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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学堂暑假。往常,“六腊之战”如火如荼。何谓“六腊之战”?能任教习者较多,学堂需求有限,每到六月腊月,监督聘请教习,皆有一番争斗,如同战斗一般激烈,故曰“六腊之战”。朱举人虽也加入战斗,虚晃一枪罢了,许监督岂不聘他?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同志会事情上,完全忘了自己仍是一名待聘教习。
上午,大姑来油店找他,罗玉兰说:“他当官了,哪里坐得住?吃完饭就走了。”
大姑“嘿嘿”一笑:“去哪里了?”
“多半是茶馆,听成都消息。大姑,找他做哪样?”
“李安然不是副会长么,给我说了好几回了。他说学堂放假了,朱会长有空,请朱会长去趟成都,看省城哪么在搞?”
“他李老板为何不去?”
“我也这么问了他。他说他是副的,莫得朱会长名望高。”
“屁!他李老板是有名的富人,涪州哪个不晓?我看他名望高得很,摸到星星月亮了。”
大姑略带谄笑,道:“我也是这么吵他龟儿呀。其实,他是舍不得生意。”
“继宗教了半年书,也该歇下气了。”罗玉兰说。
大姑不无讨好,骂李老板:“我也是这么说呀。狗日的李安然,怕老子不晓得,他龟儿耍滑头。玉兰,莫跟他龟儿一般见识。我想了想,侄儿去趟成都也要得,一来,省城到底在哪么整,我们不晓得。就怕他们把钱弄到手了,分光了,我们涪州还帮着吼。二来,也去看下朱大伯嘛,他对我们这么好。”
罗玉兰想了想,没再说话。
中午,朱举人回来,罗玉兰还是把大姑的话讲了,末了,依然说;“莫去!教了半年书,你也累了,我去抓付补药,炖个鸡母你吃。”
哪知这日,正在城南修庙塑佛的二爸来到油店,见侄儿一家全在,便说:“今天我做东,到广济寺庙门口吃素面,全家都去。”
朱举人正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答应。仲信听说没肉吃,嘟着嘴说:“莫得肉吃,我不去!”罗玉兰笑他:“你一看到肉,就莽(狠)起吃。肚皮又不争气,屙稀狗屎。”
二爸双手一摊,问:“拉稀么?庙里有个和尚‘画水’很灵。画碗水喝了,包你不拉稀。”
朱举人本不信,但想拉儿子出去走走,劝:“走嘛,喝了神水,免得你妈给你洗裤子。”
仲信脸红了,赌气说:“我自己洗。”不过,仲信向来听话,跟全家去了广济寺。
广济寺离城不远,出得城来,穿过茄子菜地间的石板大道,便到一山坡脚。坡不高,山包罢了。他们翻过小垭口,悠悠钟声夹着浓烈香烛味,迎面扑来。不愧川中名刹。
到得寺前,朱举人止步,细观门前牌坊。三扇门洞上方,横空而过四个大字:“朝佛得道”。朱举人不禁一笑:所得何道?佛道还是儒道?或李老君之道?不过,他还是给四个大字迷住:字大三尺,黄底赭字;楷行兼具,笔走龙蛇,遒劲有力,一手好书,不是修行很深写不出的!他边看边在手心里比划,琢磨笔势。
此时,门洞前后,行人拥挤,挨肩接踵。他哪里站得住,只得依依不舍走进门洞。过得门洞,一股股香烛火焰带着香气扑来,热浪燎面,熏眼灸鼻。
朱举人赞叹:“好多香客哟。”
“今天,六月十九,你们晓不晓得,哪个仙班祭日?”二爸问,见面面想觑,谁也不知,“看看,不晓得嘛,我们本土出世的观音菩萨呀。每年有三个祭日,二月十九是她诞辰日,六月十九是她成道日,九月十九是她出家日。今天是她成道日,就是修成正果之日。”
“哦!”众人不约而同,张圆嘴巴。
罗玉兰道:“怪不得这么多人。二爸,你若说是观音菩萨祭日,我就提桶油来。”
“我怕说明了,你们不来。”
“要来,要来。”
二爸再道:“人活世上,要信奉一门教义才是。佛经曰之心灵寄托。日后归西,瑶池相会,找到极乐,无悔无怨。”马上,小学将毕业的仲智说:“爸爸信奉孔孟圣言。”
二爸来了兴趣,笑问孙子:“你哩,仲智,你信哪样?”
仲智本不想说,见大家看着他,还是说出:“我信奉西洋的技术文明。”
朱举人与妻子对视一下:第一次听到仲智如此说。
罗玉兰笑道:“那跟你爸爸不同道了。道不同,不与你爸爸为谋。”
朱举人知道妻子嘲笑自己,亦笑笑,问:“二爸带我们来此,吃素还是祭观音菩萨?”二爸诡秘一笑:“兼而有之。”
门洞内坝子较宽,挨排摆上素食,全是和尚办的斋饭。凉面、凉粉、豆花、豆腐干,嫩包谷等,反正难见猪肉猪油,菜油放的不少,几乎淹住凉菜,诱人味口。仲信盯得不转眼。
“先祭拜再吃斋。”二爸说。
广济寺依坡而建,共筑七台,类似七级浮屠。一台一殿,层层上递,步步爬高,到得坡顶,宝塔飞檐,翘角高脊,方显巍峨凌云之势。从一级的弥勒佛殿开始,爬到七级的佛祖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到顶,巳时已过。二爸一路讲解,领先敬香烧纸,磕头作揖,然后,在每个殿门入口的功德箱里,带头丢进铜元,以积功德。
走到右厢罗汉堂里,几个成都口音的老太婆香客边走边摆龙门阵。朱举人灵机一动,跟在老太后面,问:“请问老人家,你们来自成都?”
一老太扭头:“对嘛,对嘛。”
“听说成都保路同志会……”朱举人轻声道。
“哎哟,闹得凶哦,出来前两天,六月……”她没说完,另个老太接上:“六月十日那天。听我老头说,股东会长张表方舌战提督,把赵尔丰说得下不了台,脸都气青了。”
前个老太再说:“都夸张先生嘴巴会说,胆子大,张先生就是你们川东顺庆人嘛。我们成都人吼得凶,不敢上阵。嘿,莫得象张先生那样的大将,闹得起来个屁!”
朱举人一喜,继问:“老人家离署袜北街好远?”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马上道:“不远,不远,走一条街,抵拢倒拐。”
“想必老人家知道有个‘涪香旅馆’?”
“晓得,晓得。门口有根几百年的银杏树。”
老太记错了,或者说冲壳子,哪有几百年的银杏树?朱举人再问:“老人家就回成都?”
第一个老太婆接过话:“早哟。涪州完了,我们去东安大佛岩,再到大足宝顶寺,荣县和嘉定大佛都要去,峨眉拜完了我们才回成都,怕要个多月吧。”
朱举人本想给旅馆伯伯写封信,请他把成都保路情况及时转告涪州,老太们如此一说,请她们带信的念头立即打消。告别三位成都香客,朱举人和全家坐在凉粉摊前,吃全家爱吃的川北凉粉。最后,还是罗玉兰抢先给了斋饭钱,多给五个当十铜元,算作善捐。
“继宗,看了弥勒佛殿的楹联,有何感悟?”二爸突然问。
“哪副?”殿内楹联多而长,刻在粗木柱上,一时难以记住。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我笑尔笑凡事谦恭须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你容他容对人忍让应多容’,如何?”
“二公,其实爸爸跟‘笑和尚’不相上下。”仲智替爸爸答。
“你爸爸是心善,然而六根未净。听说,你出任同志会会长?”
“二爸,大姑拉他当的。我就没答应。”罗玉兰道。
“大姐这人就是喜欢钻‘孔’。”二爸见大家不解,遂补充,“她不是钻孔夫子,钻‘孔方兄’,钱!”众人“嘿嘿”一笑。二爸说话有趣。
朱举人却说:“也不全怪大姑,除佞安民,为国效力是读书人之天职。”
二爸双手一摊:“看看,尾巴露出来了嘛,还容天容地哩。枉自送‘笑和尚’给你了。”
朱举人突然恍悟:“二爸,原来今天你请我们如此吃素?”
二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继宗,你若记住这两句,‘暮鼓晨钟可反躬循省,粗茶淡饭宜笃志修行’,也不枉今日此行了。”
晚上,朱举人提笔给成都“涪香旅馆”伯伯写了信。
十天后,“遂香旅馆”伯伯回信,告之——
省城保路同志会会首蒲殿俊等与提督赵尔丰大人,谈僵多日,双方皆不退让。赵提督口头答应电奏朝廷,然,迟迟不奏川人请求,故意拖延。而同志会一方更趋激烈,分寸不让,非要朝廷废约保路,否则,决不罢休。而朝廷也未有退让之意。此前,把赵提督从打箭炉调来成都,并带来兵马,遂是一例。足见,川人与朝廷还有一斗,谁胜谁负,殊难预料。侄若关心此事,或守住朱家租股税股,可来省城小住,看个水落石出。
这位伯伯也是秀才出身,没中举罢了,写起信来,不乏文采,耐读。
朱举人感激伯伯诚意之余,更添对省城保路斗争之好奇,既然还有一场戏,何不看个究竟,况且正是为家为川人更为护国击洋效犬马力之际,切勿错过良机。对,到时候了。
此时,快到闰六月底,离开学尚有半月多。
朱举人辞别妻儿,告别大姑和同志会会员,奔赴成都。此时,他胸怀为民请命之气概,肩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神圣责任,即便不能安邦治国,亦可受百姓重托参与国事了。一时间,朱举人激情填膺,策马驰骋。
第二十章保路高潮
成都比涪州凉快。朱举人换上一袭裹圆绸衫,戴平顶硬边草帽,脚登又黑又亮的皮鞋,一把七股荣昌绸扇依然不离手。这一切都是妻子准备的,再三对他说,到了省城穿干净些,莫叫别个笑你“乡坝佬”。
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旅馆伯伯。伯伯开门见山:“你来得正好。听说北京内阁发来电报,当然是上谕了。别个给我说的,我记不完,有这么几句,”老板伯伯喝口水,润下喉咙,道,“‘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看看,龟儿子内阁把我们川人当成喜欢闹事的童子娃娃了!侄子,你是么?我四五十岁了,还是爱闹事的少年?我们不是公正绅董,哪个是?蒲会长是咨议局长,张表方是股东会长,也是好事之徒?龟儿子!硬是把我们川人当成‘川耗子’了。啥子内阁,一帮奸臣!狗日的!”老板伯伯骂完,苦笑一下。
朱举人慢慢激动起来,胸部微微起伏,说道:“向川人下战书了!”
“对嘛,对嘛!我看呀,事情要闹大才煞得了果。”
“同志会有何筹划?”朱举人问。
“听说,张表方看完电报,一拍桌子,吼道,‘那就只好拿出我们最后手段来了。’不晓得张会长说的啥子手段。依我猜,一定很凶。你来的正好。”老板伯伯说毕,抽口水烟。
朱举人有了笑意。事已如此,不厉害朝廷何以让步?不厉害,何以保路废约?不厉害,何以把盛宣怀端方洋人走狗赶出内阁?
朱举人走在街上,见不少人谈论保路活动,一旦谈起,莫不热烈,或骂盛宣怀端方卖国,或咒朝廷吞川人的血汗要垮台,或高喊川人自保,不然没出路。听来,他只觉浑身热血奔涌,真正体验到投入洪流之振奋。从此,一向不善激动的朱举人给风潮热晕,一时忘了其它。
次日,朱举人以涪州同志会代表身份拜见省保路同志会的同志,一则了解上面动作,随时告之涪州,跟随行动;二则,参与活动,效力保路。他不再奢求治人,甘作受治于人之卒子。按照老板伯伯指引,找到岳府街川汉铁路公司而今兼做保路同志会的办公室。
岳爷府第捐作铁路公司后,内部虽作改修,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依然未动。
此刻,大门内外,人声鼎沸。朱举人挤过人群,拐过影壁东头,走进东侧大院内。正踌躇间,见一门上挂块“文牍部”牌子,便往里走。一位深度眼镜青年伏案写着,疲倦不堪。
朱举人双手一拱,说:“打扰先生,我是涪州同志会代表,想来请教,”
那青年疲倦眼神马上亮了,立即站起,问:“请问贵姓?”
“免贵姓朱名继宗。”
那人眼睛更亮,疲倦顿无,热情道:“哦!听说了,朱会长,光绪二十三年举人。请坐请坐。你们涪州搞得好呀。”
朱举人心一热:在涪州,他没给川省保路同志会联络过,更没说出身份。那么,是涪州有会员写了信,还是老板伯伯给他们讲了。他眼睛泛潮了。
那人却道:“敝姓王字文渊,铁道学堂学生,临时在此协助,”
朱举人笑得满脸灿烂,说:“我是找对人了。请问,川省同志会不知有何部署,以便我们涪州配合,切实保路废约。”
“哦,那,详细的部署我不太清楚。那是蒲、罗会长和大股东张会长他们之事。朱会长,我只晓得,可能要采取‘最后手段’。”
“王先生,此‘最后手段’何意?能否告之一二。”
“朱会长鉴谅,鄙人实在不清楚。不过,你不妨稍等两日,恐怕将推出。”
“要得,要得。”朱举人喜出望外,实在想看“最后手段”。
接着,王先生讲了点小细节。比如赵尔丰很固执,一阵阴一阵阳;比如不顾川人反对,内阁仍然留用李稷勋为川汉铁路宜昌总管;比如,原来还打算“四罢”,罢耕罢业罢市罢课,审察会改为“两罢”,不发动农人罢耕和工人罢业等等。
“你们这里要不要人帮忙?我可以出点力。“朱举人问。
“你要为这里出力,当然再好不过。不过,你是会长,实在不敢劳你大驾。何况,你还有驾驭一县之大事呢。”
朱举人从文牍部出来,院坝里的人又多了些。大家议论着,听不清说些什么。他本喜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