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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幸存者,是马师长的警卫,断了一条腿,复员了,去年,他找到朱门,他说——
我们到了重庆朝天门,不准上岸,岸上只送了装备上来。马师座从刘军长那里一回来,赓即换了大轮船。船马上朝东开,走了四天四夜,到无锡一下船,我们赶紧修工事。我们武器又旧又少,子弹只有五十发,没有训练过,小日本又是飞机又是军舰,我们没有怕,守了一天一夜,结果,我们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哎,一个连一个营的弟兄转眼没有了。我们接到命令,撤到南京休整,我到警卫排了。有天,师座召开全师军官大会,其实只有一个多旅兵力了。一个坝子刚坐满。马师座讲了一阵,无非是重震士气的话。他突然举起一张纸,说,诸位兄弟,这是一封信,前天收到的,是我们四川涪州朱门仲信兄弟写来的,他用我赠与的派克笔写的,他说后方川人期望我们川军英勇抗战,打败日本,为死难者报仇,为国雪耻。你们说,我们该咋办?军官马上大喊,打败日本,报仇雪恨。我站在师座后面,看见师座哭了,我也哭了。过了几天,我们投入保卫南京大战。那天,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本鬼儿攻进南京第二天,日本鬼子占了半个城,师长看到实在守不住了,喊弟兄们先撤退。马师座率我们排最后撤出,出城一里多远,我们躲进山包后树林里。日本追兵还是发现了,大炮朝我们打,师座和我们排全都炸死了,我是从尸首堆爬出来的。一个老大娘把我藏在地窖里,才活了出来。”
仲信哽咽着说完,泪水盈眶。安贵急切地问:“他晓得安民弟弟吗?”
“他常来我们家,多次和你爸爸喝抗战胜利酒,你爸爸不问么?”
安贵长叹一声:“哎,国军哪——。”
祭祀毕,干妈邀胡家父子吃午饭,仅安贵应邀。吃罢,修英跟安贵到隔壁“大窝”,说:“安贵,左轮修好了快送来,不要遭抢了。你二哥得的抗战奖品,丢不得。”
“晓得晓得。二嫂,我用性命保护它,保证归还。”
胡大银刚吃完自己煮的红苕稀饭,坐在床边挑牙,看看儿子的腰间,狠狠地说:“你莫笑,你要丢了枪,老子先要你的命。”
安贵只笑,不说。修英又问:“安贵,你到底是不是共党?”
安贵依然似笑非笑:“二嫂,你也关心国事了?我买卖粉条,一担赚十几个铜元,养家糊口,像个共党么?”
“我们朱家李家都有钱,最怕共产,你给二嫂说实话,是不是?”
“二嫂不怕共妻了?”安贵笑着,答非所问。
“少跟二嫂说笑,讲实话。”修英催道。她之反复追问,乃她爸爸指使,他想从安贵嘴里了解共产党,以便摸准形势,不误时机,以定走向。
“二嫂,你们少听谣言,该做哪样,还做哪样。”
修英一出门,胡大银对儿子说:“你少给二嫂装莽做样,老子早看出,你就是那伙人。”
安贵反倒嬉笑:“我们胡家有祖传,上辈反满,下辈反蒋,脑壳长反骨嘛。”
胡大银不笑,板着脸说:“我不管你反哪个,你若反朱家,老子不依!”
午后,大雾还未散尽,一团团散雾游荡在涪江上空,东一朵,西一团,缓缓移动。扛着扁担腰缠白帕的胡安贵,依然一身粉条贩子打扮,走在回乡的南坝河滩上。不过,那把梦寐已久之左轮,实实在在插于粗壮腰间,此行如愿啦。
第五十八章秘密会议
龙兴场西头小学堂。左天井靠角一间卧室里,正中地上,一盆木炭火烧得正旺,光亮照红火盆四周五人脸膛。他们正在秘密开会。安贵坐在右角,右手拿拨火棍,边拨火炭边说:
“昨天,我去了趟合州,见到了上川东地委书记。我们单线联系,这是纪律。他说,重庆市工委那里得到情报,我们军队打了大胜仗,我们解放区军民经过一年多英勇战斗,粉碎了国民党军队的全面进攻。国统区的爱国民主运动浪潮很高,成了反对老蒋之第二条战线,老蒋处于全民包围之中了。从今年七月开始,我们军队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十月,解放军总部发表宣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号召。至今,我军不仅消灭了好多蒋匪军,还攻下好多城镇,迫使蒋军不得不一再收缩战线兵力,解放区越来越大了。老蒋的军队被动得很,到处挨打,美国人帮他们运军队运武器,也莫用,老蒋气得骂‘娘西匹’了。”
安贵一停,目光由左至右扫视一圈,先是小学梁校长,继之小学朱仲文老师,再是乡公所向师爷,末则木船驾长刘老表,见四人喜形于色,他压低声音,抑住激动,继续说:“他说,重庆市工委指示我们,要赶紧发展组织,壮大武装力量,特别是要想法收集枪支弹药,能买的买,能借的借,能偷的就偷,造得起的多造,建立一支强大的游击武装,骚扰老蒋的后方,抠他屁股,……”
驾长刘老表立即接口:“那是抠老虎屁股,它要跳呀。”
唯独梁校长没笑,严肃地:“老胡,你是兵工厂出来的,造嘛。”
“光我一个人,造不出来。我可以修,烂枪变好枪,好枪更精准。不过,我倒是借到一支美国正宗左轮,宝贵得很。”
刘老表道:“给我们看看,先睹为快。”
安贵继道:“哪里敢随便带在身上哟。买枪么,我还是有些门路的,我在重庆兵工厂那么多年,只是么,现今枪弹越来越贵了,需要一笔‘袁大脑壳’。”
“钱么,大家凑。我设法凑一佰大洋。”梁校长道,皆以赞许目光看着他。稍倾,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右角的朱仲文老师。朱仲文说:“我想法凑五十个。”
安贵看看这位朱门四老爷朱永义之孙朱老师,说:“对啦,我差点忘了,地委书记同意了,朱老师、老向、刘老表,你们三个已经是我们组织的人了。他还说,以后发展党员,就不要经过他了。而今特殊时期,不要那么繁琐,只要他们答应参加,就是同志。”
停顿之际,梁校长伸手握住朱老师,说:“祝贺你,而今,我们既是同行又是同志了。”
老刘是本乡跑船的驾长,掌舵的“舵把子”,头把交椅者,曾是安贵早年学生,安贵发展的新党员。向老表则是梁校长亲戚,在乡公所作师爷,一手好字好文颇受王乡长喜欢,梁校长发展的新党员,仲文老师也是校长发展的。
“我接着传达上级指示。组织发展之事,上级特别要求,反复指示,要打破常规,加快发展。而今特别时期,我们是在跟国民党争力量,争拥护者,人越多越好,组织越大越好。只要他愿意,不管他是什么人,有钱人也罢,绿林好汉也罢,占山为王的土匪都可以,只要他拥护共产党,拥护朱毛,反对老蒋,就是他不表明态度,只要愿意参加我们的活动,听我们的话,都可以参加,不一定非要无产阶级。你们晓得么,上级叫我不传达,我想让你们知道一点,消除工作中的顾虑嘛,放手壮大组织是我们当前的中心任务。这些日子,我到处修枪,为了啥子?不光是为钱,一则为了掌握民间的枪支,二则,结识有枪的朋友,以后为我所用,现今有了一些成果。还有,上级特别指示,要我们在国军中发展力量,国军的官兵中有拥护我们的,都可以。所以,只要我们有亲戚朋友在国军,要给他们写信,宣传革命即将成功,胜利属于人民,弃暗投明,唯一出路,共产党不会忘记他们,新中国会给他们位置的。还要警告他们,倘若与人民为敌,顽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条,自掘坟墓。”
安贵抑住激动,稍作停顿。朱仲文老师马上插话:“我有个堂弟在罗广文军当营长,我马上给他写信,争取他向人民投诚”。
众人将欣喜目光再次投向朱老师。安贵问:“是哪个?我没听说过哩。”
朱老师慢慢道出。朱门确有位驻守川东忠州之国军营长,只是非老院子出生,乃成都“黑团长”的幺公子朱仲武。据说,他本人不愿从军,尝到当兵甜头的父亲“黑团长”,觉得有个军官儿子在外,作起生意来说话气粗,无人敢欺。于是,就把幺儿送到老朋友罗广文部,大概父传之故,这位成都娃子虽是怕死之辈,可绝顶聪明,精通军事极快,出谋划策,忠诚尽职,颇受赏识,很快荣升少校营长。
安贵看着朱老师说:“朱家可以说就是我的家,我们胡家几辈人离不开朱家呀,玉兰大妈认我干儿子,比亲儿子还好。只是,成都“黑团长”那一房,给我印象不哪么好。当然,你给他写信,有把握没有?”
“我和他没见过面,只是听说罢了,不敢说有把握。”
“当然当然。能争取过来一个算一个,不干就算了。但是,你只能以堂弟名义写,不能暴露组织。”
“谅他不敢告发我。”朱老师断言,“我不仅晓以大义,讲明形势,还要警告他,若继续与人民为敌,日后革命成功,政权归了人民,我要大义灭亲,决不保他。”
梁校长说:“还是要谨慎为上,不能给他抓到把柄。”
众人点点头。停阵,安贵轻咳两声,说:“接着,我要传达近期任务,也就是我们最期望的喜事。你们莫忙高兴。上级说,只要我们的大军猛攻,国军就要兵败如山倒。革命就要成功了,全国解放,为期不远。所以,我们大后方的革命者不能坐等革命胜利,不能等到大军来解放我们,我们不能落后,我们要行动,要以四川地下党的革命行动来配合大军入川,证明我们川东地下党不怕牺牲,不怕流血,我们有信心有能力解放自己,有能力赶走国民党反动派,有能力夺取政权。还有,听说解放军马上要派小股部队从川东北的通南巴入川,在敌人的后方打响,开辟一个后方战场,要国民党惊慌失措,首尾不能相顾。而大后方战场就在我们上川东。所以,上级要求我们迅速作好武装起义的准备,一旦先遣部队入川,我们首先起义,策应解放军部队。”
说到此,安贵立即停下,看看反应。果然,群情激奋,跃跃欲试,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梁校长马上请战,说:“老胡,你是书记,你就指示,我们一定服从。”
其他三位点头不止。安贵反倒冷静下来,看看大家,说:“我们相信上级,坚决执行指示。但是,眼下,我们确实准备不足,人少枪更少。只要我们一暴露,一个乡丁队都可以抓我们。所以,我们还要隐蔽行动,不露一点风声。具体任务么,我,负责与上级联系,负责发展组织,还要负责搞枪弹,我马上要在镇上开个修理店,作为联络点。梁校长和朱老师家庭殷实,拿得出钱,就是你们出面借钱,别个也相信你们还得起,所以,我就直言了,你们负责筹集经费,越多越好,你们的学生也多,要培养学生和联络他们的父兄,家庭有钱的,你们以学校名义请他们捐钱教育,家庭穷的,要他们学会打枪,学会自卫,免得受欺,以后成为我们的武装人员。还有,朱家大院后山那个铁石岩寨子里,有几个“棒客”,听说就是不抢朱家,说朱家心善。朱老师,你能不能想法把他们拉过来,人有,枪也有,马上用得着。当然,要注意策略,我们不能暴露身份,以结交绿林好汉名义行动。”
“我一定努力完成。”朱老师点下头。
“向老表在乡公所作师爷,你就专门打听乡里县里的动静,有情况赶快通知我们。”
“我呢?”刘“舵把子”问。
“你跑船,朋友多,重庆那边的情况你多探听多联络。重庆朋友帮我们弄到了枪弹,你得赶快运回来。”
会议结束,已是深夜,校门早闭,为不惊动别人,除校长外,四人翻后墙而出。虽然胡安贵在此教书十几年,却是头次翻墙,加之穿的厚重,行动不变,往下跳时,又没看清墙高,结果重重坠落地上,发出不小声响,向师爷还“哎哟”一声。殊不知,让一条忠实的看家狗发觉,马上带头狂叫,周围十几条狗立即响应,“汪汪汪”,“汪汪汪”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形成一曲不整齐的大合唱,长达十分钟,盛况空前。安贵他们只好爬在土壕不动,直到狗歌唱完,他们才扶住向师爷爬起。然而,脚已冻麻,站不起来。安贵笑骂:“你们胆敢破坏革命,老子采取革命手段,吃你狗肉!”说罢,他背起向师爷,沿围墙摸上路。
这日逢场,龙兴场中段《悦来茶馆》旁边,一个挂着《机械修理店》牌子的店面开业。此刻,鞭炮刚刚炸完,硝烟袅袅未尽。乡人堵断街道,笑声喊声骂声充耳。店铺主人胡安贵站在店外街檐,伸直腰杆,向乡民说话陪笑,可他那粗短身材让后面的乡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人踮起脚喊:“胡老表,鸟枪你修不修得来?”
立即有人回道:“别个胡老表是兵工厂造枪的,出名得很,还修不起你一杆鸟枪?”
安贵哈哈大笑:“说我出名,实在不敢。不过,那位老表,莫说你的鸟枪,就是烟枪、‘水枪’,我都修得起。”答话俏皮,满街大笑。安贵仅有微笑。
“胡老表,你就造枪嘛,我买十杆。”有人大声说。
安贵朝声音看去,原是二保刘保长。他说:“刘老表,只要你到县政府办到枪支准造证书,我专门给你造二十杆枪。”
“我哪里办得到那个证哟,除非我舅子当大官。”
“那你就只有用烟枪、‘水枪’吓人了。”安贵答。众又大笑。
回乡前,安贵了解到,家乡一带虽无汽车和大机器,缫丝车缫花车纺纱车织布车还是不少,各种枪支更多。“洋马儿”时有光临,“嘀呤呤”一响,小孩追得扑爬跟斗。所以,早想回乡开修理店,既是他生活来源所在,更是从事地下活动最佳掩护和必要手段,还能传手艺给儿子胡登科,免得失传。于是乎,他用船带回整套修理工具和台案钻夹之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