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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一完,三爸急于看望大姑,一行马上赶回涪州,同行有罗玉兰的干儿子胡安贵,带到县城和仲信一起读涪州小学堂。一行在《斋香轩》稍作歇息,立即赶到马家。
门口,赵妈正抓药回来,一见他们,红着眼低声说:“朱大姐,马太太硬不吃药呀,病得越来越凶了,你们快去劝劝她。”
一行轻轻进屋,围在大姑床边。大姑头朝梁,闭着眼,微微喘气,满脸通红,仿佛不知来人。罗玉兰俯下身,低声说:“大姑,三爸一家看你来了。”
“我晓得。”大姑依旧闭眼答道。三爸弯下腰,低声喊:“大姐,我是永仁。”
大姑这才睁开眼,一脸苦笑,欲坐起来,罗玉兰一把按住,掖好被子。大姑似不领情,反而一把掀开,说:“你们是不是怕我快死了?一群一群赶来。我都不怕死,你们怕啥子?我怕阎王不勾我名字。侄儿三十八就走了,我六十八了,怕个俅!”
“大姐,你这话要不得,你不会走,继宗也不想走,是赵尔丰杀的,你,没有哪个杀你嘛,在给你医嘛,你要吃药。”三爸说。
“你们说没人杀我?有!就是有!”大姑大声吼。
众看着她,不解。大姑说:“马老头就在杀我,四个短命娃儿都在杀我。”
罗玉兰松口气,劝道:“大姑,他们哪想杀你?他们待你都好,开米行的老大还……”
“你莫帮他们说,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也在杀我。”大家一惊,以为她在说胡话。
罗玉兰反倒一笑,脸由白转红。三爸说:“大姐,你病糊涂了,乱说。”
“我没乱说,我没糊涂。玉兰,我问你,继宗为我死了,我给你油店股份,算我一点赔偿,整死你都不要,你为啥子不要?啊?你不是气我吗?杀我吗?你看不起大姑嘛。”大姑说罢,不住喘气。原来如此。三爸劝道:“玉兰,你就收下,莫让大姐着急了。”
三妈也劝:“是嘛,继宗为朱家租股,命都丢了,油店股份算啥子哟!”
“你不要,我一走,只有留给他几个死人,我不放心,我不闭眼。”大姑说。
“大姑,你哪会走嘛。”
大姑一绷脸,说:“我晓得,活不到好久了。我留给他们,拿去抽大烟嫖窑子,一个家给我败光,我心痛,给你玉兰,我放心,我瞑目。”
三爸三妈轮番相劝,罗玉兰终于答应收下大姑那一半股份,油店全归朱家。
大姑破涕为笑,道:“对嘛对嘛,我走了心才放得下嘛。玉兰,还有个事,听说你……三弟,你们一家先出去一阵。”待三爸一家走出门,“听说你跟胡大银好得很。”
罗玉兰一愣,问:“是不是吴妈他们说的?”可能是她给黄伙计讲了,黄伙计又给马姑爷随便讲了。不过,都没恶意,不必当真。
“不管哪个讲的,是不是嘛?”
“是,是很好。大姑,朱胡两家本来就像亲兄弟嘛。他儿子我去年认作干儿子,今天,我还带来县城读书,未必错了?”大姑停了阵,喘气道:“玉兰,你很守贞节,我晓得。就是,有的男人见了寡妇就想勾,坏得很哩。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要守住朱家门风啊。”
罗玉兰以一阵哈哈大笑作答。大姑说:“好了,我死也闭眼了,喊三爸他们进来嘛。”
三爸前脚一进,大姑就问:“你看见黑娃子没有?”
“他是重庆军政府一个连长了,经常来我们家。”
“黑连长找了个女学生太太,经常带到我们家来。”三妈插话。
大姑道:“要遭雷打!婆娘在屋头又做活路又带娃儿,好苦。”
三爸的脸很红,转开话题:“重庆军政府和四川军政府又闹起来了,忙得很,他说本想回来看看,就是不准走。”
“都是军政府,还闹啥子?”罗玉兰问。
“争老大嘛。重庆军政府说我先独立,四川省说他是省府,都不服气。”
大姑边说边喘气:“你跟他说,他当大官了,莫忘了朱家,赓即带兵到成都问他蒲殿俊,他当大都督了,继宗为他死了,他管不管?他赔朱家好多钱?租股税股好久退?”
“大姐,你都病成这样,不要管那些事了。”三爸劝道。
“继宗是我喊他去的成都,是为我死的,为租股死的,我为啥子不管?他蒲殿俊不给我们办好,我在阴间要告他。”
“要得要得,回去我就给黑娃子说,他讲义气,定会去的。”三爸安慰她道。
从马家出来,一直没说话的明理突然说;“大姑顶多还活半年。”
“胡说!”三妈瞪儿子一眼。明理笑得喘气,也不答话。
“当真?明理弟,你是算命先生?”罗玉兰反问。
“大嫂,你没看大姑的眼神面色,你没闻她出的气。你要不信,我们打赌!”
罗玉兰想起这位闭眼抓药不用秤的怪人,软了下来,说:“我才不跟你赌。”
“大嫂,我在涪州药房抓药三四年,看也看会了。其实,大姑的病生了好些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你哪么不早说?好早点医嘛。”罗玉兰问。
“她相信我吗?这种病乡头称‘头晕’‘偏头痛’,重庆的美国医生称高血压,要经常吃药,怄不得气,激动不得。这回大哥惨死,大姑气狠了,病情加重。所以,大嫂,大姑若是走了,你用不着伤心。”
“你该去当医生,包医百病嘛。”罗玉兰嘲笑他。
“要不是爸爸喊我去重庆办工厂办实业,我早当医生了。”
罗玉兰半玩笑半认真:“那你给大姑处个方,当个孝侄。”
“可以,只要你们信得过,吃了包好。”
回到《斋香轩》,罗玉兰果真要明理处方,明理不客气,坐下就动笔,没多久,真的开出一副药方——龙胆草三钱黄芩三钱细生地六钱杭菊花五钱栀子三钱决明子一两柴胡一钱杭白芍三钱生石决八钱或珍珠母一两,白茅根一两赤芍三钱三副可重复
明理再看一遍,交给罗玉兰,说:“你要不信,先去问问老医生。”
罗玉兰问:“你处的方,跟黄老先生给大姑处的一样,是不是抄他的?”
“我根本没见过他的处方,和他也不全一样。我看大姑肝火目赤,加了三钱赤芍,一两白茅根。若果大姑说她口干便燥,还可加大黄一钱。”
罗玉兰听着,惊异地看他一阵,再把药方给老父看。罗秀才看罢赞叹:“贤侄聪明啊,无师自通了。”
“大嫂抓三副给大姑试试,看看如何。”明理故作谦虚,隐隐一笑。
三爸三妈呆了。三爸笑道:“明理,你娃娃藏得深嘛,跟老子几年了,没漏一点风。好嘛,日后老子有病,不请医生了。”
“你相信我吗?其实,我在重庆给好些朋友看了病,都说吃了有效。”
“狗东西!出了祸事,莫找老子。”三爸笑骂。众笑。
三爸一家忙于回重庆,在涪州上船,同行有预备留洋生朱仲智。
昨晚,罗玉兰把仲智喊到北屋,说:“仲智呀,记住你爸爸的话,实实在在做人,认认真真学医,要有看家本事,别个美国医生肠子断了结得起啊。你明理伯伯不求师,自修行医,救人命呀,高贵职业,受人尊敬。要学你爸爸,刻苦发奋,学无止境。你还要记住我那句话,‘书可读,官可不做’。”
“妈,我记住了。”仲智说得缓慢恳切。
面对如此儿子,罗玉兰纵有千颗心胆吊在半空,也该放下了。
送三爸一行上船,三爸说:“玉兰,我们离得远,大姐那里靠你了,拜托拜托。”
“三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侄媳,该!三爸,喊黑老弟回来看下二爸,给老人道个歉,当个连长有啥子不得了嘛。去成都找大都督,莫得用,不要喊他去。”
“我晓得。”
罗玉兰再道:“明理兄弟,下次回来,把兄弟媳妇带回来,我们看看。”
“不晓得哪家泰山养着呢。”
“三妈想抱孙子,你帮泰山早养几天嘛。”
“除非找我治病。”
“哈哈哈哈,死鬼!”罗玉兰笑骂。
“妈,你回去嘛。放假我就回来。”仲智向妈挥手。
“你少回来,把心放在读书上,记住我给你讲的话。”
木船顺水远去。瞬间,罗玉兰感到孤单冷清,一身无力,很想坐地而息。
第二十六章大姑病故
午后,罗玉兰带上从菜市买来的鲜鸭蛋和“狗地芽”草药,赶往大姑家。明理开的药方,大姑服了六副,脑壳竟然没以往那么痛那么晕了,她再送去土单方,稳住病情。
而今,马家米行全由大表兄和二表兄经营,一个作帐,一个负责大量买进和大量卖出,除白米外,他们开始经营杂粮,诸如:麦子葫豆,高粱黄豆、绿豆碗豆。据说,进项不少。比之大姑,思路宽阔多了,并非大姑所说,“好吃懒做,嫖窑子,败家子,要杀她。”
罗玉兰每次路过店外,皆要招呼两位表兄,偶尔问问生意情况。
大姑依然半躺床头,头包青帕,大脸依旧又红又胖,目光浑浊散淡。
“大姑,好些了吗?”
大姑立即精神起来,声音不小:“好个俅!龟儿阎王,舍不得下笔!”
“大姑,莫乱想了,你的病快好了。”
“快好个俅!我还不晓得?”大姑不忧不郁,倒还开朗,“听说你参加议会了?做官了?”
“大姑,你看我象做官的?当代表,选议长。我不想去,爸爸非要我去。”
“为啥子不去?老娘要是不生这个卵病,他不请,我也要去,不当议长也要当议员。”
“李安然很想选他。”
“他做议长?嘿嘿,还不如选我。”
“他没有当成,只当了副议长,追认继宗为涪州永久名誉议长。”
大姑笑了:“那还差不多嘛。听说,百姓不交苛捐杂税了?”
“只是嘴说,没见文告。我看是说来听的。你不交,他们喝风?他们荷包有银子?”
大姑非常赞同:“就是就是。那些租股税股好久退我们?”
“还没听说。”
“披人皮的赵屠户!到处都在死人,阎王哪么不划他名字嘛。”
“大姑,赵屠夫遭砍脑壳了。”
“当真?”大姑一怔,呆了好阵,眼睛瞪大,看定侄媳,“赵屠夫脑壳当真遭砍了?”
“听说是新都督下令砍的。”
“新都督,”大姑念罢,眼睛瞪大,突然大喊,“新都督圣明啊,新都督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姑喊毕,颈子猛地一缩,倒吸一口大气,突然“哈哈”大笑几声,“赵尔丰,老子看到你下场了!嘿嘿,砍卵壳了!老子咒准了!哈哈!报应了,老天爷,你长了眼睛呀!我们朱家就他一个举人,你把他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你报应得好呀!哈哈,哈哈,哈……”突然,大姑没声音了。
正在扭开脸揩眼泪的罗玉兰,转脸一看,天啦,大姑望着罩顶,眼睛不动,嘴巴张大,也不动了。罗玉兰吓慌了,喊:“大姑,大姑!赵妈,赵妈,快来呀!大姑不说话了,出事了!”赵妈应声跑来,惊呆了。二人立即放平大姑,掐仁中,动手臂,喂温水,忙乎一阵,大姑脸色有了红润,眼睛动了动,继之身子动了。
“大姑!”罗玉兰连喊几声。大姑可能听见,眼睛转向她,却没动,嘴巴张了张,却没声。“哇——”,罗玉兰哭出声来。赵妈跑去门口,喊来大表兄。大表兄不知所措。
“快去请医生呀!”罗玉兰急道。
大表兄前脚一出,罗玉兰断断续续说:“大姑怕是中风了。”
医生很快赶来,翻开上眼皮看了看,再扳开闻了闻,摸一会脉,放平大姑右手,问:“她刚才是不是碰到很欢喜之事?”
“刚才,她骂打死继宗的赵屠夫。我告诉她,赵尔丰遭新都督砍了脑壳,他……。”
“对了,她一定是很兴奋,很激动。这一兴奋一激动,血脉一下贲涨,血管破裂。医书称‘脑溢血’,俗称‘中风’。”
罗玉兰急着问:“先生,哪么医呢?”
“她这把年纪,本来就有头晕头痛,不好医了,早迟的事。”
医生还没说完,罗玉兰放声恸哭,说:“天呐,大姑,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给你讲呀,天呐,呜……”
赵妈劝:“罗大姐,不怪你,你莫伤心。朱大娘本来病得很恼火,你就是不讲,她也听得到,不怪你呀!再出不得事了。”
医生道:“她这个病,急不得,气不得,欢喜不得,激动不得。哪个不晓得,马大姐是性情中人,哪有不激动不怄气的?中风是迟早之事,朱太太,你莫责怪各人了。”
大表兄倒不很着急,眼睛红红,没说一句,大概早有所料。
罗玉兰哪能原谅自己,抽泣不止,不时使劲揉搓胸口。她已由伤悲转为阵发性心痛。
大表兄一见,首次开口:“表嫂,你莫怄了,我们不会怪你。”
如此一说,罗玉兰反倒哭得更凶:“大姑,我们的命好苦哟。”
大姑显然听见,只望着她,眼睛红红,就是说不出话。直到天黑,罗玉兰方才回家,给老父一讲,老父红着眼睛,说:“你呀,自找冤受嘛。她哪和继宗的死攸关?她早就有偏头痛,这回只是触发罢了。”
从此,罗玉兰每日必到马家,给大姑喂汤喂羹、熬药洗身,有时,扶大姑去茅坑,替她脱裤擦洗,大姑大小便失禁,衣被弄脏,帮助赵妈洗换,照顾瘫痪大姑成了她整日事情。
这天,乡下的爸爸和四爸赶来,二爸闻之,马上赶来,弟兄三人聚齐。罗玉兰陪他们看望大姑。大姑一见他们,眼睛一红,滚出一串泪水,却说不出话。
爸爸四爸皆不善言词,问了两句便没话了,坐定不动。屋里异常宁静。
大姑想安慰三位弟弟,反倒略显笑意。她慢慢抬了抬右手,又轻轻放下。罗玉兰再次见她抬手时,马上接住她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越抬越高,罗玉兰顺着她手势慢慢往上扶。后来手膀扶到能够直立时,她的右手食指伸直,指着蚊帐顶,僵硬一般,不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