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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朱举人一股气上冲胸际,继而徐徐吐出,身子不由一缩。天爷!也可能啊。而今朝廷,变幻无常,一会儿变法,一会儿弹压,一会洋务派得势,一会儿保皇党扬眉,一会儿光绪飞扬,一会儿西太后跋扈,风云莫测,朝云暮雨。身在其中,尚且难料,何况天下黎民百姓,那么,废除科举很有可能。
如此一想,朱举人心跳“咚咚”,脑鸣“嗡嗡”,良久。
监督说:“作为学人,深知你的处境,作为同仁,我既为你着想,也为教育考虑。古人要我辈传道、授业、解惑,责任重大。你是科班出身,堂堂正正举人,本县实属太少,去年,朝廷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那份《任用教员章程》,你亦知晓,要求学堂多聘用科班出身的举人。还有,自兴新学起始,不仅高初两等学年延长,而且增开算术历史地理学科,能教好你那两科的教习,不但少,还不愿教啊,而你所授,各方反映甚好。所以朱先生,你看这般如何,你作两方考虑,一则,在未见正式诏函前,你还是作应试考虑,温习再温习,二则,作不应试之考虑,该教书依旧教书,两不耽误。所以,今日请你前来,一则,告之你这个消息,二则,请你继续来学堂授课,莫告假了。不知,朱教习意下如何?”
朱举人哪能死心。此刻,他想的不是当不当教习,他想的是废除科举考试是否属实?是道听途说还是县署对他清明扫墓怀恨在心故意乱说?他相信监督,可监督也有受蒙蔽之时。
如此一想,朱举人又来精神,说:“谢谢监督千恩万德,我不想脚踩两只船。所以,请假一事,仍请先生鉴谅,望学堂另聘高师。倘能如此,不胜感激。”
“要不然,你先去劝学所问问。”许监督建议。
“我要问,也是去省府问,我信不过县署。”朱举人固执道。
许监督不无失望,叹口长气。“朱先生啊,你考虑事情太偏太执呐!好吧,恕不远送。不过,非去省署,早去早归。”
从监督那里出来,朱举人如同泄气皮球,有气无力,慢腾腾地走,心却翻滚着。
无风不起浪啊,倘消息属实,天爷,二十几年寒窗枉熬了,走上仕途参与治国之正路断绝了,从此,只能与一般读书人为伍,要遭人嘲笑了。
罗玉兰见他脸色带青,眼睛半睁半闭,遂问:“喊你做啥子?”
朱举人不答话,走进巷道,进得北睡屋,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妻子尾随于后:“你是病了?还是碰到啥子事了?快说话呀。”
朱举人突然坐立,却不说话,呆若木鸡。妻子急了,摇他肩膀,带着哭声:“先人,到底哪么回事,你说啊!”
朱举人这才红着眼睛,慢慢说出经过。妻子一听,反倒高兴:“不考就不考嘛,怄啥子?”
“许监督说学堂不好聘人,要我马上去上课。”
“先人,你是读傻了还是读疯了?不考试了又不教书,你做哪样?”
“我不相信!废除科举不考,该有个诏示呀。”
罗玉兰拿这位书呆子莫法了,稍顷,道:“你想走仕途,我帮你。可是这条路断了呀,为啥子还是死脑壳?我还是那句话,官,可不做,书,不可不读。”
“我要看到废科举的诏示才安心。”
“它要不来呢?”
“我去省城问学务处。”
“你……,”罗玉兰气得说不出话,真想大哭一场。可她没哭,倒是一转身,气冲冲出睡屋。中午,朱举人没去饭屋,罗玉兰送来饭,说:“下午你戴上举人顶子,到县署问下嘛。”
“我不找县署,信不过他们。”
罗玉兰反给气笑:“你是乌龟吞秤砣,铁了心罗。”
既然要去,何不早去,早点死心。罗玉兰反倒催他:“要去省城,明天就去!”
次日,朱举人果然成行。戴上举人顶子,穿蓝缎长棉袍,套对襟大袖口马褂,登双青缎棉鞋,轿子自然与之相配,标准的举人出行模样。罗玉兰把他的衣物布包往轿里一放,塞两轿夫各一当百铜元,低声说:“两位老表帮我多多关照,一同回来。费心了。”
到得成都当晚,朱举人仍驻《涪香旅店》。不过,老板公公辞世七年,新老板是他儿子。老板伯伯见到举人侄子,如其父亲。
吃罢夜饭,朱举人再也忍不住,遂问那位早已熟识的小伙计:“同乡,宵夜没有?”
小伙计答:“吃呱了。”
小伙计依然一口涪州腔,喜欢加个“呱”字。
朱举人记得,第二次来省乡试,有个川南考生,笑他说“呱”,便道:“那天,我看到呱你的妈。”这话本意是看到了你妈,涪州常常听到。可实际听来却是,看到你的妈被人剐皮啦。那还了得!如此一笑,朱举人早已改掉“呱”字,而这小伙计嘴里,仍然家常便饭。
朱举人继续打听:“可有涪州举人来过?”
“认俅不得。”
再问:“听到过废科举的事情没有?”
“晓俅不得。”
一口乡下的粗野话。看来,除俅外小伙计不管其他,何必再问。但愿仅是谣传啊。
朱举人心情略有放松,继而整顶子理长袍,出得店门,独自走在寒风凛冽的成都大街上。他赶紧捂住耳朵,闭紧嘴巴。春节刚过,夜晚依旧热闹。大红灯笼高悬门前,红辉柔影;小吃馆子烟雾腾腾,熙熙攘攘,大馆子里高堂雅座,丝弦细歌;茶馆里外挨肩接踵,提长嘴壶幺师钻进挤出。看罢,朱举人兴趣顿逝。此时此地,戴品级顶子的多得很,而他不过是落魄省城的外县人!
回到旅店,一听口音,全是涪州人,再下楼看看睡底屋的轿夫,人家早已打起“呼噜”,才没他那么多忧虑。
早上,他给两个轿夫各两个当十铜元,由他们去找想吃的小吃,而他独自坐在油茶摊子前。饭后,按照旅店指引,一抬轿子直奔《学务处》。
《学务处》作为清末川省最高教育行政管理机关,并不在督院街的制台衙门内,而在学道街,单独一处,不过,离制台街不远。从督院街拐弯即走马街,左拐即学道街东口。
学道街名实相符。街内,一大半是书铺,比青石桥北街书铺还多。除专卖新书的《二酉山房》《点石斋》外,还是那些古书铺声名最著,势力最大。此类书铺不仅贩来南北著书,还能自刻自印,佼佼者如《志古堂》。此外还有卖纸笔墨砚和碑帖古物的铺子。
学台衙门自然不如制台衙门那般威武森严,却也有兵弁把守,一副凛然无犯模样。朱举人下得轿来,再次整冠理衣,摆出举人派头,步履沉稳地走向大门。上得阶梯十余,两兵弁朝前各进一步,靠拢站定,意欲挡住朱举人,却又不问话。朱举人再上一阶,双手一拱:
“禀二位公人,在下朱举人继宗求见高衙之总办大人或参议大人。”
一兵弁看看他,并未为他衣冠和身份所动,道:“总办大人有令,非要事不得会见。”
朱举人再次拱手,道:“在下就是有要事,才从涪州赶来。”
另一兵弁一笑:“恐怕还是为科举废除一事吧?”
朱举人一怔,急忙答:“正是,正是。”
那兵弁说:“为此事找总办大人的太多,大人给我们传下令来,凡访询此事者,尔等可细看那张公告。”说罢,兵弁朝左边石柱一指。朱举人这才看见巨大的石柱上贴有一大张公告。他稳了下身子,强打精神,勉强拱手:“多谢多谢。”
朱举人拖着沉重脚步朝左柱走去。刚下几阶,只听一兵弁低声说:“这些人读成书呆子了,想当官何必非要读书?”另兵弁一阵“嘿嘿”。
朱举人象被扇了一耳光,无地自容。
公告看来已贴多日,既旧且破,下边两角已遭撕去,纸张中央有人用指甲划了一把大叉,有的地方已给划破,看来,不满者大有人在啊。
朱举人强挺身腰,木然看着公告:“近日接大清学务大臣谕示,盖当今重臣张公之洞与袁公世凯等,数次奏议废除科举。圣上细鉴明察,终至准奏,御笔亲书,曰,‘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故而谕示各省,科举制度自此废除,各类科考不再举行,乃以举办多类学校取而代之,望严格执行不误。吾省接此谕示,奏报制台,当机立断,速发公告,以示众民,切期自即日起,照此办理。”
四川省学务处。
再往下,朱举人只看了末行“大清光绪三十一年”,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木然站了一阵。接着,一个跟他冠戴一样的人走到石柱前。同病相怜,朱举人立即嘟哝道:“何以说停就停哟。”“龟儿,硬是停了。”那人一口川南口音,骂道。
朱举人失去精神支柱,丧魂失魄,脸色灰白,瘦骨凸露,全是个久病之人了。老板伯伯只好安慰一番。两轿夫受过朱太太委托,肩负重任,立马回县。晕晕糊糊的朱举人,全由轿夫作主,一路上,若在梦里。抬到家门,罗玉兰看一眼,便知**。
朱举人立即病倒,关上屋门,不让人进。他神情呆木,半天不动,时而咕哝:“张大人,你把读书人整苦了”“太后都不准废除呀。”声音很低,象说胡话。时而把书甩得满地。
明理弟见状,说:“大嫂,我给他抓副药,舒肝理气。”
“要得要得,请黄老先生开个方,你把药抓回来。”
“我就可以开方。”明理说得认真。罗玉兰看他一阵,没说话,似有不信。
朱举人正巧听见,气呼呼说:“我不吃药。要吃就吃毒药。”罗玉兰怕他疯癫,心情格外沉重。她绝意封锁消息,要是乡下八十岁婆婆知道,不要她老命?她虽不请黄老先生开方,仍喊明理弟抓了三副当归、党参之类补药,再喊吴妈买来肥母鸡,炖上一大瓦锅,要丈夫先喝汤再吃肉,先少吃后多吃,慢慢补气提虚,壮阳强体,绝口不提考试之事。果然,丈夫情绪开始好转,身体益渐康复,只是不愿出门,终日关在院内。罗玉兰总算松口大气。
第十五章沉重打击
上午,罗玉兰陪丈夫出得后门,来到绿草如茵的河滩。这里,仿佛极乐世界:求佛,对岸有庙;跳河,涪江没盖;散心,花草繁茂,空气清新,翠鸟低飞,浅水潺爰,寺庙在目,梵音绕耳,好个赏心悦目之地。所以,一遇烦脑,朱家多来此处。
罗玉兰带丈夫来此,自是让他吸点新鲜空气,散散心消消气。本来,可由丈夫独来散步,但怕他万一想不开,找大河出气呢?故而,暂离油桶油屉,寸步不离丈夫。
河还是那条河,庙还是那座庙。心境一变,人是物非。此时,朱举人眼里,山和水,草和木,不无凄凉哀伤,不无嘲笑轻视。当初,你胸怀壮志,刻苦攻读;你鄙视世俗,自恃清高;你修身磨励,忧国忧民,而今如何?谁需要你报效治国?哪稀奇尔十载寒窗?你是庸人自忧!自作多情!你是空有学问无人用啊!实在无颜面对良妻美景。
虽是夫人陪着,仍然心情沉重,迈步乏力。时而,夫人扶着,时而,独自走动。
“前天,我去拜访了许监督,”罗玉兰说罢,看看他。朱举人看着夫人,却不问话。罗玉兰补充:“我给监督说,你生病了,病一好就来教课。”
“他说啥子?”朱举人神情专注起来,看来还是关心学堂。
“监督很高兴,他说晓得你要来授课,就没有再聘教习了,修身和读经讲经,监督代你教的。他要你好生养病,痊愈再去。看看,许监督待你多好,仁至义尽,恩重如山。”
“你讲我去成都的事没有?”
“没有。若讲了,岂不是信不过监督先生了?”
“怕啥子?实说。不是信不过他,是我信不过官府。朝令夕改,佞臣弄权。”
“继宗,遇事你要多留根肠子,莫太直了,三思而行。”
朱举人低下头,实在感激妻子找个恰当的下台理由。不过,他依然低声说:“只是,无颜见监督和同仁啊。”
“有啥子见不得?不是你不敢去考,也不是哪个不准你去考。更不是你没考中,是朝廷变了,不开考了嘛,要怪,该怪朝廷。你的学识,你读的书,你的本事,还在你肚子里,烂不了,跑不了,有用得很。你还在学堂教书,监督都说你教得好,离你不得嘛。没有哪个说你不行,没有哪个敢笑你。你怕啥子?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病好了,就去教书,莫把许监督累够了。”
妻子一席话,说到他心坎上。他不禁眉头松开。他为妻子能说会道和见多识广高兴,更为妻子有主见有办法振奋。他觉得妻子是他唯一依靠,是他“书呆子”的肩膀。
“朱太太,马大姐来了。”吴妈站在后门喊道。
“看看,大姑又来催了,要我快回乡买菜油。”
朱举人咕哝:“她就晓得赚钱。”
大姑快人快语。一见侄子,开门见山:“哟,不考好得很嘛,何必费那么大力?你想当官,哪里非要读书嘛,听大姑的话,捐钱。你要没有,大姑出。嘿嘿,我那几个猴儿不争气,不然,老娘早给他们捐官了。”
“那种官我宁肯不当!”朱举人冲口而出。
“还不是一样嘛!”大姑一笑,转脸侄媳,“玉兰,你好久回乡?又该买菜油了。”
“明天,我和继宗一起回去。”她想带丈夫回乡,一则解除家人挂念,二则散散心。
“明天我要去学堂。”朱举人道。他是借口,不愿参与生意。道不同,不与为谋。
“许监督要你病好了再去,现今你还脑壳痛嘛。”罗玉兰道。
大姑也劝:“对嘛,对嘛,先回乡头耍几天,不痛了再去学堂也不迟。”
大姑一走,朱举人像小孩征求大人意见:“你喊我回乡下,我有脸见父老乡邻?”
“继宗,你读呆了。不是你没考中,也不是你怕考,朝廷不准考了,有哪样见不得人?依我说,他朝廷不准考才好。”
“为何?”
“要是你考不中,你才无脸见父老乡邻。”
“我跳大河!”朱举人涨红着脸,吼。
罗玉兰故意作个揖:“阿弥陀佛。喜得好朝廷不考了,要不然,大河要加盖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