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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头天,突然暴热。人们穿薄着短,露膀亮腿。半上午,油坊街走来一行,为首者乃涪州有名的李安然会长,坐顶兰色轿子,目不旁顾。身后,女佣提篮跟随,左顾右盼,兴致勃勃。
因为仲信预先告知,朱家稍有准备,前庭后院,干净整洁。买报风雨无阻的外公破例未出,恭候门内。后院灶屋,炖肉飘香,风箱“噗嗒”作响。
“亲家,朱李两家实在是喜上加喜啊。”李会长刚踏上《斋香轩》街檐,便朝巷口迎候的罗玉兰双手一拱,如此说道。旁边的罗秀才立即接上:“李会长,喜在何处?”
“罗大爷,早年,我和继宗同窗,后来同志会共事,前些年朱太太和我在议事会同事,我们两家志同道合,本为喜事,现今,我们两家儿女结为连理,同享天乐,岂不是喜上加喜?”
“李会长会说会说。我们哪敢和你家比哟。屋里坐,屋里坐。”罗玉兰依然不冷不热。
李会长被引到东厢落坐,一阵“哈哈”后,他挽挽白绸衣袖,说:“适才,亲家过奖了。其实,我们岂敢和朱家比呀。你们朱家能人辈出,早有举人继宗前驱,今有三爸在重庆办工厂,黑团座在成都开钱庄,仲智小侄留洋归来,乡头有朱家大户,身边有生意兴隆之《斋香轩》。更有,听说仲智小侄投医从戎,参加广东革命军。看看,李家敢和你朱家比么!”
“李会长,你真够心细啊。我都没想起这么多。”罗玉兰慢慢道。
李会长得意地笑了,道:“实情如此。尤其是,仲智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请教请教。”罗秀才突然插话。
“老先生,你想想,仲智堂堂一位留日高材生,踏遍东瀛,精通外科手术。而今毅然投医从戎,参加国民革命军,委身国民革命,救国救民于水火,如此壮举,何人不赞?不只本人引为自豪,我们涪州百姓,也引为荣耀啊。黑老弟尚能混个团座,凭仲智小侄聪明才智,爬个旅长师长,容易得很。所以,我说小侄这步棋走对了。”
罗玉兰立即纠正:“他只是来了封信,说有个留日同学在革命军,劝他也参加,说军队极需外科医生,他写信来听我们意思。去不去?还难说。”
“哦。原来如此。你们回信没有?”
“没有。”罗玉兰淡然答道。因为,她不同意儿子投医从戎,不是说投奔革命军不好,子弹不认人,朱家再出不得事了,平平顺顺一辈子算了。而老父却有不同看法,说当今时代,男儿应该志在四方,顺应时势,让仲智闯闯世界也好。还说双江镇有户杨家,也是大户,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干,读书留洋,上马舞枪,能文能武,大公子杨尚述,讨过袁,留过日,回国在成都重庆做大事,一代风流,何不效仿杨家!老父之如此清楚,因为龙兴场离杨家三四十里,过了涪江,沿江下行一个多时辰,便见田坝边绿竹掩映着一片房屋,那就是杨家大院,离涪州六十多里,早年属涪州管,民国初划设东安县,往来减少。
李会长忙说:“赶快给他回信,喊他一定去投奔革命军,先行医后作官。”
罗玉兰正想表明不准儿子从戎,罗秀才一声咳嗽,她即住口,免得父女分歧暴露给会长。
罗秀才转开话题,问:“请问会长,你是国民党?”
“非也。”李会长脑壳摇圆了。两年前,他结识一位重庆朋友,那朋友要他加入国民党,李会长却迟迟不予答复,他要慢慢观察国民党前景。罗秀才问:“涪州有国民党?”
李会长一笑:“没有。本人常想,国民党仅占两广,大半个中国还属北洋。罗大爷喜欢读书看报,想必知晓国民党前景,不吝赐教。”
“依老朽之见,国民党前景委实可观。”
“何以见得?”
罗秀才娓娓道来:“孙先生留洋各国,见多识广,尤受西洋文明熏陶,雄才大略,目光高远,改组了国民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顺应潮流啊。”
李会长长舒一口气,脸露喜色:“哦。老先生博学多才啊。”
“惭愧惭愧。”
稍作沉默。李会长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亲家,罗大爷,今日本该由贤内登门,可她染病在身,催我前来,并无其它,是想商量儿女婚期之事。”
罗玉兰笑了:“李老表,急啥子,我们还没送聘礼呢,”
“送聘礼么,免了免了。而今讲究新式结婚,免了免了。”
“是不是等到冬月,稍闲一点?”罗玉兰问。
李会长似有着急:“不,晚了,修英她妈想快点办了。”
罗玉兰看老父一眼,罗秀才却没看玉兰,问:“请问会长,何日为妥?”
“修英她妈说,六月十八,良辰吉日。天又不热,如何?”
“老朽请教。”
“她妈之意,说观音菩萨出生本地,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那天闹热得很,我们比菩萨早一天办,第二天新娘‘下厨早饭’,宴请亲戚朋友,和观音菩萨同喜同庆,喜上加喜。我本不信那些,可是她妈相信,非要六月十八,我能不听?”
其实,真正原因,女儿已经怀上,再不快办要露相了。于是,她妈催李会长来定婚期。今天离六月十八,不到一个半月了,该准备的还多。罗秀才问:“不知依老式办还新式办?”
罗玉兰抢答:“当然是依老式办。”
李会长说:“亲家,现今民国十五年了。依新式结婚办嘛。不过,还是要气派一点。”
当时,若依老式礼仪‘做酒’,十分繁缛,先得请算命先生‘合八字’,若合,可定,否则再选。接着,再‘请媒人’,两方撮合,男女双方父母不能直接见面说亲,否则,视为不要脸面。然后,男方选定吉日送聘礼,定下亲事,男方才可喊“岳父岳母”,表示两家正式结亲。此后,往往时间较长,男女不能住在一起。若有重大变化,还可悔约,送达退婚书。如无变化,则两家可‘看婚期’,确定喜酒日子,看是否黄道吉日,若是,则定。男方马上‘送期书’,开始筹备喜酒事宜。等等。如此繁缛,李家哪里等得了?新式礼仪自然简单,定了婚期,办个喜酒,女方过门,婚事即完。不过当时,能依新式办,移风易俗,确实不易。李会长既以新式又办得排场气派,既省时间又不失身份,显示朱李两家名门望族。
罗玉兰说:“李老表,不怕你笑,我就直说了。朱家虽然不是大户,喜酒还做得起。该我们用的,一文不少。若果不依老式办,我莫得啥子,乡头婆婆不得答应,老太婆规矩多,还听不进话。”
李会长一笑:“亲家,新式结婚是说父母不包办,省去繁缛,程序从简,少费精力,并非说舍不得用钱。所以,我说要办得气派些,免得他人骂我铁鸡公,愧对前驱。至于你们送聘礼,免了。仲信可来定亲,不必送礼。”
“该送的,一定送。不然,老太太说我小气,丢朱家脸。”
“哪里,哪里。罗大爷你说,新式婚姻丢脸么?”
老秀才只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对李会长能说会道的嘴巴,罗玉兰总是半信半疑,问:“‘做正酒’‘过礼’‘新房铺床’也免?”这些皆为喜酒那天的老规矩,新式喜酒也少不了。其实,罗玉兰并非老式礼仪不可,倒是借故拖延时日,看他们耍哪样把戏。
李会长道:“照老规矩,至少要三天,先‘过礼’,继‘做正酒’,后‘谢客’和‘回门’,我们两家离得近,一天‘过礼’‘做正酒’,一天‘谢客’,两天够了。”
罗秀才劝住女儿:“玉兰,就依李会长意思吧。”
罗玉兰依然说:“那就等中秋过后,天凉了,‘做酒’不热。”
李会长坚持说:“不,还是六月十八,早办你也早抱孙子。”
罗玉兰心里一笑:不办也快抱孙子了,喜期不能推延啦。
朱家并未完全省去老规矩。媒婆可以不要,“八字”可以不合,送礼定亲不可少,感激父母养育之恩。老规矩多是重金下聘,何况李会长这般富户之女,即便李老板全是真心话,朱门也不能给人小看!送啥子?送布料衣服?人家开绸缎庄,送银钱?人家肥得流油,怕要耻笑你那点碎银子。罗玉兰和老父商量半天,仍然拿不准主意。老父说问下仲信,看他有何打算?谁知仲信蛮不在乎:“啥也不送。我们是自由恋爱,送啥子定亲礼?”
罗玉兰脸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人家父母养她二十年,你好意思开口!”
“他家的钱多得很,我们小生意不如他零头。”
“他有钱是他的。我们该送就送。”
仲信振振有词:“妈,修英说她爸爸很会做生意,生丝运到重庆,一趟就赚好多‘袁大头’,像我们榨油小生意?外公,现今不是讲究均贫富么。”说到最后,仲信忍不住笑。
“脸皮厚!”罗玉兰忍住笑,其实,她晓得儿子在说笑。
罗秀才“嘿嘿”笑罢,说:“外孙啦,你还没做上乘龙快婿,就说泰山怪话,一旦做了,怕要造反。”罗玉兰指责儿子:“二十岁了还不懂事。”
仲信正色道:“妈,不是我舍不得,是修英喊我少送。她说,三个妈分三坨,各顾各。这回给她办陪奁,二妈三妈吵吼了。”
罗玉兰和老父对视一眼:原是媳妇的小算盘。罗玉兰说:“我们不学他李家!”
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我不送!”
罗玉兰吼道:“你敢!忤逆不孝。”
等仲信离开,罗秀才忧虑道:“玉兰,当初我催你答应会长女儿,莫非我看错了她?”
罗玉兰想了想,说:“事到如今,就是看错,也不能反悔了。”
“也倒是,何况他们是自由恋爱。”老父如释重负。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出现。这日,黑老弟与原配之子朱仲国路过涪州,要去成都吃父亲生日酒,几日便回。罗玉兰东拼西凑,给了仲国一百五十块大洋买银簪玉镯,绝口不提仲信喜事。哪知仲国从成都返回时,带回了一支金钗两支银簪三对耳环五个兰墨色玉镯和六个镀金戒指,还有一个黄铜盆两个锡壶半匹成都产的蜀锦缎子。
罗玉兰吓了一跳,那点钱能买这么多贵重东西?问罢,才晓得金钗一对耳环四个戒指和锻子铜盆锡壶是黑老弟送给仲信的,一个银簪和一个手镯是送给大嫂她的。
仲国道:“爸爸说他很忙,没空来吃二哥喜酒。”
“哪个说办喜酒?”罗玉兰又吓一跳。
“二哥说了,六月十八嘛。”
罗玉兰找来仲信,气呼呼地:“你为啥子给仲国说办喜酒?脸皮厚!”
“他是老辈子,该请他吃喜酒嘛!”其实,也是修英出的主意。
“我看你不是请客,想要礼物,”罗玉兰指着桌面,“你看看,黑伯伯送好多礼。”
“妈,你冤枉我了,我没那个意思。”仲信故意嬉皮笑脸,没有供出修英,“黑伯伯开钱庄,肥得流油。我们朱家内部均贫富嘛。”
老外公“嘿嘿”直笑。罗玉兰忿然骂:“死东西,学坏了。”她懊悔不已,真不该托黑老弟买东西。她留下一铜盆一锡壶,其余全作聘礼。谁知正装皮箱,仲信赶来,说:“妈,不是我舍不得。修英喊我们少送点。你送得再多,也抵不了他家一根毛!给了大妈,二妈三妈有怪话。”说着,他把黑伯伯送给妈的银簪和玉镯蜀锦缎子拿出箱来。
“我朱家没那么贱!”罗玉兰重新拿起银簪玉镯和蜀锦缎子,再往皮箱装。
罗秀才看不下去,也劝:“玉兰,黑老弟送你的,你收下,莫做聘礼了。”
最后,银簪玉镯留下,蜀锦锻子只留一半,另一半还是作了聘礼。因为罗玉兰觉得,而今涪州还没那种花色那么鲜艳的,给大太太穿吧。应该说,聘礼不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