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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杀狂徒
桥玄偶然提出拜谒许劭的提议,这可成了曹操的一大心病。原以为这不算什么难事,等备好礼物真到了许府门口,才发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求见的人堵了半趟街,有些人甚至带着铺盖一连等了好几天,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办。
许劭,字子将,汝南郡平舆县人,并无官位在身,驻足洛阳时他住在兄长许虔家。评议之风实起于贾彪、郭泰二人。贾彪字伟节、郭泰字林宗,他们原是太学领袖,与陈蕃、李膺闲时评论朝廷褒贬人物。原本只是闲谈,但因品评准确而声名鹊起,受到世人推崇。后来贾彪死于党锢之祸,郭泰受了打击闭门不出,评议的领袖就落到了许劭的头上。
许劭以及他的堂兄许靖在平舆的清河桥招集士人大搞清议,因为总是在每月的初一,所以被人称为“汝南月旦评”。
月旦评议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公然辩人之优劣善恶,在朝在野者皆可归入品评之列。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这就引得四方人士慕名而来,皆以领二许一字之评为荣。尤其许劭的名气家喻户晓,被人与郭泰合称为“许郭”,晚生后辈反排在了太学名士的前面,可见才气不凡。
可不知什么缘故,许氏兄弟突然闹起了矛盾,许劭一气之下抛开许靖来洛阳寻亲哥哥许虔。本是想离开堂兄和乡人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可他这么大的名气,清静岂是容易得的?不知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许劭到洛阳的传闻不胫而走,府门前顷刻间宾客如云,当官的、为宦的、念书的、作文的、沾亲的、带故的、慕名的、有求的都快挤破大门了。
纵然这些人都堵着大门不肯走,可真正能见到许劭的却仅仅是少数。眼见不少比自己煊赫百倍的人物都规规矩矩等着,曹操的心凉了半截,凭自己这点儿名气,等到猴年马月也见不到许子将呀!
自己的能力既然解决不了,曹操只好低头向父亲求助。曹嵩也觉得不好办,思来想去又找来“不开口”许相。那许相与许劭是同族兄弟,原以为请他出山一定马到成功。哪知许相的脑袋摇得跟货郎鼓一样:“不行不行!不是我不开口,实在是我帮不了这个忙。我这个从弟傲慢得紧,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去也是白去。”
曹嵩父子把好话说了三车,又恭恭敬敬备下两份厚礼,许相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本以为妥当了,谁料六天后许相又把两份礼物原封不动送了回来,一个劲儿躬身作揖:“许某无能,许某无能……事儿不但没说成,还被他训斥了一顿。羞死我也!以后还是不开口好。”说完满面带愧而去。
事儿既然说不成,曹操只得再次腆着脸自己去求见。哪知许劭拿起了架子,所有拜谒之人一概不见。硬是让大家干巴巴吃闭门羹。曹操既委屈又窝火,也不好再去求父亲,索性叫家人收拾铺盖卷弄到衙里,晚上秉烛看书解闷。
这一日,他正好得了一卷蔡邕的大作《释诲》,觉得甚符自己的心境。待至傍晚,点上灯细细品读起来。
“且用之则行,圣训也;舍之则藏,至顺也。夫九河盈溢,非一凷可防;带甲百万,非一勇所抗。今子责匹夫以清宇宙,庸可以水旱而累尧、汤乎?惧烟炎之毁熸,何光芒之敢扬哉!”
这篇文章乃当年蔡伯喈半路逃官而作,写得气势宏大,但多少有些苦中作乐、挫中愤慨的感觉。曹操一边读一边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联系,心绪越发纷乱,闭上眼睛沉吟许久,竟烦得坐不住了。于是披上大氅唤来长随出去巡街。
其实这会儿并没什么可巡查的,洛阳城北本就没多少人住,前番经他的整治更是安定。入秋后一天比一天凉了,到晚间天黑下来,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辰出门。
曹操也没骑马,只信步在外面胡乱转悠了一阵,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榖门外,又瞧见几个值夜的兵丁围在一处闲话。
“宜禄,你说什么?宦官也有儿子?”
“那是!”那个叫宜禄的一撇嘴,“你以为他们天生就没屌不成?如今的王甫曹节当初都是西苑骑出身,后来是自己割了那玩意才入宫的。王甫的儿子王萌现在是长乐少府,还有一个养子王吉,大名鼎鼎的沛国相,杀起人来成百上千都不眨一下眼。你们知道吗?”
“嘿!就你了不起?我问你,人家没屌都有妻有儿,你这么大能耐咋连半个老婆都讨不上?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根?”
“别挨骂啦!天底下有讨半个老婆得吗?我讨半个,剩下那半个归你不成?我是不稀罕女人,也没那心气儿!等我哪天有心气儿了,讨三十个老婆,一天晚上睡一个,一个月都不重样儿,赶上小月有的还摸不过来呢!”
“那赶上闰月还兴许摸重了呢!你就吹牛吧!”几个当兵的笑弯了腰。宜禄一抬头,猛然看见曹操正站在不远处掩口而笑,饶是他机灵会来事,连忙跪倒在地,高呼道:“小的秦宜禄参见大人!”其他人也明白了,齐刷刷跪倒一片。秦宜禄特意向前又跪爬了两步,扯着嗓门嚷道:“大人您龙虎精神忧国忧民,这般时辰还来巡查,真是清官儿好官儿。大人劳苦,盼大人高升!”
曹操抿嘴一笑:这狗东西真会拍马屁,倒是一张好嘴!踱步上前道:“少给我戴高帽子,我只是睡不着随便转转。你们都起来吧。”
当兵的站了起来,但曹操在跟前都拘谨了不少,规规矩矩立在城门边上不再吭声。
“怎么啦?刚才聊得不是挺起劲吗?见了我全都变哑巴了?”曹操知道他们惧怕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啦!你叫秦宜禄?”
“是小的贱名。”
“你刚才说要讨三十个婆娘,雄心壮志不小嘛!”曹操戏谑道。
“小的说着玩的。”秦宜禄憨着脸道,“我一个穷当兵的,一没房产二没地业,连黑带白混这等差事。挣的钱还不够买酒灌肚子呢,谁家闺女舍得给我呀!”
“嗯。你们的日子苦呀!挣的少不说,这么凉的天还要守夜。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入了冬这差事可不好当!以后凡是守夜的,我另赏一吊酒钱,从我俸禄里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值上可不准喝。”
“谢大人!”秦宜禄连忙道谢。
“有机会我帮你提亲保媒讨个老婆,连没那玩意的都有婆娘,你们有那玩意岂能闲着?”曹操对众人笑道:“还有谁没有婆娘,今个儿只管说!”
这样一问气氛可活跃了,你一言我一语都打开了话匣子。有个年轻的竟斗胆问道:“大人您娶亲了没有?”
“娶了!”曹操伸出三个指头,“一妻两妾呢!”
“大人有福分,夫人一定美若天仙!”
“甭提她了!我那位正室夫人嘛……那脸庞那颜色跟牛皮鼓似的!”他说着用手比画了个大圆圈,引得众兵丁笑倒了一片。他却继续戏谑道:“你们别乐!家有丑妻是一宝嘛!别看长得丑,贤惠那是没挑了。居家过日子还得找这样的,不瞒你们说,我纳的头一房小妾都是她张罗的。有一天她跟我说:‘夫君呀!我知道奴家长得有碍您观瞻,可这是胎里带的我也没法子呀!不过我陪嫁过来的丫鬟还不错,又是和我一块儿长起来的,您就收了房吧!好比您买柿子,不留神儿买了个烂的,我们再搭您一石榴吧!’”
曹操正妻丁氏相貌平平,小妾刘氏乃丁氏丫鬟,这些都是实情。可他添油加醋这么一念叨,这些当兵的哪儿有不乐的?有几个乐得眼泪都下来乐:“哎呀!您夫人真是贤惠,也会说话!那另一位侧夫人呢?也是尊夫人她张罗的?”
“那位不是……是我抢来的!”曹操不语了,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在家乡桓家的那个宴会上卞氏那清脆动人的歌声,回想起他打死桓府管家救走他们姐弟的情形,回想起临入京的前一晚两人在荒山茅屋互诉情话私定终身……
“大人您也抢亲?我还以为就我们家乡这样呢,还有一宗笑话哩!我们邻居有一汉子与人定了亲,没想到家道中衰穷得叮当响,他怕女家嫌贫不予,就领着我们一帮朋友去抢亲。结果天黑抢错了,反背了小姨子出来,女家的人追出来喊:‘错了!错了!’没想到小姨子心里中意他,在背上答话:‘没错!别听他们的,姐夫咱快走!’最后定亲媳妇没要,娶了小姨子!”
众人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曹操也笑了,却道:“我可不是这种抢法!你们别出去给我乱嚷嚷!不然我可不帮你们讨老婆啦!”
“我们哪儿敢呀……哈哈……那是什么人?!”秦宜禄突然顿住了,手指着不远处一团黑影。
大伙放眼观看,只见一人穿着厚衣鬼鬼祟祟朝这边张望。
“什么人?过来!深更半夜出来干什么?”秦宜禄立刻呵斥道。
“小的……小的是过路的。”那人答着话慢吞吞蹭了过来。这人看样子五十多岁,一身平民的打扮,满脸乱糟糟的胡子茬,两只小眼睛贼溜溜乱转。
“过路的?大半夜过的什么路?城门关了你不知道吗?”
“小人是出去讨债的,不料欠钱的主儿赖着不给,所以耗到半夜才回来。小的住家不在城里,只是打这儿路过。”那人嬉皮笑脸说。
秦宜禄走到那人跟前上下打量了几眼:“你说的都是真的?”
“句句是实,不敢欺瞒!另外……”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小人这有几吊钱孝敬几位军爷买酒……”
“放屁!你当我们是什么人?”秦宜禄义正词严地呵斥了一声,其实若曹操不在眼前他就收下了,上差在此自然不敢受贿,“大半夜的,没事儿别在外面逛,留神我叫你吃棍子!还不快滚!”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就要逃之夭夭。
“等等!”旁边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兵丁喝住了那人,只见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开那人的衣衫。嗖地一声,从他鼓鼓囊囊的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这是什么?说!”
曹操和其他人也惊了,连忙赶上前去,有两个手快的同秦宜禄他们俩把那人按倒在地。那人放声大呼:“无罪!无罪!刀是我走夜路防备贼人的!”
“胡说八道!”年轻兵丁蹲下就是一耳光,“从实招!”
“是实
话!”那人还狡辩,“防身用的!”
“还嘴硬!”年轻兵丁甩手又是两巴掌,“夜静更深带刀出行已经犯了禁令!太平时节怀揣钢刀防哪门子贼人?我看你就是贼!”说着抡起蒲扇大的巴掌还要打。
“我说我说!”那人从实招了,“我真是去讨债的,北山猎户徐氏欠我十吊钱半年未还,我去了几次他都赖着不给。这次我怕他又搪塞,就带了把刀去,到他家我把钢刀一亮,说若还换钱便罢,不还钱就剁了他。结果他怕了,就对付了我五吊半。你们不信只管去寻徐家人问!”
“即便你所说是实,带刀夜行也是犯禁。况且你以刀逼人甚为不当。”秦宜禄摇头晃脑道,“按律行事,打他二十棍子!”
几个兵丁架着他到门前,各取五色棒就要打,那人呼叫:“慢动手!慢动手!你们大人在哪儿?我有话对他讲!”
“住口!你是什么货色!还想见我们大人,小心我打你个脆的……”秦宜禄喝道。
“慢着!”曹操看得清楚听得分明,“等会儿再打……我就是城北县尉曹操,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原来您就是曹大人,果然气度不凡呀!”那人憨皮赖脸道。
“你想说什么?”
“这……这……”他吞吞吐吐看着两旁的兵丁。
“快说!他们有什么可避讳的……不说吗?行刑!”
“别!别!我说……小的叫蹇图,家住城西,是当今万岁身边小黄门蹇硕的叔父。望大人看在与小侄同朝为官的分儿上,就饶了我这一遭吧!下次不敢了。”
众人起初还不信,但仔细想想似乎不假:黄门蹇硕确实有一个叔叔住在洛阳,是城西人人皆知的无赖。这人本有几亩田地,整日里游手好闲又爱耍钱,好好的地都卖出去耍了,后来侄子在宫里得宠就张着手找人家周济。蹇硕倒也正派,只给了他点儿银子嘱咐他安分就不管了。蹇图哪里肯听,没两天就把银子败光了,再要蹇硕不给了。他只得偷鸡摸狗过日子,邻里防着他,他就索性提着钢刀四处讹诈要钱。官府碍着他是宠臣的亲眷,睁一眼闭一眼也不怎么干预。想不到今天会撞到曹孟德手里。
曹操面无表情听他把话说完,微然一笑道:“你既是官亲更应该遵律守法。本官执法从不避讳权贵亲友,你少说这样的话——打!”
几个兵丁不由蹇图分说把他按倒在地,秦宜禄抡起大棍刚要落下却转了个心眼:蹇硕岂是轻易得罪的?他虽是宦官却监管羽林卫士,是当今皇帝身边红得发紫的人物。这厮不管远近大小也是官亲,曹大人开罪得起,我等岂开罪得起?于是手里玩了个花活儿,棒子是高高举起急急落下,但沾皮不着肉,但听得啪啪作响却不伤筋骨。
曹操是宦门公子,哪里晓得这衙门口的手段。一旁那个年轻的兵丁却看不过了,一把夺过秦宜禄手里的棒子径自抡起来打。
这小子身强力壮膀阔腰圆,手指头粗得小棒槌一般,大棍抡起来呼呼挂风,打在身上岂是寻常?霎时间蹇图疼得杀猪似喊叫。那小子丝毫不松懈,刚刚十棍下来,蹇图屁股和腿上已见了大片鲜血。
“哎哟!痛杀我也……”蹇图瞪着眼睛,张口大骂,“小畜生!你敢打、打大爷!我……哎呀!我叫我侄宰了你全家!”
曹操一听他骂人,火不打一处来:“莫要理睬!打!狠狠打!”
“哎呀!天杀的小畜生,给脸不要脸!真拿自个儿……哎呀!当了清官不成?姓曹的!我骂……骂你八辈儿祖宗……”蹇图越骂越难听,那兵丁就打得更狠。转眼间二十棍就要打完,那蹇图还不住口,曹操冷笑道:“这无赖辱骂本官毫无悔改之意,继续打!再打二十棍子!”
“好小子!你有种!哎呀妈呀!咱们都是一路奴才……哎呀姥姥呀!你爷爷不也是宦官吗?我是宦官他叔,你还……哎哟祖宗呀!还不叫我一声太爷!这龟重孙……哎哟太老祖宗呀!”蹇图被打得乱叫,却还不改口。
“打!狠狠打!”曹操一咬牙,“看他还敢不敢胡说!”
“诺!”那壮兵应罢一声狠抡大棍,耳轮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已打了个骨断筋折。饶是那无赖嘴比鸭子的还硬,也只有出来的气儿没进去的气儿了,嘴里已不成句:“等、等……着瞧……我叫我侄子……废了你们……全家……咱……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出、出……出……出不来了……”一语未完,白眼一翻便昏过去了。
那壮兵却不肯饶,照旧抡着棍子打,秦宜禄忙伸手拦道:“不行!别打啦!”
“还差四棍呢!”那兵丁也不顾阻拦,喘着大气接茬把剩下的四棍结结实实打完。
秦宜禄见那厮已然血葫芦般,忙低身一摸,吓得坐在地上,惊呼道:“打死了!大人!”
曹操一脚把秦宜禄踢倒:“狗东西怎么说话,谁打死了?”
秦宜禄顾不上护疼:“这无赖被打死了!他可是……他可是……”
“慌什么?”曹操一声断喝,“死就死了,打死这等无赖臭块地罢了!瞧你那熊样儿……你小子也是!怎么下手这么重?”
“小的奉命行事而已。”那个执行兵丁跪下说。
“好一个奉命行事!我说让你打死他了吗?”曹操见他出言顶撞,心里一阵光火,“打昏了还下死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狠毒?”
哪知那兵一点儿也不害怕,铿锵说道:“纵然小的心狠手辣,却明白这厮有四罪当死!”
“哦?”曹操一愣,“哪四罪当死?你且说说看。”
“诺!这蹇图夜带钢刀已犯禁令,既被拿住又多番巧言狡辩,就是讨债也未见是实,此乃一当死。蹇图被拿无悔惧之意,放厥辞求赦,既已受刑又藐视大人、辱骂长官,更言及日后报复,实是无父无君无法无天,此二当死!另外此人平日倚仗官亲欺压邻里、偷盗勒索,官家投鼠忌器不问其罪,今日犯到大人手里,大人正应当为民除此祸害,此他三当死。大人请想,您上任以来明申法令又设五色棒不避权贵,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大胆蹇图以身试法,大人就应该借此狂徒彰显威名以惩戒他人,此乃四当杀!另外您……您……”
“只管说!”
“诺!您说好了再打二十棍子。打没打死是您的事儿,但若打不够数,岂不是我的罪过?”
曹操被噎得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心下暗暗诧异:小小守门吏中竟有此等人物!仔细打量他许久,又踱至尸体旁看了半晌说:“算了!你们把这尸体拖走,明天当街示众……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楼异!”
“你打死宠臣亲眷不害怕吗?”
“大人都不怕,小的穷当兵的一个,有什么怕的!”楼异抬头道。
“好!楼异,还有秦宜禄,你们俩听着,这儿的差事不要你们了。从明天起,你俩转到衙里当我的随从,我走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
“谢大人!”二人磕头谢恩,兴奋感早溢于言表。
智诓许劭
许劭在汝南的名气越来越大了,这使他渐渐感到不安。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人的名望太大了就会惹麻烦,尤其是他这种乡间隐士。清议的影响力大了看似不错,但树大招风也不是闹着玩的。搞得这么大的影响,朝廷的征召又一概拒绝,这已经很危险了,万一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扣上个聚集乡党、私议朝政的罪名,那一族的命就全没了。现在还没人这样说,可是以后呢?贾彪、郭泰血淋淋的教训还不足以为鉴吗?所以许劭决定接受征召,到郡里当一个功曹,以做个小官的办法来避祸。
但是当许劭将这个想法告诉许靖时,许靖很生气。在许靖看来他们兄弟同样受人注目,许劭可以做官他也可以做官,平日里许劭说什么仕途险恶的话都是虚伪的敷衍。他要求许劭到郡后举自己为孝廉,被一口回绝了。从此兄弟两人分道扬镳了!
烦心事一件跟着一件来,许劭决定离开汝南,到京师找他的大哥许虔盘桓几日,排遣一下胸中的郁闷。哪知这一来烦上加烦,险些把全洛阳惦记出名的人都引来了。刚开始他还勉强搪塞着,到后来这些人成群拥挤到了大门口,而且人数大有增加之势。许劭开始觉得这次来京似乎不甚明智。
正在这时,多年未见的从兄许相带着礼物出现了。许劭一向瞧不起这个人,美其名曰“不开口”,实际上是攀附权贵、谄媚宦官的小人。许相说了半晌无关紧要的奉承话,末了才坦白来意——要求他给曹嵩的儿子曹操写风谣评语。这可把许劭惹怒了,他指着许相的鼻子大骂一通,把这些天的火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但等许相走了,他开始反思。固然许相是个无耻小人,但毕竟身居侍中牵着大宦官曹节的势力。万一他挟恨报复,自己一介布衣绝没有好果子吃。思来想去,只有尽快离开京城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顺利离开洛阳可不是件容易事。
府门外都是等着拜见的人,就算是深夜也有这些人的家丁仆人等候消息。要是随便出去马上就会被他们拦住,没完没了地纠缠。这可怎么办?最后还是许虔出了个好主意,先由马车载着东西离开,一出门就扬言许劭回乡,客人一概不见,等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走,许劭再另乘一车悄悄离开。
于是就在一个寂静的傍晚,一辆空马车急匆匆离开了许府。那些拜客派来的家丁慌了神儿!有的回去报信,有的设法堵截,有的跟着车出了城,总之大伙都知道许劭已经动身回汝南了。
第二天清晨,许劭才真的辞别兄长。
仆人轻快地甩着鞭子在空旷的洛阳街道上赶着马车。即使是这样,许劭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吩咐车夫把车帘垂得严严实实。由于准备了一宿,实在疲乏了,许劭不知不觉侧卧在车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恍惚惚,一阵争执声吵醒了他。
“就是你!少废话!”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嚷道。
“胡说八道!我们可是正正经经的人家,我们老爷人品了得。我们岂会抢你媳妇?”这个声音许劭知道,是他的车夫。
许劭诧异地坐起来,这才发现车子
不走了。
“我还冤枉你不成?我认得这驾马车!”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你是疯子!”
“你才是疯子!就是你们抢的人!”
“不是!”
“是!”
“无赖!”
“你才是无赖!”
“混账!”
“你混账!”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又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争吵,“守着我们这些官人还敢这么放肆,成什么体统!都跟我回衙门,见了县尉大人再说。”
怎么还有官人呢?许劭听糊涂了,赶紧掀车帘子。只见车前围了一大群人,有百姓也有皂隶,为首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身穿布衣的胖墩墩的农家汉子,一个大个子看样子是衙役头子。许劭忙问车夫:“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您醒了……刚才您睡着了不知道,咱刚出洛阳城没走几里地,我心说您睡着了咱慢点儿走……这倒好!没几里地就这帮人拦住了……这胖子带了一帮农汉硬说咱们两天前抢了亲,非吵着叫咱们还他婆娘……他那个横劲儿就别提了,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抢没抢的咱先放一边儿,大白天一帮人吆五喝六地拦车像话吗?明火执仗吓唬谁呀……话又说回来,胖子你也说了,你那没过门的媳妇是个跛子,嘴还有点儿歪,而且一眼大一眼小,这么个丑鬼我们抢她干嘛呀……后来这几个官人来了,他还揪着咱不放,嚷着要去衙门……这几个官人也是的,半天都是他的理,你们办案子也得容我说句话呀!横挑鼻子竖挑眼,欺负我们外乡人呀……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车夫真是被挤对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大堆。
许劭一听脑袋都大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我们……究竟怎、怎么了?”他想解释些什么,但根本没弄明白事情经过,找不着话头。
“衙役大人们,都看见了吧!”那农家胖子倒逮着理了,“他们老爷根本就说不清楚,这就是心里有愧!别看他穿戴得这么讲究,人心隔肚皮,我媳妇那么丑他都不放过呀!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太霸道了!还不快把他们逮起来,这个老爷准是个大贼头儿!”
车夫实在是气不过,把手中马鞭一举:“你再说一句!”
“你们是贼!”农家胖子跳着脚喊。
“还敢胡说!”车夫一猛子蹦下车,抡着马鞭子就要往胖子身上打。胖子抱着脑袋扭身就跑,车夫提着鞭子在后面追。俩人走马灯似的溜溜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跑了两圈半,又是喊又是骂。
许劭这会儿脑子里乱成一盆糨糊了,他叫也叫不住、拦也拦不下,还生怕暴露身份,跨在车上干着急。
“太放肆了!”那个大个子衙役似乎看不下去了,“兄弟们!把这个赶车的给我绑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衙役就敢打人!逮起来!”他一声令下,四五个衙役还有仨看热闹的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夫按倒在地,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两条绳子,几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的。
许劭都看傻了,想说点儿什么,可这会儿谁还听他的?
好半天大个子衙役忙活完,抬头问许邵:“你打算怎么着?是乖乖跟我们走,还是也捆上?”
“这位官人不要气恼,看来是误会了……我们没有抢什么人,仅仅是从这儿路过……或许那个小兄弟认错了!”
“那我不管,”大个子衙役拍了拍手上的土,“既然他告了你们的状,你们就得回衙门跟我们老爷解释清楚。谁是谁非堂上见,连人带车跟着走吧!”
许劭真是憋气,本想快点回乡却节外生枝,还不敢嚷嚷:要是叫什么人知道许子将还在洛阳,并且叫人家当成抢亲的抓了成什么样子!现在车夫也叫人家捆起来了,他只得乖乖坐在车上,任衙役们牵着走。
“咱这是去哪儿?”
“洛阳北县尉衙门。胖子家住城北,这案子归那儿管!”
许劭一愣——真糟糕!刚刚驳了曹操的面子,这次却栽到这小子手里!众衙役不慌不忙押着车,车夫被绑到了车沿上,那个农家胖子也老实不语了,许劭则低着头想心事。半个时辰后,连原告带被告还有看热闹的,一大群人挤到北县尉衙门。县尉曹孟德升堂问案,衙役书吏两旁伺候。
那小胖子一进门来了个羊羔跪乳,趴在地上就叫屈,硬说许劭他们抢了人。曹操听罢拍案喝问许劭:“你是何人?为何强抢人妻?见本官又为何不跪?”
许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嘴里还得回答:“回大人的话,这个人认错了马车,我们从未干过抢亲的事。至于我的名姓……在下……”
“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在下汝南许劭。”许劭咬着后槽牙答道。
“大胆!何方刁人,竟敢冒称许劭!”曹操又是狠狠一拍书案,“那许先生乃是天下名士,岂会是你这等傲慢小人?”这话实是曹操借题发泄。
“不敢欺瞒大人,在下确是许劭。”
“啊?”曹操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连忙站起身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子将?”
“是。”许劭红着脸答应了一声。
“真的?您确是许先生?”曹操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许劭也不好意思吭声了,一个劲儿点头,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曹操一跺脚,紧走两步上前施以大礼,“许先生在上,小可曹操这厢见礼了。”
“县尉大人快快请起,这是公堂,别坏了规矩。”许劭还得忍着臊来搀。
“跟您还讲什么规矩呀!”曹操起身后,对着其他人发作起来,“昏聩!瞎了眼吗?怎么把大名鼎鼎的许先生当成坏人抓来了?把这胖子拖出去打四十板子!楼衙役,你拿的人吧?我不要你啦,给我卷铺盖回家吧!”
“唉……曹大人,这小民也是一时认错,还有衙役也是公事公办,就饶了他们吧!”许劭已经被抬起来了,多少也得拿出点气量来。
“这……好吧!你们还不谢谢许先生。”
两个人假模假式过来跪倒称谢。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在下告辞了。”许劭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曹操还没开口,一旁那个俊秀的书吏过来道:“大人,刚才那农汉上告的话卑职已经一字不落笔录下来了。这位许先生既然是您的朋友,那他的名字还记不记档了?还有许先生的车夫也打了人,是否还要另立一案,再做计较呢?”
“这个嘛……”曹操笑盈盈地瞟了一眼许劭。
许劭咂摸着这些话的意思,恍然大悟:这曹操原来是挖好了坑让我跳呀!想至此气愤满胸膛,却仰面大笑道:“哈哈哈……曹孟德!你厉害!算你狠,我服了你了……想要什么样的风谣评语你说吧!”
“在下岂敢造次?只是几番拜谒先生您都不见,我出于无奈才用此下策。风谣之好坏还要先生出于本心。”
“哼!你还算磊落……”许劭低头思索着今天事情的经过,沉吟半晌才道,“汝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谢先生!”曹操又是一礼。
“不用谢了,案子记不记档你随便吧,只要你把我的人放了,我就感激不尽了。”
“书吏,快把笔录烧了!衙役放人!”曹操答复得干脆,“恭送许先生。”
“不必送了。”许劭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我实在憋不住想笑,哈哈哈!”许劭一走,装扮成衙役的楼圭第一个绷不住了。“孟德呀!这样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断定昨天离开的不是真许劭呢?”
“我叫随从楼异蹲在许府好几天了,专门留意许劭的马车,昨天出去的那是许虔的马车,我就知道他肯定没走,那是故意掩人耳目。至于抢亲……那是他的主意。”曹操指了指那个装成农家汉子的年轻人。
“小子!你挺厉害呀!刚才演得跟真的一样,咱俩搭档了一场,敢问大名!”
“你不认识他?”曹操很意外。
“怎么认识?大半夜就叫你找来了,稀里糊涂跟着就换衣服出门的。”楼圭佯怒道。
“他是九卿张大夫内侄,襄阳的蔡德珪嘛!”
“噢!常听孟德提及,原来你就是蔡瑁呀!鬼点子不少呀!在下佩服!”楼圭抱拳拱手。
“哈哈……”蔡瑁也乐了,“不敢当!我也是闭门羹吃多了逼出来的,那一次我和孟德去拜访梁鹄,人家嫌弃我们不见。回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没想到用在许子将身上。”
“不过……”楼圭又有一点儿忧虑,“咱们这么做,许劭会不会找人弹劾孟德呀?”
“不会的。”装扮成书吏的王儁这才插话,“他名气太大,怎么好意思让人知道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呢?咱们只传风谣,不说出来历,就没关系的。你们想,要是叫人知道他许子将被当做抢亲的,抢的还是个农汉的婆娘,还是跛子、歪嘴,他哪儿还有脸见人呀!”
说罢四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事可不能叫桥公知道。”曹操忽然想到这一点。
“没事儿!老师知道了只会夸奖你聪明。”王儁不以为然,“你还不知道吧!老师当年办的这类荒唐事一点儿也不比咱少,当年他当上谷太守的时候想征召隐士姜岐,姜岐不肯出山,他就叫督邮传话‘你再不出来见我,就把你老母亲改嫁别人!’一郡的人都笑疯了!”
几个人一听又大笑起来。
“哈哈……”蔡瑁乐不可支,“肚子都笑疼了……我可得赶紧回去了,外面还一堆人呐!我一早把姑丈的家丁、苍头、丫鬟、婆子都叫出来跟我扮百姓,这会儿恐怕姑丈大人还在家里纳闷呢,家里仆人都哪儿去了?”
“哈哈哈哈……”几个人笑得都坐在地上了……
这天的事情过去了好长时间,几个人只要一见面都还笑个没完。
后来许攸也知道了,问曹操对这风谣是否满意。
曹操沉吟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没我想象的那么好,不过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