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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举人苦笑。次日,二人带上庚子重回乡下。
槽门口,二爸一见继宗,不解:“你不是赴京赶考去了吗?”
朱举人头一低,泪水拥了出来。二爸一见,问:“不准你去?”
罗玉兰接口:“有哪个胆大包天,不准他去呀?朝廷废科举了,从今不考了。”
“哦!不考就不考嘛。何必怄气呢?”
“把他做官的路断了嘛。”
二爸慢慢道来:“继宗啊,你做事很认真,我佩服。但是,有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都是讲命由天定。你该不该作官,早就给你定了,何必乞求?有句禅语也说,‘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算了,看宽些,当不成官就不当,我作如是观,有何不可?”
二爸讲起禅机佛语,很难收场,继宗欲走。
二爸拦住:“继宗,你莫嫌二爸话多。此时,我不可不多送你几句。有副对联于你,再合适不过。‘读书纵未成名,究竟人品高雅;行善不期回报,自然梦稳心安。’只要人品高雅,成名与否,有何异同?”
朱举人眼睛一亮,蹙眉慢慢松开,说:“二爸,你说的好。只是,人品高雅,不容易呀。”
“二爸,你是下对药了。”罗玉兰笑道,“黑娃子在么?”
“找他做啥子?”
“大姑喊我们回乡来,再收一些菜油,运到涪州。”
二爸“哦!”一声,说:“涪州吃斋拜佛的人多,是该运些油去,不然,庙里没油了。”
走完长廊,朱举人站立《禹王殿》前,仰望禹王菩萨良久。少小时代,他曾听说,这尊禹王菩萨乃二爸的师傅敬塑,三人做了两月。而今,端坐神坛高至屋顶的大禹王,还是那张大大的方方的胖胖的脸,似笑非笑,永不变容,跟他见到的菩萨面容差不多。莫非神佛看空世间,作如是观?抑或菩萨城府很深不露真情?还是匠人技艺差不多,都塑如此模样?
朱举人在此恭立无数次,从没此刻感觉。莫非刚才二爸那番偈语触动了他?
婆婆坐在西厢房门外太师椅上,目光呆然。庚子跑去喊声“祖祖”,老人方才转过目光。
“考中回来了?”婆婆张开嘴,半天合不拢,尽管糊涂,她未忘孙子求取功名。
朱举人眼睛潮湿了,不知如何开口。罗玉兰替他答:“婆婆,朝廷不考了。”
婆婆反倒高兴起来,说:“不考好,不考好。不考就做官,少费好多力。”原来老人以为不用考就要做官了。罗玉兰正想说,婆婆又问:“做啥子官呀?你公公托梦问我了。”
罗玉兰只好骗婆婆:“喊我们再等一阵。”
婆婆不快:“等了这么多年,还等呀?我怕是看不到了。”
朱举人的心一阵酸痛,泪水夺眶而出,赶忙转开脸。
这时,漂亮妈妈拿把蒜苗,从竹林小路走出,骤见儿子儿媳,先是一愣,继而笑开。罗玉兰和庚子迎上去。朱举人却迈不开腿,一动不动,一脸忧伤。
漂亮妈妈问:“继宗没去京城赶考?”
“朝廷废除科举考试,不考了。”
妈妈反而“哈哈”笑了:“哎呀,不考才好嘛。你看他,为中举人快读傻了,要再为中进士,怕要考成癫子。好好!不考好得很!”
原来妈妈早有如此想法,只望儿子少病莫灾,作官与否,仅在其次了。
然而,朱举人听在耳里,并没减轻精神压力。更没想到,朱家老少全知他没赴京考试之由时,非但没责备他,反倒劝他宽心,莫再怄气。
黑娃子嘴一咧,说:“大哥,当官有哪样好?莫看那些狗官平时凶得很,只要我们“袍哥”弟兄抱成一团,碰见我们就笑眯眯的了,为哪样?怕我们闹事。大哥,你再看我,不读书不为官,不焦不愁,想吃就吃,想耍就耍,想做那个,脱裤子就上床,三朋四友,悠哉游哉,安逸得很。当哪样官哟,自找罪受!”
罗玉兰笑骂他:“都像你‘黑天棒’,天下大乱了!快去买些菜油,多多益善。”
“去年给你们买了油,还没给我选到小婆娘呢,不买!”
“你敢!”罗玉兰故意大吼一声。黑娃子大笑,说:“嫂子,我怕你。”
尽管家人不乏安慰,朱举人依然叹气:“毕竟枉坐寒窗二十几年啊。”
罗玉兰说:“继宗,我还是那句老话,‘书可读,官可不做’,”
正巧庚子在旁,马上改作:“书可读,官不可做。”
“看看,庚子都晓得,官不可做,你为何非要做官不可?”
“我是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读书人天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并非谋官为财啊。”
“你是一厢情愿。其实,二伯说得很有道理。”
次日,罗玉兰陪丈夫回了娘家。泰山一见他们,明白大半:若赴京赶考,早该上路了。
“不去考了?”泰山轻松地问。罗玉兰抢先说出缘由,还把丈夫为此何等伤感何等难过,有声有色渲染一番。丈夫听得脸红,低下脑壳。
谁知泰山轻松一笑,一抹胡须,捋下长袖,看定他俩,徐徐道来:“废除考试是迟早的事啊。我早有所料。”说到此,他见贤婿一脸惊疑,继道,“当年康梁变法,就把这件纳入显要一项。只是,遭到一些老臣反对,西太后才断然拒绝。但是,自西学东渐以来,虽然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然而,大都在效法西方啊。变法图强,大势所趋,潮流所向,谁也阻挡不住的。故而,老朽早有预料,早迟罢了。现今既已废除,那是潮流使然,不必惊奇。”
“科举考试毕竟历时千余年了。”继宗低声说。
“不错,确实有千多年了,我也恪守国学,因为它是祖传下来的宝贝,国之脊梁。我亦不完全赞同立即废除科举考试,至少可以鼓励学子刻苦攻读,求得功名嘛。然而,科举考试到底如何?老朽我再清楚不过。你中了,朝廷非要重用你么?没有功名,没有资格,不重用么?非也。银两一捐,照样做官,照样重用!往往是,正人君子苦读寒窗,奸佞小人钱权无度。依我说,与其苦了正人君子,不如除掉他们重负,令书生们聪明起来,莫再读呆读傻。你该知道张之洞张大人嘛,他只中了举人,屡考进士不第。然,此公若何?恐怕,大清朝廷,没有几个敢能望其项背,国之栋梁啊,大清有幸啊!所以,我以为废除科举还是顺应时势的。要图强,就非取洋人之长,补己之短,变革千余年的取仕用人之法。”
泰山说得激动,清癯的脸涨得通红,稍停一阵。罗玉兰乘机说:“继宗,你看爸爸,满肚子诗书学问,好多人赶得上?还是个秀才嘛。”
朱举人眉头松开。他知道,老人虽居乡野,却很关心时事,世外消息并不闭塞。老人常常通过往来重庆的船只,收集诸如《渝报》之重庆报纸,知晓天下大事。而他朱举人虽居县城,却深陷“子曰”,没如此关心,惭愧之至啊。
泰山话语一转:“当然,朝廷应该有所新措,不办科举考试之后,如何选拔忠心报国之栋梁,如何断绝买官鬻爵,如何选取真才实学之人,实在是废除科举后当务之急。所以,贤婿,你也不要过分伤悲,你年纪尚轻,诗书满腹,传道授业外,还有时机走上仕途的,还有为国效力之时。有古诗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应该仔细领略其意。只是,贤婿,你还要记住先哲名言,“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成都武侯祠内有句楹联下联,‘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就是讲此道理。恰如常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行到山穷水尽处,自然得个转身时。不要硬起脑壳走到底啊,难道仅‘子曰’而无其它?”
罗玉兰插话:“就是嘛。我给他说过好多回,官可不做,书不可不读。他当耳旁风。”
泰山打断女儿的话:“非也。书,要读,官,也要做。根本是做何种官?官位如何谋得?贤婿,你说,是不是?”
朱举人听得出神,老泰山一问,方有醒悟,忙不迭地:“是,是。”
“其实,你当好教习,认真传道授业解惑,教好你的学生,教好你的子女,像庚子这么聪明的娃儿,令他们成为于国于家有用之材,何尝不是为国效力?何尝不是修身治国?”
与老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朱举人红着脸,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只顾点头。老人曾是科举的积极参与者,也是科举的无情抛弃者,可是,他能够跳出囹圄,看清时势,悟到长远,心胸如此宽阔,眼光如此高远,令人肃然起敬啊。
此时,朱举人长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轻松,心胸开阔,感伤消逝。
回来路上,朱举人说:“没想到爸爸早就预料要废除科举考试,没漏一点,深藏不露啊。”
“他是怕耽误你备考。继宗,你应该学爸爸,看穿世事,莫那么认真。”
第二天,朱举人非要返城,全家没留,让他先走。二爸同行,他应大姑之约,给大姑雕两尊石狮子立在大门,镇守马家钱财。罗玉兰和庚子留下,等黑老弟买好菜油,随船回城。
二爸从不坐轿,朱举人亦步行。二爸一路开导他。在龙王庙的石桥头,二爸指着“字库”说:“继宗,你先讲这四个字。”
朱举人看着洞口右边的一行,说:“上善若水。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意为最高之善行,如同水之品性,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
“再说这四个字。”二爸指着左边。
“厚德载物,语自《周易》中之卦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意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二爸一笑:“对了,继宗,你确实广学博识。那么,何不仿此?增厚美德,容载万物。”
朱举人看着二爸,心动如潮。
第十六章废考之后
回城当日下午,朱举人正收拾乱七八糟书房,听见吴妈喊:“朱先生,有客。”
“哪个?”他继续整理书册。
“朱教习,许某登门拜访。”
原来是许监督。朱举人慌忙下楼,迎至门口,头却一低,一脸愧疚:“哦,哦,监督光临寒舍,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引许监督至东厢。
“哪里哪里。朱教习生病,本该早来探望,而今才来,有过啊。”许监督双手一拱。
朱举人亦双手打拱:“言重,言重。有过者是我啊,明日我即去学堂,补偿过错。”
“你有何过错?有你这等好学上进志向远大之人,乃我学堂荣耀涪州大幸。去学堂么,莫急,最根本者,贵体痊否?”许监督诚恳地说。
“本无大病,只为会试一事伤感过甚,以致神志不清,浑身瘫软,虚弱无力罢了,数日调养,现已痊愈。监督百忙之中,亲自上门关护,惭愧之至。”
“不必客气。只要痊愈,许某放心了。”一副学究面容的许监督,愈显苍老了,“倘朱教习确可胜任,能去继续教课,许某不胜感激。”
“能够,能够。”朱举人挥动几下手膀,以示体力恢复,结果,脸色青白,虚汗直冒。
许监督看在眼里,说:“看看,贵体尚弱啊,再养几天。”
“不,明天定去。这些时日,鄙人心胸狭窄,上次告假扫墓,这次固执赴省,给学堂给监督多了难事,而今监督还为我代教,劳累至极,我已感激不尽,哪敢在家养尊处优!”
“朱教习不必多虑了。学堂不少教习佩服你之发奋和执着,佩服你修身治国之志向和胸怀,值得我等仿效,哪能说是麻烦?本人为之代课,实在应该。”
“惭愧,惭愧。明天我一定去。”监督如此一说,朱举人情绪好转许多。
“教课进度,无大变化。‘讲经读经’一点未变,‘修身’略有提前。但,你可依据你的理解和进度再讲多讲。修身者,依圣人之言不断修炼自身道德人格也,不怕重复,勿虑赘言。”
“当然,当然。”
“朱教习授此课多年,经验颇丰,我多嘴多舌了。”
“说到经验,在许监督面前,我班门弄斧哟。”
“言过言过。”
这时,吴妈端出一碗热气腾腾醪糟汤元,说:“许监督,尝尝朱家醪糟。”
“哎呀,这如何是好?不用了,不用了。”许监督马上站起欲走。
朱举人拉住监督:“许监督,这醪糟乃我妈手艺,很好吃,切莫嫌弃。”
“哦,朱举人如此一说,我倒要领尝令尊大人之高技。”许监督重新坐下,先闻糟香,再舀一勺进嘴,品尝一阵,赞不绝口,“哎呀,果然手艺高超,又醇又香,好吃好吃。”
慢慢吃罢,许监督来了兴趣,随口念道:“真个是,糟香味美人自醉。”
朱举人立即以对联相答:“那么就,书重意深物亦轻。”
“哈哈,哈哈。”两举人异口朗笑。以联相会,心有灵犀。
次日一早,朱举人拖着弱身去了学堂。众教习一见,无不笑脸相迎,热情之至。或探问他身体状况,或给介绍补养药方,或给他倒茶水,就是没人提及赴京会试,仿佛事先商量一般。那帮学生见他步入课堂,马上安静下来,齐望着他,精神格外饱满。
也许出于感激,这天,朱举人口若悬河,讲得尤为流畅尤为仔细尤为出力,学生尤为认真,效果超过往日。只是,到得下课,他已脸色惨白,虚汗淋漓。中午,学生陪他回家。
罗玉兰下罢船,直奔家门,见丈夫满面笑容,举止沉静,悬吊的心终于放下,随意道:
“看看,你那么怕,没人笑你嘛。”
朱举人答得很干脆:“有!问我为何没跳大河?”
明知说笑,罗玉兰故意问:“你哪么答的?”
“我说大河加了盖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