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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昨日泰山进城,不是生丝事宜,更不是再探丝车和绸缎行情,他之急事却是眼前时局,国民革命之进展及前景。此次来渝,乃他要事之要。幸而,来得恰是时候,非常及时。那位朋友告知,就在本月,本城军政首脑刘湘看清大势,举旗拥蒋,被国民党主席北伐军总司令蒋中正委为国民革命军二十一军军长,统领重庆军政。也是本月,国民党四川省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渝召开,省党部设在城区闹市莲花池,更巧的是,他佩服之至的双江镇杨家大公子,就是大会头领,那位朋友如今也是省党部要员。如此喜人时局,泰山亢奋不已,庆幸这回如同下棋,楚河汉界,马拐卒进,走对一步,或者如同掷骰,又赌赢了。说干就干,当机立断。他请那位要员将李安然和朱仲信大名,神圣而庄严地写进国民党员花名册里,正式参加国民党,成为中华第一个执政党之党羽。他还探到北伐节节胜利,已经攻入湖北地界,武昌近在咫尺。因为他俩一是辛亥前驱之子,一是涪州会长县副议长,身份非同小可,那位朋友亲自给他两面党旗,要他回到涪州挂在家门,公开该党身份,广为宣传,招徕看众,扩大影响,使该党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壮大国民党在川中力量。而他李会长将是涪州国民党开山鼻祖,要说官位,垂手可得。那么,回赠那位要员的礼品,自然不薄:二十块白晃晃的“袁大脑壳”塞进朋友钱袋,不吝笑纳。
“爹,你把我列入国民党名册,我还不晓得他们是搞啥子的呢?”仲信问。
“三民主义你不晓得?”
“只听说过。”
泰山不快,说:“回去问你外公。告诉你嘛,这个国民党的头领,就是你外公常常夸耀的杨家大公子,你还信不过?这是川省首家国民党,成立才几天,我们现今就是涪州乃至川省国民党元老,为何不入?仲信呀,我不是给你讲过么,光搞实业不行,还要有势力有靠山。”
“自爸一死,妈总是说,爸爸就是参加同志会才死的,她最讨厌这个党那个会了。”
“全听你妈的?你都二十了,还不自立?长此下去,你要成扶不起的阿斗。”
“自二哥淹死,妈妈管教我们很严。参加杨家国民党这等大事,该先给妈说,不然……,”
泰山瞪他一眼,问:“不然啥子?这位亲家呀,不晓得哪根筋有蛆。孙文不搞同盟会,有中华民国?我,也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死了没有?我还做了副议长呢。入了国民党,明说,要作官的,前程远大得很。还有,你大哥若果参加国民革命军,早就是旅长师长了,你妈没眼光啊,儿子想去,她不答应,好可惜啊。”
仲信很想重复妈那句“我不希奇”,可在泰山面前,咽下了肚。他清楚,凡泰山喜欢的,妈妈总要反对,凡泰山反对的,妈妈总要赞同,妈对泰山成见很深。
见他没还嘴,泰山以为他信服了,轻声道:“仲信,而今乱世,你要有胆有识,切莫稀里糊涂,错过时机,朱李两家靠你了。”
泰山展开一面国民党党旗。原来是块一尺半见方的湖蓝细布,正中画个白圆,十二颗白尖角围绕圆周,如同放射亮光,倒像晚上月亮。
“这叫青天白日旗,青天白日,普照天下,拯济苍生,光明正大,坦白高洁,见天见地,青天大老爷,为民谋福。十二道白光,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永存于世。”泰山越说越亢奋,摇头晃脑起来,“回去马上挂在门口,嘿,我们两家是国民党了。”
第二天,他们刚到中鑫丝厂门口,吴大脑壳一见,非常热情,不过,开口还是那么难听:“啊呀,李会长踏破铁鞋,找到丝车没有?”
泰山反倒一笑:“走遍重庆城,以为独你一家,屁股翘到天上去嘛。哈哈,实话说嘛,有家厂也有,一台,五十个“吴大脑壳”,哈!不是不是,哪个要你‘吴大脑壳’,五十个‘袁大脑壳’,我嫌一台少了,没要。”
吴大脑壳不由笑了:“龟儿子,有吴大脑壳银元的话,老子还在这里跟你磨嘴皮?你我交道几十年,老朋友了,我不亏你。”
“既然老朋友,到底卖好多?若说得合适,生丝卖给你。”
“你不是没有生丝么?”
“不见兔子不放鹰。你安心卖丝车,我就有。”
“龟儿子,老子早晓得你有生丝,不到时刻不露相。你比泥鳅还滑呀。”吴大脑壳狡黠地笑,“你的意思,不卖丝车给你,你不卖生丝给我?”
“那是当然。有人找了我,比市面高二十文。”
“裆燃?卵毛燃哩。姓李的,你到底安不安心买?”
“我安心买呀,不然,我回来做啥子?不过嘛,价高了,我不要。”
吴大脑壳急了,问:“你给好多?”
“加十块,一百六十块‘大脑壳’。”泰山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少了,我的李会长!”吴大脑壳几乎在喊。
“那你等着生锈吧。”
这时,一个中年老板模样的人走到门外,操口重庆腔:“哎呀,李老板,你好难找啊。天不绝我也。”泰山转过脸,很不厌烦,勉强开口:“哎,又是你杨老板呀,我不是说不卖嘛,人家吴老板是老朋友。再说,我要买他的丝车呀。”
那人央求:“我加二十文。汉口老板等我交货,急得我跳。求你帮个忙。”
“你也该体谅我,我跟吴老板是多年老朋友,俗话说,为朋友两肋插刀。”
“李老板,求你了,给你跪下要不要得?”那人说着,眼睛红了,差点跪下。
泰山一把拉住:“哎呀,起来起来。你给吴老板说,只要他答应,我卖给你。”
那人果真走到吴老板跟前,欲跪:“吴老板,放我一马,这次我买,下次归你。”吴大脑壳不答,厌恶地看下那人,转身走开。那人不顾脸面,“扑通”一声,跪将下去,拉住吴大脑壳脚杆。泰山立即上前扶起那人,征求吴大脑壳:“吴老板,你看,我卖不卖给他?”
“随便你!只要你不想买丝车。”
“杨老板,你都看见了嘛,我卖给你了,丝车就莫望了。你给汉口人讲,做生意嘛,哪有那么顺利?回去算了,我不卖给你。”
那人见大势已去,撑住地面,慢慢站起,满脸沮丧,将走欲留。泰山半送半推,送那人下了石梯。待那人走远,泰山慢腾腾爬上石梯,说:“吴老板,看看,我完全是为了朋友嘛。”
吴大脑壳略作思虑,突然一狠心,手一挥:“算了,你拿去!”
“好多?”泰山趋身上前,轻声问。吴大脑壳不想回答,好久才说:“你说的,一百六。”
泰山并不表现欣喜,反倒淡淡地:“老朋友,其实只值那么多。我的生丝和市面一样,每斤一千三百文铜元,不多嘛。”
吴大脑壳没开腔,自然同意,市价确实如此。买卖生意谈成,仲信松了口气。泰山却没多少高兴,说:“我还要想法弄回涪州,豆腐搬成肉价钱哟。”
方才场面,仲信看在眼里,忍在肚里,着实沉住了气,没有泄露天机。因为,那下跪的杨老板,就是闭眼抓药不用秤的明理二伯。
仲信松口大气之余,那个念头终于坚定:从此不做生意,多学技术,多干实业。
第三十八章挂旗纠纷
他们回涪州改乘汽车,朝发夕至。因为首次乘车,自然新鲜惬意。泰山上车不久,身子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摇摆,后来酣睡如泥,间或拉响呼噜。仲信精力十足,挺正身子,支撑住老泰山,眼却不离窗外,或景物或城镇,直抵涪州。
他们买的丝车和绸缎依然搭那艘木船,八天后抵达涪州。仲信最喜欢的还是两台缫丝车,乃他兴业之基础,生财之“母鸡”,伴他朝夕之伙计啊。应该说,这才是他首次远游重庆之最大收获,值得!上船前拆卸丝车,他十分爱惜,死死记住各部件位置和联接方法,运回他要亲手联接安装,做到一丝不差,试车顺利。
吃过晚饭,一家人聚集东厢。仲信先给外公一张《新蜀报》。头版头条:欢呼国民革命伟大胜利。副标题略小——国民革命军进军武昌。
外公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念出声来。见他那般高兴,罗玉兰问:“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
“也算是嘛。”
“民国政府又要垮台?”仲信问道。
“若果国民革命军打赢了,南方国民政府替代北京民国政府,也算改朝换代嘛。我在想,若果南方国民政府的新三民主义得以实行,中国还有希望。”
“难怪老丈人为大哥没参加革命军,后悔得顿脚哟。”仲信说。
罗玉兰不快,厉声道:“他那么精灵,三个儿子为何不去一个?光喊别个去。”
“他是不见兔子不放鹰。”仲信想起泰山对吴大脑壳说的那句,笑道。
外公摇头道:“后悔大可不必。那天他问我国民党前景,我只是说前景可观,并没说马上成功。其实,我心里也没数,凭空猜的啊,哪晓得猜对了。”
“是嘛,打赢了,要当官了,后悔没去当兵,打输了呢,打死了呢,你是不是又要后悔不该去当兵?”罗玉兰歇口气,再道,“我才不后悔哩。”
外公和仲信对视一笑。仲信把重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但隐瞒了泰山嫖妓,更把明理二伯夸得有声有色:“原来二伯不光会做生意当医生,还会演戏,装得很像!我不敢笑,使好大劲,才憋住了。”外公听罢,笑得缓不过气。
罗玉兰一直绷着脸:“鬼老头,亏他想得出。害得明理给人下跪,丢脸死了。”
外公问:“未必重庆没有耍那种把戏的?吴老板没识破?”
“当然有啦。只是二伯装得太像,吴大老板算老手了,也没识破。”
“耍把戏的到处都有,你老丈人就算一个。”罗玉兰冷冷地说。
“老丈人当然是一个了。他还给了我一件‘宝贝’哩。”说着仲信拿出国民党旗,徐徐展开,蓝光一晃,白星露面。外公趋近一步,重新戴上眼镜,仔细地看。
罗玉兰问:“这是啥子?蓝不蓝白不白一块布,尖尖叉叉一圈。”
“旗子,国民党党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