,纤毫之事关乎长远,踌躇的事也越来越多。许都华歆、潘勖等不过唯命是从之徒,袁涣、凉茂虽老成谋国,终不及当年荀彧的声望人脉。曹操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虽然没有了荀彧,但换作是当年的他,必定敢想敢撞,现在不行了——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难道为政越久就越胆小?有了自己的国家,放不开手的东西就越多?还是仅仅因为……我老了……

    衰老这想法一出现,曹操闭上眼睛猛然摇头,仿佛要把这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正当此时侍臣禀奏:“骑都尉孔桂告见。”

    “快叫他进来。”曹操仿佛抓到一根能驱赶杂念的稻草。的确,只要有孔桂在他身边说笑逢迎,他就不觉得自己苍老,即便他只是个阿谀讨巧之徒,不祸国又何伤大雅?

    几乎是侍臣刚出去孔桂就进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大摞竹简,都快把脸挡上了;这般模样就别顾礼节啦,他还偏要下跪,刚一弯腰——“噼里啪啦”,竹简洒了一地。他又手忙脚乱收敛,逗得曹操捧腹而笑,心头阴郁一扫而光:“这个无赖之徒今天怎也摆弄起书来了,莫非这都是你写的?”

    孔桂自然是故作窘态博曹操一乐,这才码好竹简,奏道:“小的哪有这般学问,这是徐幹徐伟长的大作,托我呈献主公。”

    “哦。”曹操早有耳闻,“听说他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在丕儿府中也不大做事,常恐沉疴不愈,时日不久,在养病之余修一部政论,莫非已全部写成?”

    “正是。此书名唤《中论》,共二十篇,请主公过目。”孔桂看似信手拿了一卷放到书案上。

    曹操怀疑地瞟了他一眼:“徐幹在五官将府为属,与你毫不相干,为何托你来献书?”

    孔桂道:“徐先生知道您这几日忙,恐不得见,知道小的受主公器重,才托我代转。”

    曹操半信半疑,展卷便阅:“民心莫不有道治,至乎用之则异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谓之务本;用乎人者,谓之近末。君子之治也,先务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治也,先近其末,故功废而仇多……”只看了这么两句,曹操便没兴趣了。徐幹所论毕竟还是修德重德那一套,虽放之四海皆准,却有些陈词滥调,远不及仲长统的《昌言》务实,而且似乎与当下取士不拘形迹的原则还有些相悖。不过人家疲病之躯写下这么一部东西,欲使后人传颂,曹操也不能泼冷水,只是点着头,却不再认真读,粗略浏览着。

    “嗯?这是什么?”曹操发现简册中还卷着一纸帛书。

    孔桂抻着脖子道:“这徐伟长,粗心大意的,定是把诗文夹在里面了。您看看写的什么啊?”

    徐幹也称得起诗坛高手,曹操自然要观,见是一首五言诗,题着“答刘桢”三个字,下面是: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曹操反复默念:“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徐幹倒与刘桢情谊颇厚嘛。”

    孔桂笑道:“他们这帮文人,闲着无事就聚酒论诗,若不是喝酒喝多了,刘桢何至于获罪?”

    这倒给曹操提了醒,前番刘桢在曹丕的酒宴上直视甄氏有悖礼法被锁拿问罪,曹操竟被这桩事忘了,随口问道:“刘桢送交大理寺,最后定了什么罪?”

    “听说钟公判他个输作左校,打发到城外采石场罚做苦力了。”

    原来监押充工,难怪“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曹操不动声色放下那诗,缓缓起身,“‘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春来草木转盛,天气也晴和,接连几日接见外官,孤真的厌烦了。”说罢踱至殿门,抬头仰望着天空。

    孔桂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见他半晌不再说话,乍着胆子道:“刘桢不过一癫狂文人,不拘小节,主公何必计较?让他那握笔杆子的手去干苦力,想必罪也没少受,不如就……就饶了他吧。”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嘿嘿嘿。”曹操立刻冷笑着扭过头来,“你小子实话实说,徐幹给了你多少好处?”

    “呃?!”孔桂故作错愕,“在下不敢……”

    “哼!他献这卷书,故意夹首诗,不就是想叫你趁机为刘桢说情吗?二十卷书摆在那里,你怎就偏巧拿了夹着诗的给我瞧?得了徐幹什么好处,老实说吧。”曹操点破了窗纱。

    “主公真乃神人也,就跟亲眼瞧见一样!”孔桂“扑通”跪倒,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双手捧上,“在下是受了贿赂。”

    曹操打开盒盖仔细观瞧——他不在乎孔桂受贿,却在忖度孔桂受了谁的贿,刘桢获罪之事因曹丕而起,曹丕未尝不想解救,孔桂说是徐幹的主意也未必可信。但见盒中是几块宝石,虽晶莹剔透却很碎,实在称不上珍宝,曹操轻轻舒了口气:“就这点儿东西?”

    “确实只这些,小的不敢欺瞒,可与徐幹对证。”

    曹丕好歹是五官中郎将,若其出手绝不至于这么寒酸,看来此举是徐幹自己所为,与曹丕无干。想至此曹操已放心了,却作色嗔怪:“你小子真不成器,此等蝇头小利都不放过!”

    孔桂早料到这点儿小伎俩蒙不了曹操,但也知道曹操绝不会因为收了这点东西就发落自己,假装战战兢兢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的一时糊涂,怎料主公洞察秋毫?请主公责罚。”

    “念你坦白自首,罚就免了,下不为例。”曹操把小盒丢给他,“不过这东西你得退还徐幹。他官职不高俸禄不厚,又有病在身,取他钱财你于心何忍?”

    孔桂素来大小通吃,明明不舍,却违心道:“是是是,在下原也不想收,可他怕我不肯帮忙硬塞,叫我千万要设法给刘桢说情。”

    曹操心头一阵怅然——刘桢之事他原本心里有数,不过是想做个姿态,适当时候自会赦免,可出征一趟竟忘了。他处置大事小情几十年,拿定主意从没忘过,这次却忘得一干二净,看来真是老了……木讷好久才道:“徐幹诚心救友,又以疲病之身修成《中论》,念他这些可取之处,我也不会为难刘桢。不过他既与刘桢相厚,今后就不要在五官将府了,也调到植儿府里吧。”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徐幹写成政论功成名就之际转任临淄侯府,这不明摆着是往老三脸上贴金吗?

    孔桂心明眼亮,当然早看出曹操想立曹植,但崔琰、毛玠等人的反对也不可忽视,结局尚不能测。可今日身在咫尺之近,亲耳听到这偏袒的安排,又联想去年出征时对曹植的嘱托、前几日铜雀台之会,还有刘廙、孙礼等纷纷转职,孔桂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曹操老了,这位主子再好也注定伺候不了多久;而他还年轻,平日溜须拍马为人不耻,得为日后前程多想想啊!固然要见风使舵旱涝保收,可总有个限度,不冒险就没收获,真等到瓜熟蒂落,再跑去锦上添花就没意思了。要想当佐命功臣,日后在新朝吃得开,可得把握好机会啊……正胡思乱想之际,又听曹操吩咐道:“你去告诉宣明门外候着的官员,今日不见他们了。”

    “诺。”孔桂赶紧回过神来,转身便去。

    “慢着,顺便叫许褚备辆小车,找几个心腹卫士,你们陪我出去散散心。我想图个清静,千万别张扬。”

    孔桂眼珠一转立刻提议:“不如去城东北转转,观观山景,顺便还能到采石场瞧瞧刘桢。”

    曹操不禁莞尔:“你倒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看来徐幹这点儿钱没白花啊!快去吧!”

    孔桂欢欢喜喜去了,曹操回转后宫,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也不叫侍臣相随,自己溜溜达达出了东夹道——自曹丕兄弟迁居城东戚里,为方便他们进出,曹操命人在东夹道开了个旁门;平日堂堂魏公当然不能走窄道旁门,今日微服出游为图清静还是第一次从这里出宫。

    孔桂办事伶俐,早把一切安排妥当,一辆两匹马拉的小车已停在门外,相随保驾的八名虎豹士也换作寻常兵丁装扮,毫不惹人注意。但赶车的不是许褚,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长须武官——曹操自然识得,是典韦之子典满。

    典满身为军中烈士之子,颇受曹操照顾,自幼征召为郎,又转为军职,仕途很顺。不过他虽相貌似父亲三分,性情却截然不同,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见了曹操跪地施礼格外恭敬。

    “许仲康呢?”

    典满未开口,孔桂抢着道:“清早营里传讯,虎豹营司马文稷病死了。许将军与段昭他们去都吊祭了。”文稷也是沛国谯县人,跟随曹氏多年,虽为人低调战功不显,毕竟是老乡,颇有些人缘。

    “唉……”曹操不免叹息,“派人给彰儿送个信,让他替我吊祭一下。我记得文稷还有个儿子在营里当差,叫……什么来着?”

    “文钦。”典满低低提醒了一声。

    “对。念其父之功,把他官职也提一提。”曹操唯恐这次又忘,嘱咐孔桂,“此事你替我记着,等文钦葬父归来就办。”说罢已由典满搀扶着跨上车沿,可刚登上一只脚忽然顿住了,扭头凝望着大门。

    “主公有何吩咐?”众兵士不解。

    “方才没多留心,这扇侧门是谁负责开的?”

    孔桂记得清爽:“临淄侯督建冰井台,顺便派人开的。您瞧瞧,这门修得多体面、多周到啊!”既然已存抓住时机之念,他自然凡事多说曹植几句好话,尤其有典满在旁见证,更大说特说。

    曹操把脚撤了回来,慢步走到门前细观——见此门约有丈余,与魏宫正门一样,都是双扇朱漆大门华丽轩昂;不禁皱皱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回头问孔桂:“你身上可带着笔了?”

    孔桂伺候人再周到,哪能预备那么齐,颇有愧色;身后典满却道:“属下有。”说罢解开肋下悬着的兜囊,取出笔墨双手捧过来。曹操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典韦大字不认得一筐,这小子却颇于文墨一道下工夫,行伍之身却随时带着笔墨,真一点儿都不似他爹。不过世道变了,当年打天下拿得起刀枪就能谋富贵,如今肚子里没点儿墨水,即便能打仗也难往上爬,这小子倒看得通透。

    曹操接过笔来,稍稍蘸了点儿墨,抬臂提袖,在新上油的朱漆大门上写了斗大的一个“活”字。

    孔桂看不明白:“主公这是何意?”

    “你小子不是机灵吗?猜猜看啊。”曹操故作神秘。

    孔桂横三眼、竖三眼打量半天,还是不明就里,嬉皮笑脸道:“主公高深莫测,小的哪里揣摩得到?”

    曹操望着自己的“杰作”,不乏得意之色:“我量你这点微末之才也不懂,就待高明之士来解我这谜吧……咱们走!”

    刘桢磨石

    邺城东北五六里有座非常驰名的山,虽然这山不高,连名字都没有,但河北百姓谈起这地方无不面露恐惧——因为这座山谷就是关押劳役犯人的地方。

    秦汉以来改革刑律,除死刑、肉刑、流刑之外又多了输作左校。左校署是将作大匠属下机构,将作大匠负责国家土木工程,而左校署则分管刑徒,“输作左校”其实就是叫犯人服徭役,以无偿劳动赎罪,一般施用于官员及其家属。然而战乱多年,天下不少城池需要修缮,邺城又接连有工程,频征徭役会丧失民心,故而输作左校成了储备劳动力好办法,这种判决也不局限于官员了。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一旦犯了罪,只要不是谋反,有司都乐于判为输作左校。加之邺城令杨沛执法苛刻、校事赵达等时时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发“人丁兴旺”,曹魏建国后曹操更设立了材官校尉,专门负责管理左右校,犯人几乎成了魏国的常备劳工。

    这座山距离邺城不远,又出产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采石场,在邺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这里劳作。当然,犯人徭役与百姓不同,有士兵随时监管,稍微偷懒就挨一顿皮鞭,重犯下了工还得带上镣铐,这座山的谷口就有军营,长年驻扎三百士兵,防备犯人逃跑甚至谋叛。

    统率这支队伍的头目叫严才,仅仅是材官校尉属下一个军候,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来,他就是这山里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实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过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论——如果犯人是贫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个小财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银钱拿来也可“但行好事”放宽刑罚;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让他干活,还得留神伺候着,万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亲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严才本就是老兵油子,又领这份差事多年,早练就一双“慧眼”,犯人何等身份无需打听,察言观色就猜到八九,分清等级对症下药,故而肥吃肥喝,捞了不少好处却从未出过娄子,对待平民罪犯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莫说营里修缮、做饭、铡草、喂马这些差事,就连他本人铺床、叠被、洗衣服、倒夜壶都分派给犯人,日子过得那叫滋润!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惩治不法这般严格,但治的毕竟是监牢外,从未想过监牢里还有这么多门道——这便是“灯下黑”!

    这日严才酒足饭饱正躺在帐内歇着,身旁四个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来报:“有位都尉大人前来。”

    “哦?”严才坐了起来,“意欲何为?”

    “说是要见一名犯人。”

    “哼!”严才又躺下了,“这年头都尉一把能抓十几个,不就是想走门子见个犯人吗?请他进来。”

    “甭请了,我自己进来就行。”随着声音帐帘掀起,走进了三十出头的官员。

    严才用目一瞥,见此人身穿皂衣、头戴武弁,虽是个武官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禁心头一颤——这般年轻就是都尉,文生挂武职,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赶紧起身想客气客气,那人却抢先施礼道:“小可拜见大人,我远道而来不懂贵处的规矩,给您添麻烦了。”

    严才眼珠一转,料想如此低声下气也不会是有势力之人,便拱手试探道:“大人多礼,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军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贱姓孔,原先不过关中杂部一个小头目,是朝廷垂恩给了个都尉的衔,其实一个兵没有,在邺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几个朋友,有事还得多求人呢。”

    严才不知这是当今红得发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这厮真是乖角,全抖出来了,想必是投降杂部没个靠山,这等人莫说是都尉,将军又有何惧?想至此圆脸拉成长脸了:“孔大人,我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来此有何贵干呢?”

    孔桂也坏,故意要戏耍此人,装出一副惭愧模样,未说话先叹气:“唉……老弟我有个知近的朋友关在您这儿

    ,也不知受委屈没有,想求您行个方便,让我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严才像模像样捋了捋胡须,故作为难之色,“要说见上一面也不难,不过……”

    孔桂一听这话茬儿就乐了——小子,捞钱我是祖宗!想占我便宜?等着瞧,我今天若不反过来掏你钱,我就随你姓!拿定主意赶紧顺着道:“大人有何难处但言无妨。”

    严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着官腔道:“这左校署不比地方县寺的监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随便见啊。”

    孔桂就等他这句,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严才叹口气,“不好办啊……这营里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担着沉重呢,通融岂是一句话的事?您这事儿叫我为难哪!”

    孔桂差点儿笑出声了,强忍着伸手入囊——有金子有银子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铢小钱来。乐呵呵道:“您看这点儿意思……”

    严才一看,还不够买俩胡饼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采石场难道是吃贿赂的地方?”说着一扬手,将一把小钱推撒在地——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旁边站着俩亲兵,严才嫌少他们不嫌少,见铜钱滚过来,赶紧捡起来揣怀里。

    “哟哟哟!您别生气。”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这里的规矩。”

    严才也不理他,却申斥身边四个犯人:“你们愣着作甚?接着给老子揉腿啊!不长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为难之色,在帐里绕了两圈,欲言又止。

    严才斜眼瞅着他,见他磨蹭半天连个屁都不放,笑道:“这位孔大人,我这儿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没事别在我这儿溜达,哪来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无奈表情:“您、您明说了吧,怎么才能让我见上一面?”

    严才笑而不答,一旁亲兵瞧着他怪好笑的,搭言道:“这位大人,您白长一副精明样,可真够呆的。一把铜钱够什么?干脆直说了吧,最少也得掏块银子啊。”

    孔桂也坏,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减些?”

    严才听他讨价还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斥道:“放屁!今儿不掏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什么?”孔桂假装没听清楚,“多少?”

    严才嚷道:“没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转身把帐帘一扯,“主公,您都听见了吗?”

    严才一怔,这才看见帐外站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锦绣满腮银髯,已气得面色铁青,两只鹰眼直勾勾瞪着他;身后满营的士兵都在地上跪着,头都不敢抬。严才虽不认识,但听“主公”二字还不知道是谁吗?霎时吓得动不了。俩亲兵吓得都趴地下了;那四个犯人也损,恨他不死,这会儿更玩命给他揉肩捶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孤想见个人,也要掏银子吗?”

    严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来人哪!先把枷锁给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头,待会儿再收拾!”说罢领着典满先去寻刘桢了。

    其实众兵丁都是严才营里的,但这会儿不管老交情了,拿过枷锁桎梏就给他戴。孔桂不忙着去,揣手笑道:“你要大喜!”

    严才忙抱住他腿:“大人救命!”

    孔桂连连咋舌:“要说救你也不难,不过……”

    “大人开恩……”严才鼻涕眼泪一起流。

    孔桂提拉他耳朵道:“小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敢找老子要块银子,要活命也容易,拿十块金子给我。”

    “小的没有那么多……”

    “呸!你这般会捞,岂能连十块金子都没有?那就叫兄弟们等着收尸吧。”

    “大人!”严才活命要紧,“小的砸锅卖铁给您凑还不行吗?”十块金子可非小数目,置块宅地都有富余,严才绞尽脑汁捞这么多年全归孔桂了。

    “唉,还是命要紧,是不是?那我就帮你一把。”孔桂站起身,“不过你记着,倘敢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好歹要你狗命!”

    “不敢不敢。”严才连连叩头。

    “放宽心,我要你活,你死不了,顶多受点儿皮肉之苦。”孔桂笑吟吟去了……

    曹操一进营就把严才办了,其他兵士噤若寒蝉,更得留心伺候,赶紧取来犯人册薄,曹操也不观看,溜溜达达直接进了采石场。可把典满吓一跳,赶紧领亲兵周身护卫。

    狱兵也不知这会儿刘桢在哪儿,只指明大致方向。曹操放眼望去,虽说干活的犯人不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桢——他是大理卿钟繇送来的犯人,又是临淄侯文学从事,还是五官中郎将府中常客,这等人严才莫说得罪,没当祖宗供着就不错!

    只见西面乱石堆间,刘桢披头散发坐在一块大石上,虽说衣衫破烂却没戴脚镣,只手腕上挂条细锁链,正专心致志把玩一件小东西。曹操颇觉有趣:“钟公倒是疼他。”笑吟吟踱了过去。

    众罪犯虽不知来者是曹操,却明白来的是大官,所过之处皆拜伏于地。按理说刘桢早该察觉到了,却连头都不抬,继续在大石头上磨那件东西。一旁典满要斥责,曹操却抬手拦住,悄悄凑到近前,这才看清,他磨的不过是一块鸡卵大小普普通通的石头。

    曹操知他素来诙谐,不拘小节,八成又要弄什么玄虚,便笑道:“哟!这不是刘公幹么?你在做什么?”

    刘桢早看见他来,却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主公,失礼啊失礼。”只说了这一句,又开始磨石头。

    曹操甚是好奇:“你磨这块破石头作甚?”

    刘桢道:“主公,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啊!”他把它举起来,左看右看仿佛在珍视一颗夜明珠似的。

    “哦?这石头有何异处?”

    刘桢笑道:“主公有所不知,此石出荆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内乘坚贞之志,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禀性自然,我磨之数日竟不可挫其锐也!”哪里是说石头,明明是说他自己——我刘桢就这狂放不羁的性格,您就关我一辈子也改不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其实刘桢之所以得曹家父子欣赏就因为他既有文采又诙谐不羁,曹操从没拿正统文人的标准衡量他,没把他看做孔融、荀悦、仲长统,甚至连王粲、徐幹之流都不是,他只是陪着吟诗弄赋说笑话的帮闲文人。当初下狱不过借他敲打曹丕,何必与他当真呢?

    “主公见笑。”刘桢把戏做足,这才规规矩矩见礼。

    “好一块雕不增纹的奇石!”曹操拍着他肩膀,“奇思妙想岂是空负虚名?接着当你的临淄侯文学吧。”

    “谢主公。属下日后必定慎行。”刘桢就这么一说,装三天老实也就变回原形了。

    曹操觉他这话实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闷一扫而光,笑呵呵回头吩咐:“一会儿看看册簿,若还有什么可悯之人一并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刘桢,趁着高兴凑趣道:“主公若高兴,连方才那军候也赦了吧。”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贪财恶吏,焉能饶恕?”

    孔桂却道:“这等无耻之人理当严惩,主公若杀岂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见呢?”

    “依我罢了他官,然后让他在这里干三个月苦工,让新任的军候看,以儆效尤!然后再将他贬为军卒,和他手底下那帮势利眼的兵一块打发到一个无用的破城门守着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样的人什么下场!”

    曹操岂真拿严才那条小命当回事?听他说得有理,便道:“行,你看着办就是了。”回头又对刘桢笑道,“过几日孤还要出征,你可得写几首好诗预祝我马到功成!”

    “诺。”刘桢微笑施礼。

    曹操笑呵呵看册簿去了,孔桂却没走,坏笑着凑过来:“公幹兄,得脱囹圄可喜可贺!”

    “毕竟主公还是宠我。”刘祯颇有得意之色。

    “宠你?越宠你越坏!”孔桂危言耸听,“你这罪说小便小,说大也大。你在里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记严惩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缘。”说着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脱罪?你还不得好好谢谢我?”他有小算计,徐幹的礼曹操叫退回去,严才那笔是白来了,刘桢这边多少也得敲点儿,哪怕一文钱也要,总不枉白忙一场。

    刘祯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后你家死人,写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个铁公鸡,半根毛都不拔。”

    刘祯晃悠着腕上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响声:“孔叔林,敲竹杠也得找对人,似我这般舞文弄墨的亏你开得了口。”

    孔桂揣手道:“山不转水转,既在官场上混,没有不求人的,咱走着瞧。”

    “哟哟哟。”刘祯取笑道,“你还别吓唬我,难道你还能进我谗言?告诉你,刘某人一支秃笔嬉笑怒骂,主公尚不能把我如何,你又有甚本领?”

    “哼!我治不了你?”孔桂越发坏笑,“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刘祯还真把脸凑了过去:“说什么?”

    “你是以何为托词使主公开恩的?”

    刘祯摇头晃脑:“我说我所磨乃荆山之石。”

    “何为荆山之石?”

    “这你都不懂?必是和氏璧。”

    “我听说那和氏璧乃卞和所献,又称卞氏之玉,可有这说法?”

    “倒也不错。”刘桢点点头。

    “哦。”孔桂假模假式点点头,“刘兄是因何获罪?”

    “不就是窥视甄氏嘛,你何必明知故问?”

    “哦。”孔桂一副恍然的样子,继而一把抓住他手腕,“刘公幹,你好大胆子!你因窥甄氏获罪而磨卞氏之玉,甄氏是五官将之妻,那卞氏又是何人之妻?”

    “啊!”刘祯吓得差点儿瘫地下。

    “分明有意讪谤,讥笑主公!”孔桂乔模乔样扯着他,“走走走!咱到主公面前说个清楚!”

    “别!别!”刘桢赶紧赔笑脸,“叔林贤弟,我成天胡言乱语的,你还能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过随便寻个说辞,何必咬文嚼字?”

    “嘿嘿!”孔桂松开他手,冷笑道,“我能不能握你之生死?”

    “能能能。”刘桢再不敢小觑这家伙,“我服你了。明日愚兄就到贵府,必有好物相献!”

    “这还差不多。”孔桂总算把钱讹到手,见左右并无其他狱卒,又低声道,“看在你这份好心,我告诉你一句话。”

    “孔大人但讲。”刘桢唯唯诺诺。

    孔桂神神秘秘一笑:“你获罪不是因你偷看了谁,而是因为你跟五官将来往太勤。今后老实当你的临淄侯从事,不该去的地方少去!”说罢拿起那块破石头塞到他手里,讥嘲道,“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老弟倒盼你收收锋芒,好好把这块石头磨圆了,若不然哪天真把主公惹怒了,留神玉石俱焚!”说罢扬长而去。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刘桢攥着这块破石头,重重叹口气,方才他还洋洋得意,这会儿却越想越后怕……

    摇摆不定

    建安二十年二月,刚回到邺城不久的曹操获得准确消息——蜀地已经易主。

    庞统战死,刘备大军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几经筹划终于擒杀了蜀将张任,突破了保护成都的最后一道防线。与此同时诸葛亮率部攻德阳,赵云取下江阳、犍为,霍峻也在葭萌关逼退了欲得渔人之利的汉中军队。尤其张飞所部推进迅速,不但击败抵挡他的益州司马张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时俘获了巴郡太守严颜。那严颜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张飞屈身折节以礼相待,终于使其甘心归顺;此后凡遇不克之城,严颜出来现身说法,守城将领见老长官都投敌了,纷纷不战而降。

    刘备虽然接连得胜,但成都尚有精兵三万,粮草足以支持一年,却也不敢怠慢;更恐汉中张鲁趁机作乱于后,听闻马超寄居张鲁麾下颇不得志,便派谋士李恢前往游说。马超与刘备一样是曹操的死敌,双方一拍即合,马超率所部兵马叛离张鲁,南下投靠刘备。这时几路荆州军连战连捷,尽皆挺进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马超所部羌兵屯于城北,日日叫嚣劝降,城内人心惶惶,就连辗转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许靖都沉不住气了,当先逾城投降。刘璋心灰意冷,无意抵抗,叹曰:“我父子在蜀中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战三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战?”下令敞开城门向刘备投降。至此,蜀地终于落入刘备之手。

    对于曹操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蜀中易主,刘备已成为跨有荆、益的一大割据势力。而且马超与西北羌胡关系密切,又曾在张鲁麾下,有这些条件刘备很快就会向汉中下手。而汉中一旦失守,刘备不但掌握进出蜀地的要塞,还打通与西北羌胡势力的联系,若他们联合起来一起作乱,只怕关西之地再非曹操所能掌握。而且那时刘备大可自荆、益两路发兵侵犯,曹操东西受敌不能兼顾,若孙权再兵犯淮南,好不容易统一的北方将成瓦解之势,莫说许都难保,连魏土也岌岌可危。

    要防止这不利局面出现,唯一办法就是抢先安定西北,最好还能把汉中夺到手,扼制刘备扩张的势头。曹操原本想处理完官员觐见之事,不料突然传来噩耗,秦氏之子曹玹病重身亡;曹玹已成年婚配,受封西乡侯,盛年而卒实在可叹,又令曹家人难过一场。但形势大于人,曹操也只能放下悲痛着手部署新的战事。将士修缮兵戈、整备粮草,幕府群僚收集战报、打理公文,一时间邺城内外都忙起来……

    这会儿早过了定更天,魏国中台依旧熙攘,进进出出的令史捧着各地送来的文书、卷册忙得脚不沾尘:

    “雍州粮草不足,还得供给夏侯将军,大军一动耗费无数,至少有几万石亏空。”

    “征南将军上书,宛城侯音、卫开二部乃襄阳后援,不能征调。”

    “乌丸只供来良马五百匹,没有阎柔、田豫出面,还真不行!”

    “扬州屯田复开,只张辽他们那点儿兵防守,实在堪忧啊……”

    嘈杂人声中,袁涣、凉茂、杨俊正围坐在角落里,对着一份敕令愁眉不展——这是路粹从听政殿递来的,是关于郡县改易问题。曹操有意将原并州辖下的云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合并为一郡,定名新兴郡,再增设郡兵护卫。表面上看这等郡县改易之事再寻常不过,细细品味却大有文章。并州乃匈奴散布之地,前番马超、韩遂作乱,单于呼厨泉表面没有参与,但依附于匈奴的屠各部却在暗中推波助澜,氐族首领杨千万也与匈奴互通声气;而这些都是无法挑明之事,毕竟匈奴归附大汉多年,没有确凿证据不好问罪。而曹操的这个改易策略明显是冲着呼厨泉的,政令颁布矛盾激化,会不会有何不测?

    思虑半晌,凉茂搔着满头白发开了口:“西征在即不宜横生枝节。倘若这道令颁下,匈奴反了怎么办?雍州刚安稳几日,那帮羌氐之人又素以匈奴为尊,若呼厨泉狗急跳墙,难免他们不跟着闹。非但夏侯渊前功尽弃,连征张鲁都耽误了,得不偿失。还是退回去叫主公考虑考虑吧。”

    “若匈奴不反呢?”杨俊只轻轻说了一句,便把凉茂问住了。但老人家抿着嘴连连摇头,似乎很不乐观。

    袁涣斜依在案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他虽是郎中令,自从荀攸死后也参与中台诸务,而且兼领御史大夫之事,万千重担集于一身,这几日白天黑夜连轴转,早有些吃不消,说话有气无力:“依我说……事不宜迟马上颁行。”

    “草率了吧?”凉茂不无顾虑。

    袁涣话声虽弱,道理却不弱:“丞相岂不知匈奴有私心?乃故意所为。今十万大军即将西去,又有夏侯渊与雍凉诸部,我料呼厨泉那点儿人马也没胆子妄开衅端。他唯一希冀是我军困于秦川不得入蜀,疲乱之际谋乱于后。若丞相一路得胜,挫羌、氐之锐气,呼厨泉无能为也。毕竟他王庭还在咱大汉领土上。”

    凉茂暗想:大魏公国都有了,大汉领土不过一句空话,倒是匈奴有理有据,人家是大汉附属,非魏国之臣,真做起乱来连名头都有!但这些话能想不能说。

    莫看袁涣病歪歪倚在那里,却只一对眼神就瞧透了凉茂的顾虑,又补充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知有个毒瘤,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圣人尚曰‘时乎命乎’,有时就得碰碰运气。反正老朽是相信丞相能打赢的,你们呢?”

    他如此发问,凉茂当然不敢说丧气话:“既然如此,就按曜卿兄说得办吧。”杨俊初入机枢资历尚欠,也无异议。

    “好。”袁涣手扶桌案哆哆嗦嗦站起来,“咱现在就去见主公,把细则敲定,也好睡个安稳觉。”

    杨俊提醒道:“路文蔚还在隔壁歇着,敕令是他送来的,是不是叫他一起去,从旁做个见证?”

    “还是季才细心,甚好甚好。”袁涣连连点头。

    杨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路粹叫醒,四人紧紧衣衫,准备往听政殿复命;出了中台阁门,外面比里面还热闹。曹操是不见地方官了,可崔琰、毛玠还得见,台阁本来就够忙的,也不方便让这些外官进去,他俩索性一人披件皮氅,在院里与官员谈话;一旁丁仪、徐邈笔录,徐奕守着一堆简册,随着接见就把调令发了,倒也条理清晰。

    袁涣不愿与那些外官寒暄,低声道:“咱绕墙根走吧。”话音未落忽闻一阵讪笑——孔桂溜溜达达走进院来。

    路粹朝杨俊耳语道:“神憎鬼厌之徒又来了。”随即提高嗓门,换了番口气道,“孔老弟,今晚刮的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怎么不在魏公身边伺候啊?”

    孔桂知他揶揄,却也不当回事,笑道:“临淄侯家丞邢颙告见,说有机密之事上奏,旁人不得与闻。主公把我撵出来啦!”

    一句话倒叫四人犯难,刚说去回奏,看来邢颙不退他们是见不成魏公了。杨俊对袁涣、凉茂道:“邢德昂方入见,一时半刻出不来。两位都是有年纪的了,国事多多倚重,还是早些休息;我与文蔚兄候着,主公若另有吩咐明早再转告二位。”

    袁、凉二老也实在累了,客套几句就进去了。其实歇也歇不踏实,这日子回不了家,顶多在偏阁忍一觉。杨、路二人倚着门框,看着毛玠等人办公,有一搭无一搭跟孔桂聊着闲话。

    没过多久,满院的官员差不多打发光了,徐奕翻翻简册,高声唱道:“朝歌县令吴质。”

    “在。”吴质上前施礼——他三年前因暗助曹丕谋位,被曹操外放县令,自那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邺城,不过滞留半个月,一趟五官将府都没去过,唯恐教人说三道四。

    徐奕客套还礼:“吴贤弟在任政绩颇佳,不过这次丞相并无调任之令,你还留任原职。多多勉力吧!”其实他俩都是“曹丕党”,眼神交流已心照不宣,不调任就还是曹操信不过他,留任实是无奈。

    不想话音刚落,一旁搦管的丁仪搭了言:“考吴兄三年政绩,也不弱于司马芝、王淩之流。今王淩晋升中山太守,司马芝提为大理佐官,独吴兄不晋,是何缘故回去多多自省。”

    能走进这院里的都不是糊涂人,谁都听得出来,丁仪这话里带

    刺——不升迁因何缘故,还不是保曹丕没保曹植?一层窗纱罢了,可谁也不能点破!

    众人也不知丁仪是想拉拢吴质,还是纯粹就是讽刺,都愣住了。徐奕脸上甚是难看,他是西曹掾、丁仪是西曹属,长官说话副官在旁泼冷水,面子往哪搁?但他心里清楚,曹操知他是拥护曹丕的,不过是用他之才,丁仪这个副手与其说协助,不如说是监督他,维持两派人物的平衡。这时候只要他对曹丕亲信稍有偏袒,立时祸不旋踵。怎么办?徐奕只能忍而不发。

    但徐奕能忍,崔琰却忍不下,当即怒斥:“丁正礼,徐西曹讲话岂有你插嘴之礼?别以为仗着临淄侯的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别人不敢管你,崔某敢管你。羞辱县令、无视上司就是有罪!你若不服咱到魏公面前评理!”崔大胡子直来直去,两句话挑明了,一旁看热闹的令史唯恐萧墙之争扯进自己,纷纷退避。

    “唉……崔公息怒,此等小事何必叨扰主公。”毛玠劝了一句,随即转过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逼视着丁仪:“还不给吴县令赔礼?”他话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丁仪惹得起徐奕,却惹不起崔、毛二老。一个是虬髯狮虎,动不动就瞪眼;一个是铁面判官,半辈子没笑过。幕府元勋岂能不惧?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一介县令的吴质赔礼,岂不羞辱?望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丁仪一阵阵委屈——想当初曹丕一党得势时阻我为曹氏之婿,置我于令史之职,压了我多少年?如今时来运转,出出当年恶气有何不可?吴质受窘你们看不过眼,我当初受屈你们谁管过?凭什么天下的道理都是别人的……想至此他把脖子一梗,硬是不睬。

    崔琰怒不可遏,就要上前抓袍掳带,众人赶紧拉住:“崔西曹,息怒息怒!”吴质更不愿事情闹大,演变成两派之争,也跟着劝:“丁贤弟无心之言,大人何必认真?若因在下起争执,今后我还有何脸面来中台办事?且看在下薄面……”徐邈也跟着劝,总算把崔琰摁下。

    杨俊趁乱拉住呆立的丁仪,埋怨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哦。”丁仪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而避,临出院门又回头望了望崔、毛二老,心下暗骂——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忠正老臣,分明都是曹丕一党,冥顽不化之人!咱走着瞧,终有一日我要扳倒你们这俩老家伙……

    丁仪走了,崔琰却还在吹胡子瞪眼,嚷着要弹劾丁仪,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好。这时路粹乐呵呵挤入人群,笑道:“大伙别闹了,你们顺着我的手瞧。”

    大伙顺着路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孔桂倒在一块青石上,四仰八叉打起了呼噜。这位真累坏了,那旁吵得沸反盈天,他那边睡得跟死狗一样,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景象与声嘶力竭的争吵格格不入,众人一怔,随即齐声大笑,连一肚子火的崔琰也憋不住了。毛玠捋髯叹道:“咱们累,其实这厮比咱还累,主公一刻不休息,他就得在旁伺候。咱受累为家国社稷,他受累为逢迎取巧,道虽不同,其术相近。设使能将此媚上之心用于正道,未尝不能有所作为,可惜哟。”毛玠久典选官之事,颇能见人之长处。

    崔琰收起笑容:“这等不顾廉耻幸进之徒,活活累死他也不冤!”话虽这么说,却解下自己的皮袍,让小吏给孔桂盖上,还道,“我倒不在乎他冻着,却怕他冻死在这儿脏了中枢之地。”刀子嘴豆腐心,他就这脾气,弹劾之事也不提了。

    杨俊捅了捅路粹臂腕,耳语道:“咱有正事回奏主公,待会儿若这小子醒了,必要跟进去啰唣。不如趁他睡着先去见驾,也省了许多麻烦。”路粹连连称是。

    二人手捧敕令出中台院落,左转,过显阳门,至宣明门下就不能随便进了;刚想跟守门兵丁打听打听邢颙辞驾没有,就见前面黑黢黢的宫苑里飘过一团火光,拢目凝视半晌,才见两人徐徐行来——前面挑着灯的是虎贲中郎将桓阶,后面跟着一人,五十开外面沉似水,正是临淄侯家丞邢颙。

    杨俊寒暄道:“原来是邢公,方才还想打听您出来没有,我等要面见主公。桓大人,您也没歇着啊!”

    桓阶笑道:“主公没休息,我哪敢偷闲?”

    邢颙却好像满腹心事,强笑道:“这么晚你们还要入见?”

    杨俊拍拍怀里的敕令:“主公命我等议政,还等着回奏呢。”

    “哦。”邢颙木讷地点点头,却道,“只怕主公心绪不佳,你等要多加小心……”扔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走了。

    杨俊、路粹颇感诧异,桓阶倒是热心肠:“我陪你们一同过去,若有差失也好从旁周旋。”

    “有劳有劳。”二人随着他进了宣明门,又过听政门,却见正殿上一片漆黑。桓阶道:“方才主公与邢公在温室谈话,你们是复命,但去无妨。”

    “邢公到底跟主公说些什么?”路粹不禁堪忧。

    “我也不知,邢公出来才遇见的,我也不便问。”其实桓阶心里也没底,也想看个究竟。

    三人都不再说话,按捺着忐忑的心绪,瞅着脚下漆黑的路。直等转入后宫才见几丝亮光——温室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瞧不见一丝人影晃动,殿两旁的桐树在夜风吹拂下“沙沙”作响,仿佛鬼魅张牙舞爪,此情此景不禁使人胆怯。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稳住心神越走越近,却见曹操披着件锦衣独自坐于几案之后,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

    到底看见我们没有?三人面面相觑,乍着胆子来到殿阶前跪倒,桓阶率先开言:“启禀主公,杨、路二位大人复命。”因为紧张,声音竟略有些发颤。

    哪知曹操竟充耳不闻,吭也不吭一声。桓阶略抬眼皮,见他还是那样坐着,又不敢多看,提高嗓门又道:“我等复命。”依旧没动静。

    桓阶、杨俊、路粹心头不约而同生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惧——莫非死了?!

    三人几乎同时从地上跃起来:“主公!”

    “我听见了……”

    三人又同时矮了半截——全瘫倒了,吓的!真真虚惊一场。天下未宁、嗣子未定、不君不臣、大战在即,这节骨眼上若曹操真死了,这烂摊子怎么办?想想都害怕!

    “你们进来吧。”曹操的声音阴沉无力。

    三人这才擦去冷汗、连滚带爬进殿:“主公身体不适?”

    “没有……就是有点儿心事……”

    有点儿心事?仨人一看就知这事小不了!自赤壁战败以来还没见曹操这般憔悴——他弓腰驼背,双臂支在几案上,仿佛全身都寄托在这张几案上,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栽倒;脸色苍白、挂着冷汗,连眼角都耷拉着,素来炯炯有神的一双眼黯淡空洞,依旧凝视着黢黑的殿外,鬓边银发蓬松散乱;昏暗灯光下显得他脸上皱纹越发多了,条条阴霾如千沟万壑一般。其实平日未尝不是这副尊容,但人活的是精气神,精神一泄立刻就老!

    三人方才吓糊涂了,这会儿都明白过来,邢颙是曹植的家丞,所奏之事能给曹操这么大打击,必然与公子相争有关,可究竟何事谁也不敢问。君臣相对片刻,反倒是曹操先打破沉默:“你等何事?”

    “哦。”杨俊忐忑道,“合并州郡之事属下和袁公、凉公商议过,至于派何人……”

    “你们商量着办吧。”曹操这会儿根本没心思处置政务。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三人搜肠刮肚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桓阶支支吾吾道:“无论发生何事……还请主公放宽心。”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还真管用,曹操缓缓抬起头,黯淡的目光逐个扫过三人面庞:“有句话问你们,务必明白回奏,不得搪塞欺瞒。”

    “诺。”三人实不知他要问什么,心里直发毛。

    曹操突然站起身来:“依你等所见,五官将与临淄侯孰优孰劣?谁当为嗣?”

    一句话出口,吓得三人体似筛糠——这些话私下都不敢多言,何况当面问?似袁涣、毛玠之流问就问了,而他们仨权柄都不是很高,敢得罪谁?三人同时跪倒:“我等实不敢……”

    “我不是说了嘛,明白回奏不得搪塞!”

    三人兀自颤抖不言。

    曹操干脆把话挑明:“孤意欲立子建为嗣,你等以为如何?”

    再也不能不回答了,杨俊前爬两步道:“臣历任外职到邺不久,不敢言立嗣之事。然据外间相闻,临淄侯之才天下皆知,人品端方潇洒灵秀,甚得主公之教。昔随军至谯,睹物知名出口成诵,中原之士无不钦佩其才,争相以为友,至今传为美谈。”他的话点到为止,虽不明说支持,实际也是赞同。

    桓阶一怔,瞪大眼睛望着杨俊,仿佛不认识这个人——其实杨俊虽入仕多年,但本质上仍是个文人。他乃昔年被曹操冤杀了的名士边让的门生,历任官职以来,在各地最大政绩就是立学校、宣德教。他重文才,自然也欣赏这样的人,推荐提拔的也都是王象、荀纬那等文人,所以在他看来曹植堪称最合适的主子,故而他虽非丁仪、杨修那等死党,却也真心拥护曹植。

    这番话似乎让曹操的心情舒服了一些,刚要开口再问另二人;却见桓阶连爬两步他眼前,高声朗言:“五官将仁冠群子,名昭海内,仁圣达节,天下莫不闻。而主公复以临淄侯而问臣,臣诚惑之!”

    “你、你……”曹操蹙眉注视着桓阶,桓阶这会儿却不退缩,也恳求地凝望着他。

    曹操似乎被他的挚诚打动了,对视良久竟先移开了目光,倏然又转向路粹:“你又以为如何?”

    这会儿路粹实在不敢再说什么了,一个支持曹植、一个力保曹丕,他偏袒任一方日后都不免落埋怨。况且路粹实有前车之鉴,当年他承曹操之意与郗虑上书弹劾孔融,终致孔融满门遇害,自此士林之中对他颇有非议,如今当真半点儿浑水也不敢趟。面对质问他连连叩首:“五官将居长居仁,临淄侯有才有名,主公慧眼聪辨智冠天下,想必自有定见……”

    “放屁!”话未说完曹操勃然大怒,“什么慧眼聪辨智冠天下?我是傻子、是呆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事都问我!我不知道……”他声嘶了几声,继而声音越来越弱,晃晃悠悠地坐下喘着粗气。

    三人颤颤巍巍不敢抬头,隔了半晌才乍着胆子低声劝道:“主公息怒……保重身体……”

    曹操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真是急糊涂了,我的国家、我的儿子当然要我自己做主,发作他们做什么?

    “你们都起来吧。”曹操似乎全身精力都耗尽了,颓然坐着,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倾诉着内心的苦闷,“孤生平做事快意恩仇,素无不决之时,唯此立嗣之事实是难以决断……子桓居长,然外仁内忌,智谋亦不甚出众,独勤恳一道尚合我心;子建性情挥洒,兼有文才,颇类我,唯军政方面似有欠缺,但可造就……前番吾以诸事相试二子,想必你们也知。本以为子建已有长进,足以继承我位,哪料……”说到这儿他突然苦笑,不知是笑这事,还是笑自己糊涂,“方才邢子昂入见,言主簿杨修在我相试之日屡次夜访子建,泄之以军务,那些奏对……都是事先做好的!”

    桓阶三人闻听此言既吃惊又不安。

    “先前就有传言,说持手札出城那晚,杨修暗中相助子建,我只当讹传,现在看来……别人的话孤不信,邢子昂乃其家丞……三番两次嘱咐子建礼敬邢颙,检点行为,全当耳旁风……”曹操越发苦笑,“老天作弄人,若我那好儿子没死在宛城,怎有今日之忧……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们说我难不难?曹某英雄一世,难道就把基业交给他们?”曹操的痛苦恰恰在此,他太强势了,所以在他眼中他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儿子都那么渺小,要他把基业交给并不十分优秀的儿子,太不甘心啦!再加上曹昂、曹冲两个因死亡而完美的形象刻在他脑海里,其他儿子就更不堪了。所以当他发现曹植性格方面有些像他时他会那么关注,进而其军政之才有所长进时竟会那么高兴,然而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桓阶等三臣皆感今晚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紧张得一个字不敢说。曹操慢慢倾诉完了,似乎感到一丝慰藉,但望着眼前这三个大臣,又转而后悔起来——糟糕!我当真老了,怎管不住嘴了?这事万不该对他们提起,他们有向着老大的,也有偏向老三的,倘若传扬出去非但我曹家颜面受损,恐怕两派相争更要愈演愈烈了……

    杨俊搜肠刮肚,刚想到几句劝慰的话,未及开口却见曹操倏然站起来,仿佛刹那间又变回平日那个威严有度的魏公!

    “孤有些失态,叫你等笑话了。”

    “不敢……”

    “天色不早,你们都退下吧。”曹操背着手似是自嘲道,“孤今天可真家丑外扬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些话你们可不要往外传哟!”

    他虽是玩笑口气,三人却听得脊梁沟发凉——早知邢颙密奏如此骇人今晚就不该入见,心中装下这般大事,若不慎传出一二,他岂能轻饶?赶紧施礼:“主公保重身体,我等告退……”出离禁地三人都松口气,路粹还好说,桓阶、杨俊目光相接不免尴尬。原来都是大面上过得去的同僚,现在彼此明白了,一个保曹丕、一个保曹植,以后关系还真不好处了,两人不禁苦笑,对揖而别。

    他们走了,曹操的愁烦却并未解除,他仍为立嗣之事踌躇不已。平心而论,直至此时他还是倾向曹植,这就是当父亲的偏心,没办法的事。他紧锁眉头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杨修能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一切解释清楚,哪怕是磕头请罪他也会原谅。可他全然不知事情败露,怎么会来?

    如此绕了半个时辰,曹操实在按捺不住,他要去找曹植,父子俩推心置腹把话说明白。想至此他心中迫切再顾不得许多,急匆匆出了温室,直往东而去。宫中侍卫不少,见魏公大晚上独自出来,焉能不保护?不多时就聚起二十多人,有个不知轻重的军候过来劝:“天色太晚,主公这是去哪儿……”

    话未说完曹操左手一扬,顺势抽他一耳光:“孤之事岂由你管!”这会儿气不顺,谁都不能惹。其他侍卫不敢近前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护卫,便手持灯烛在身后十余步跟着,曹操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唯恐有意外。

    曹操恍惚间只想与曹植把话挑明,径直奔了东夹道侧门——只要从此门而出,再穿一趟街就是临淄侯府,其实方便得很。哪知走到这侧门前曹操不禁停下来。

    这道门不一样了,十几天前还宽有丈余、朱漆明亮,不知何时改小了,变成只能供两人并排而过的窄门,重新补砌的墙,三层石阶也砸了,只留一道门槛,若不是有士兵举着火把守在那里,曹操简直寻不到这地方了。

    守门兵士没想到深更半夜魏公亲临,全跪下了:“参见主公。”

    曹操质问:“这道门何时改的?”

    有个小兵放胆答道:“昨天方修整完毕。”

    “谁传令改建的?”

    “是临淄侯督造。”小兵答道,“前几日临淄侯与主簿杨修经过,见主公在门上所留之字。杨大人说,‘门’内加一‘活’乃‘阔’字,主公必是嫌侧门宽阔太过张扬,临淄侯闻听此言就调匠人把这门改成现在这样了。”

    侧门乃出入家眷及仆婢之用,怎能太过张扬?这门改得正合曹操心意,但他却甚感不悦——又是杨修!

    曹操固然怨恨杨修为曹植出谋划策乃至帮忙作弊,但更恨曹植对杨修言听计从。须知为帝王者万不可专信于人,长此以往必受蒙蔽!如今曹植事事赖其所谋,处置实务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他固然身负才华,但那种不羁的性情真的适合为君王吗?

    这些事曹操先前没多考虑,但面对这道门,他立曹植为嗣的决心逐渐动摇,曹植在他心目中的种种优势也逐渐消失。立嗣之事关乎国家兴亡,不能如此草率,老三自有其长处,但老大也不遑多让,要分出高下不这么容易……想到这些,曹操变了主意,他不打算立曹植了,还要再慎重比较二子的优劣,这次必须设法抛开父子之情,单纯看他们谁更适合为领袖之材。

    众侍卫在后面远远望着不敢近前,忽见南面摸黑跑来一人,正是孔桂。他在中台睡得正香却被侍卫叫起,说主公大晚上在宫苑里瞎转悠,也不知与谁置气,大伙劝不了,请他快过去。孔桂不敢怠慢,忙一溜小跑赶了来,离着老远就冲兵丁斥责道:“你们都瞎了么?没看主公穿得薄?才刚二月夜里寒着呢!”说着话解下自己袍子披在曹操肩上,“您别嫌小的脏,先穿上暖和暖和。主公乃是一国之尊、三军之主,后日便要领军出征,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回殿。”曹操这会儿实已拿定主意,听孔桂这么一说,竟也觉得凉风料峭,确实是冷,方才心中火急竟没在意——殊不知这晚种祸不浅!

    “主公何事烦躁?”孔桂跟在一旁讪讪道。

    “没什么,方才头疼得厉害,出来走走。”曹操虽宠信孔桂,但也知其谄佞,不愿把二子之事相告。孔桂也不敢多问,只说些笑话。

    回到温室曹操落座,暖和了一阵,却觉左手竟有麻痹之感,想来方才打了侍卫一下,也未上心。孔桂颇识趣,觉出他身有不适,过来亲自为他揉肩捶腿。曹操蹙眉道:“你好歹是堂堂骑都尉,怎做这等奴仆之事?”

    “小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所长就是对主公这颗忠心,力所能及竭力为之吧。”孔桂把自己说得惨兮兮的。

    当初他就是靠这点儿手段服侍杨秋的,曹操叫他推拿几下,竟感觉挺舒服,便没再阻拦,只叹道:“孤平生未尝畏老惧死,不过近来真感觉精力不济了。”

    孔桂笑道:“主公一点儿也不老。”

    “你谄媚忒过,年逾顺耳岂言不老?”

    “六十岁不算年高,我在杨秋麾下时,在安定郡见过一位退职的老郡将,都年逾百岁了,好像叫……叫皇甫隆。”

    “嗯?”曹操眼睛一亮,“先朝敦煌太守皇甫隆,此人还在世?”

    “在!小的亲眼所见,精神矍铄鹤发童颜,都成老神仙了。百岁之人尚在,您六十岁何必言老?”

    曹操一张一握活动着略感麻木的左手,忽然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你能帮孤寻到此人吗?孤要向他请教养生之法。”

    孔桂一怔,暗怪自己话多招事,得见皇甫隆乃数年前之事,现今这老头在不在世他也说不准,不过说来哄曹操宽心,哪料竟认真了。孔桂含糊道:“小的久不在那边,皇甫隆居于何处我也不清楚。”

    曹操兀自不放:“你不清楚,可托杨秋去寻。”

    孔桂眼珠一转:“老人家年逾百岁,主公若招他来邺城,恐怕消受不起。”

    “那倒不妨。”曹操信手从帅案抽了块手札,“我写封书信给他,你交与杨秋叫他设法送去,再者过几日便要发兵西征,到凉州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说着便提笔写起来。

    孔桂暗暗叫苦,也不敢推脱了,在旁看着:

    闻卿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

    曹操自掌政以来行文无数,从来是命令口吻,几时这般谦和求教?这会儿他真的期望自己健康长寿,倒不是怕死,而是眼下他不能病、不能死。为了统一天下,更为降服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无论如何他都要硬硬朗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