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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回门”受训
第三天“回门”,新郎新娘不敢怠慢,双双回到才离三天的娘家,以示没忘父母。
李会长一身白绸衣裤,宽松且长,垂吊无皱,对襟衣扣,颗颗扣实,不苟一丝,却又一把白纸扇不离手,再配以光头胖脸长胡须,貌似一位超凡脱俗的“活神仙”。往常,乘龙快婿面前,会长话语不多,然而今日,也许美酒喝足,也许翁婿首次长谈,滔滔不绝的话里,全是推心置腹,毫无戏言。他问:“你婆婆为何不来看戏?”
仲信犹豫一下,答:“婆婆不爱看戏。”
李会长隐隐一笑:“真不喜欢,就算了。不过,你给她老人家说,而今一家人了,莫想那么多。旁人晓得了,要笑我们。她老人家要愿意,请常来作客,我随时恭候。”
仲信脸红了,低头说:“婆婆回乡头了,连马家也没去。”
“那么忙?她老人家不晓得,涪州城民对你爸爸还是没忘的,她老人家理应享此荣耀。”
仲信忙点头。李会长继道:“此次亲事,马旅长原打算亲自到朱门贺喜,可不能分身两处,给我说了,择空要去朱门恭喜,”说及此,老泰山歇口气,“回去告知你妈和外公,有个安排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要得要得。”
李会长进一步训导:“你为前驱之子,理应为父亲争气,莫丢他面子。你爸爸在世,常训导学生,莫苟且偷安,有宏大志向,你要以他为楷模。当然,你爸爸读书太多,有些迂腐。我不喜欢他那样读死书。但是,勇为人先,敢为人上,还是可取。”
“晓得晓得。”
“老夫年过半百,担不动大山了。你都晓得,修英三个哥哥,只有老大成器,老二老三只晓得吃喝,还抽大烟,气死老子!”老泰山一生气,嘴巴不干净。
仲信恭敬听着,不便说话,大气也不出。
“贤婿,你现刻已经成家,为人夫了,转眼要为人父,该立业了。老夫望你下个恒心,挑起朱李两家担子,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不枉一生。”李会长说累了,慢慢闭上眼睛,斜靠太师椅上。老泰山一席话合情合理,苦口婆心,不像妈妈说的那么讨厌,莫非冤枉泰山了?
正思索,老泰山突然坐立,问:“你哥哥到底参加北伐军没有?”
仲信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从仲智那封信传进李会长耳朵,罗玉兰再不给仲信提哥哥的事,所以他确实不晓得。其实,罗玉兰已给仲智亲笔回信,说子弹不认人,莫去拿枪,你爸爸那么本分,也给丘八打死了,听爸爸的话,安心从医,学那个美国医生,救死治伤,恪守人性,当个神医,人穷病多,多救穷人,莫收医费,行善积德,守住朱门家风。
至今,李会长还以为仲智已经参加国民革命军,蒙在鼓里了。
“以后,你哥哥来了信,告诉我一声,知晓一些外面消息。”
“要得要得。”
“自古以来,时势造英雄。你要观察时局变化,及时动作,错过不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平时,装作无欲无求,无所事事,韬光养晦,一旦看准时机,切莫迟疑,马上行动,跟做生意一样。做生意光靠精打细算,不够,时机至贵至重。”
仲信点头不迭。
“你看看双江镇杨家,田产家财跟你朱家不相上下,可是杨家弟兄个个了得,留洋的留洋,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莫得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光宗耀祖啊。你何不学学他们,凭你朱门家世,你之前程,理应更加远大。”
仲信盯住泰山,眼放光亮,胸部起伏。
李会长稍作考虑,说:“当今立世,离不得两样,有钱有势,首要是有势。你看那些丘八,有人有枪,占山为王,莫钱就有钱。我们李家有钱,可莫得势,惹不起人。当官的喊我纳税纳捐,我不敢说二话。因此之故,我不得不巴结当官的。我结交马旅长,我巴结县知事,为何?我莫得势力。有人说我趋炎附势,我不怕,……。”说到此,泰山一停,眼神一暗。
仲信给泰山端起兰花盖碗茶,心想:老头果然非同一般,难怪妈不信他。
可能六十度烧酒大发作,泰山进一步吐真言:“我选定你朱家,不光是看家风好,是看名门望族,你有辛亥前驱之父,有重庆做大生意之三公,有在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还有留日学生哥哥,涪州独一无二。而你,十五岁当家,不吃酒不吃烟,精打细算。”李会长端起茶,喝了大口。“仲信,现刻你要做的,是如何壮大你朱家财力,要发财。有了钱,啥子都好办。孔夫子讲究学而优则仕,那是古风,不行了。依我说,富而优则仕。有了钱,捐官买官,买枪买炮,招兵买马,独占一方,就有势力。”
“爹,我们朱家那点家财少得很。油店生意小,赚钱可怜。”
李会长扭动一阵身子,坐正又说:“你朱家那点家产,我清楚。靠乡头田产也发不了大财,够吃够用而已。只有你成都开钱庄的黑伯伯,家财万贯。”
“妈不想和他往来。”
“嘿嘿!你那位母亲大人哟,不晓得脑壳哪根筋生了蛆。”李会长笑了,颈子坠肉直抖,“有名不要,给钱不收,小富即安,莫得远见。”
泰山不知是清醒了还是忍住,没继续说亲家不是,转开话题:“我做丝绸生意多年。蚕茧很贱,蚕丝值钱,绸缎贵重。缫丝本来很简单,蚕茧蚕丝绸缎差价那么大。因此之故,我有个打算,朱李两家联手,来个亦工亦商,打伙开个缫丝作坊,一季赚的钱,比你朱家卖油一年赚得还多。”
仲信眼睛闪亮,出气变粗。
会长看下贤婿,说:“我早就看中你们后面那片河滩了,地面宽,离水近,又在街背后,不吵别人,经管方便,合适得很。不涨几十年一遇的大水,淹不到。”
“爹,要钱要人呀。”
“钱么,我出六成,你们出四成。我看你做事认真,精打细算,你当总管,我大儿子跑外面。利润么,二一添作五,两家平分。”
“我当总管,得行?”
“啥子不得行。跟你家榨油坊一样。蚕茧上市,买来,雇零工缫成生丝,就完了。农人都会缫丝,你学不来?我还给你撑后台嘛。”
此时,仲信觉得泰山确实能干,官道商道世道,门门精通,身体力行。
泰山再道:“不光自己缫丝,还到乡下收购一批生丝,一起运下重庆。”
仲信早就听说,泰山不仅卖绸缎,还贩生丝到重庆,他坐镇指挥,大儿子跑腿。
“看妈答不答应?”仲信道。
“所以,今天我先给你讲,你回去劝劝你妈。只要她答应,就好办。”
仲信马不停蹄,回家禀报泰山高见。倒是外公首先赞同:“是个好主意。”
朱太太之前,朱家大养桑蚕,最多养到二十张蚕纸,当地有名。那时,全家动员,摘桑叶切桑丝,捉亮蚕放蚕树,簸箕篾席,全当蚕床。小蚕长到三十天,耗子偷吃,苍蝇产卵,女人轮流守夜,直到肥蚕发亮,上树结茧,才能稍有歇息。接着煮茧缫丝,直到雪白轻滑的蚕丝提在手里,全家才敢松大气。四十八天辛劳,鼓了朱家钱包。后来,经商求学或嫁富者渐多,进项渠道扩大,朱家才把养蚕转给佃户,昔日蚕妇当上老太少奶。
“要缫丝也不同他打伙!”哪知罗玉兰如此说。
“你不合伙,怕不好说。”外公说。
“妈,他六成我们四成,赚钱对半分,还划不来?再说,他下重庆做丝生意多年,路熟人熟,稳起赚钱。”
“他这个人,鬼精得很,若果两亲家扯起筋来,街坊要笑话我们。我算计不赢他,怕他。”
“生意人嘛,不精不赚。”外公笑道。
自与泰山酒后长谈,仲信觉得妈的担心并不多余。不过,他依然希望跟泰山合伙,毕竟是生财之路啊。仲信几乎哀求:“妈,还是跟他合伙,他是我老丈人呀,办法又多。”
“仲信,那我问你,他喊你当总管,你缫过丝吗?”
仲信摇摇头:“是没有,可……,”
“对嘛,我再问你,为啥子蚕茧要在锅里煮?”
仲信依然摇头。罗玉兰笑了:“对嘛,你不懂缫丝,哪么当总管?”
“请人缫,我管账。”
罗玉兰笑得更欢:“你呀,要亏大本。比如,蚕茧买得过多,又不赶快下锅,要不了十天,蛾子咬破茧子,完全废了。”
仲信城里长大,只见过养蚕,没见过缫丝,问:“蚕蛹不是死的么,还咬破茧子?”
“那是煮死的,还没变成飞蛾。不煮死它,早就飞出来了。”
“蛾子是蚕蛹变的?那它为啥子先要结茧再变蛾子?”
罗玉兰说不出,看着外公。外公说:“蚕蛹变蛾,要好些天,先要睡眠,变成蛹,它不结个茧子包起来,要遭耗子雀鸟吃。给你打个比喻,鸡蛋变小鸡,也是母鸡先下蛋,不是生小鸡,有个蛋壳包着,母鸡孵上几天,小鸡破壳而出了。”
“哦!”仲信懂了。
外公继说:“所以,有的蚕农宁可贱卖茧子,也不愿缫丝赚钱。老夫以为,开缫丝作坊要得。缫丝不难。”
“钱呢?我们出四成呐,哪里来?”罗玉兰问。
当家的仲信默算一阵。上个月收油菜籽,用去五百多“袁大脑壳”,这回你“做正酒”用去一仟多,加上平时吃饭开销,是不多了,可并非想不到法。
“他若要打伙,请他先垫钱。”罗玉兰又说。
仲信哪里知道,妈妈说得如此复杂如此困难,是要仲信趁早打退堂鼓。也许“总管”官帽的强大引力,仲信依然坚持:“我去给老丈人讲嘛。”
外公道:“两家分成,先要说妥,亲兄弟明算帐,先说断后不乱,免得日后扯筋撩皮。”
“当然,当然。这个我晓得。”
罗玉兰仍不肯罢休,说:“他虽然出六成,可是不管作坊,分一半,高了。我们从买茧子到缫成丝,事情多得很。依我说,他四五成,我们五五成。”
仲信一笑:“妈,就看老丈人干不干?”
“他不干,就算了。”
仲信直笑,觉得妈妈从没这样计较银钱,今天为何这样?
罗玉兰板着脸:“你笑?你默到总管好当吗?开作坊做生意,不像当家那么轻巧。”
“妈,我学嘛。”
“你若非要跟他合伙,我们不管。”
仲信不笑了,似有紧张。不过,他依然兴趣十足,马上回禀泰山。谁知泰山也不迟疑,立马赶来朱家谈妥,全按罗玉兰要求办:钱他全垫,分成四五,但得马上动手,因为修作坊买丝车尚须时日,待此备齐,差不多夏蚕‘下树’,机不可失。
罗玉兰原想出点难题,亲家主动提出散伙,没想到亲家如此坚决,又让他逼上梁山啦。
罗玉兰这才对儿子说:“妈告诉你,缫丝作坊完全你管,我不参言。本钱我出,赚钱归你,给你成家立业。”听到罗玉兰不插手,李会长暗暗高兴,马上对仲信说:“听说龙兴场的生丝不贵,你赶快托人收购春蚕丝,重庆俏得很。”
罗玉兰不冷不热插一句:“听说龙兴场早有人买,恐怕买贵啦。”
李会长冷冷一笑:“看看,人家也晓得做丝生意嘛,你们还在打瞌睡。他买他的,我买我的,就像你们收菜籽,出价高点,农人不卖给你?我不相信,斗不过乡场小本生意!”
罗玉兰忙申辩:“我们出高点收菜籽,才不是抢生意,是他们把菜籽压得太贱了。”
会长笑得尴尬:“当然当然,讲良心,当然好,做生意嘛,嘿嘿嘿嘿!”
李会长一走,外公对罗玉兰道:“他那么着急,怕是重庆的生丝赚钱得很。”
“你看他那脑壳嘛,毛都磨光了。”
罗玉兰和老父商定:让仲信唱独角戏,二十岁了,磨炼磨炼,日后有为。生意已定,季节不等人,那就快动手,何况,仲信总管本就跃跃欲试。
三十多天过去。屋后河滩上,紧挨榨油房,占地一亩余,修成缫丝作坊。青瓦木柱石基,大屋顶高空间,泥巴篾墙,上开大窗,十足的工棚一座。虽然简易,宽阔光亮适用。若扩大规模,赚了钱再说。策划并领头者,正是乡下婆婆推举的挥刀砍过鞑子兵之胡大银佃客。
西面墙下,右首一排锅灶,灶口开在屋外,左首一溜石砌水池。挨水池有一片空地,全铺石板,摆上三台缫丝车。东面靠墙隔一小屋作仓库,五层的木架立在四周,放簸箕筛子之类篾器。其实,此作坊不过是农家缫丝扩大而已,并无特别之处。
作坊修成,立即开张。胡大银先到涪州城周边场镇收购十几担茧子,马上领着两个零工缫丝。原来,大锅装上热水,浮满泡涨的蚕茧,十个蚕茧的丝头被抽出,绞成一根,缠绕在左边一个绞车上,随手摇动,丝就缠上圆辊,摇得愈快,水面的茧子滚动愈快,茧子越来越薄,直到露出紫色蚕蛹。
仲信笑了:“就像纺线嘛。还没纺线费事,简单!”
半月下来,茧子全部变成生丝,如今晾在坊内的长竹杆上,等着装包。蚕蛹么,经过油炸盐沾,进了朱家人“肚家坝”。仲信爱妻心切,享口福最多的却是新娘。因为,喜酒虽然才三个月,新娘肚子开始凸起啦。
龙兴场地势高,收谷期晚半月,待胡大银缫完丝,正是回乡打谷日子。临行,仲信给胡大银“川花铜圆”贰仟叁佰块,其中:“川花00文”捌佰块;“川花100文”壹仟块和“川花50文”伍佰块;为付零钱,还有那种一百文宰成四瓣的“宰版”五十个,要他在龙兴场周围收购生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