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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来个提瓦罐打油的老农。农人穿的破旧,腰间栓根“鸡肠带”,惶然看下油店,怯声道:“打半斤油。”即是买一屉油,很容易。大姑看看老农,可能嫌少,也可能心烦,待理不理,说:“打半斤?难得给你拿屉子,前面去打。”
罗玉兰看不过去,说:“来,我给你打。”说着,接过老农瓦罐。
“哟,你又当好人,我又当歹人。”大姑说罢,一看玉兰红着脸,她又改口,“好,好,你给他打,你给他打,我说错了。”
罗玉兰一时不知所措,踌躇间,大姑突然从她手里夺过瓦罐,说:“老头,我给你打。你们这些农人哪,小手小气的。半斤吃几天?难得跑嘛。”往瓦罐倒油时,她刚让油屉倒立一会,马上倒转油屉,放于油盘,瓦罐给了老农。明眼人晓得,油屉里的油没倒尽。
农人给铜钱时,大姑责问农人:“这是啥子铜钱哟,看不见字了,又有泥巴,是捡的?”
那农人许是胆小,或许少惹麻烦,提起油罐匆匆就走,小偷一般。
大姑反倒哈哈大笑,手一抛,那铜钱飞进抽屉里。
罗玉兰顺眼看下那铜钱。比拇指稍大一点的那个铜钱,是铸有“四川省造”的当五十文《同治通宝》。“同治通宝”四个较大的楷字和周边凸圈,已经磨平磨亮呈黄白色,铜板面和中间的方孔边沿粘有泥巴。在老农手里不知捏了多久。
罗玉兰未出嫁前,在娘家多是见到此类铜钱,后来到朱家和马家,她见得多的却是四川省造的“光绪元宝”“光绪通宝”之类银元和当百当五佰当千的“同治通宝”“咸丰重宝”乃至“康熙元宝”之类铜元,小铜钱见得少了。可见,不同家庭握有的钱币也不同,孔方兄有势利眼啊。
罗玉兰只好看在眼里。稍阵,她拿起那油屉,看看屉底余油,说:“够农家炒两回菜。”
哪知大姑立即接上:“多炒两回菜就长胖了?”
罗玉兰很想针锋相对:扣那点油,就发财了?可她没说,让肚皮承受吧。她早就听说,只要大姑舀油,有意不倒完屉里余油,留下三五钱。而她罗玉兰恰恰相反,油屉总要倒尽,不留一滴。那么,刚才大姑夺她手里油屉,就是怕倒尽油吧。可是,几滴油就能发财?
她也注意过黄伙计,不知是大姑教过他还是本来如此,也有不把油倒尽之时。然而有时,大姑却给她讲:“黄老表偷店里的油拿回家,要看紧他。”
黄伙计家在外县乡下,四十多里,很少回去。她为之辩护:“黄老表很少回去。”
“他可以卖钱,可以送人。”大姑回道。她一向只信朱家人,包括罗玉兰之类“嫁来女”。
又如,每年春节过完,青黄不接,农人缺钱,乡场油价大跌,城里没有青黄不接之虞,钱包仍满,油价仍高。于是,大姑趁机收购囤积,待到新油籽未收前,高价卖出。
去年春节玉兰回乡,临走,再三嘱咐:“你喊黑娃子去买油,他会砍价,又能办事。”
黑娃子是二爸的大儿朱明臣,比继宗小八岁,二十有五,秀才帽子还没到手,关上书本,盖上砚盒,告别‘子曰’。此人不愿农活,双袖一拢,东流西荡,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他入了“袍哥会”,弟兄帮忙,两肋插刀,狐朋狗友打得火热。婆娘温柔贤惠,管他不住,二爸在外修庙塑佛,管他不了。所以,长得又黑又蛮的朱明臣,被人誉称“黑娃子”“黑天棒”,他不在意,“哈哈”答应。罗玉兰常想,公公若在,岂能容忍这等浪子!不过,请他办事,完全放心,妥贴牢实,不出纰漏。
回家当晚,罗玉兰把一袋铜元交给黑娃子,说:“大姑要你去买菜油,不买,她要骂你。”
黑娃子嬉皮笑脸:“嫂子,她喊我买,我敢不买?不过么,嫂子得帮我个忙。”
“你说,只要嫂子办得到。”
“涪州城妹儿长的好看,帮我选个小妾,如何?”
庚子忙问:“啥子小妾?”
黑娃子逗他:“就是给你找个小黑妈,比大黑妈好看。”
罗玉兰使劲板紧脸:“我要告诉兄弟媳妇。”
“我怕她?嘿嘿!哈哈!”
“我告诉二爸。”
黑娃子更是怪笑:“我也不怕。讨小的多得很,为何我只一个?”
罗玉兰咒道:“怪物!伤风败俗!叛逆不道!雷打火烧!”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罗玉兰笑不是气不是。黑娃子果然会办事,两天便买足七百斤,次日装上木船。
罗玉兰回城当晚,便去告知大姑,让她放心。庚子如同尾巴,紧跟其后。
大姑一见,笑得合不拢嘴,说:“赵妈,快煮开水。不不,先倒茶,蒙山茶,最好的。玉兰,给我规规矩矩坐到,你莫动手,让她做。”
罗玉兰刚落坐,大姑马上问:“好多钱一斤?”
“八十文。共买七百多斤,再过两天,船就拉来县城。”
大姑一脸灿烂:“听我算算,现今城里每斤一百文,一斤赚二十文,二七一四,总共赚一万四千文铜钱呀。老天爷,够吃两头肥猪了。庚子,你不是想吃肉么,这回,你吃一头,姑婆吃一头,要不要得?”
“要得。”庚子拍手直跳。罗玉兰敲下庚子脑壳:“傻包,想当涨死鬼?”
“玉兰,黑娃子帮我们大忙了,他没说想要啥子?”
庚子马上接过:“姑婆,喊你帮他找个小黑妈。”
“要得要得。龟儿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瘾子大嘛。”
庚子再作补充:“姑婆,他要选比大黑妈还好看的。”
“比七仙女好看的多得很,给他找十个,累死在女人床上。”大姑一当高兴,语言粗俗起来。罗玉兰咬紧牙巴,才没笑,说:“大姑,这趟回乡,一路的油菜转青了,变嫩了,我看今年又是好收成。”
“那才安逸哩。这边我赚两头肥猪,那边农人油菜好,我再贱价买油籽,妈哟,硬是男人的那个——两头钻(赚)呀。”
罗玉兰知道她说哪样,羞得满脸同红,大为不快,反问:“现今油菜看来好,要象去年,一夜大风,油菜全吹趴起,你还两头赚么?”
“我还要两头赚。它收成不好,油籽少,老娘手里有七百斤便宜菜油,再卖贵点。乡头赚了农人,城头赚了街民——还不是两头赚么?”说罢,得意地看着玉兰,罗玉兰正想说。大姑又道:“其实,油籽收成好不好,关我卵子事!它收成好,我买贱价油籽,它收成不好,我抬高油价,是不是两头赚?”
大概发觉自己语言粗野,大姑马上陪笑:“玉兰,你莫怄气,大姑就是这个脾气,一高兴,说话野,不像你们,斯斯文文的。”
第三天中午,七百多斤菜油搭船运到码头。罗玉兰请人抬进库房。大姑得知,马上赶来油店,到库房仔细察看菜油,觉得菜油清亮浓香,再用两手指捏拭几遍,觉得菜油滑腻无渣,满口称赞:“好油,黑娃子硬能干。不过嘛,我不得帮他选小婆娘,害了别个妹崽。”
罗玉兰问大姑,菜油现今卖不卖?她答:“不忙,煮熟的鸭子不怕飞。”
是时,新菜籽没出来,老菜油经过春节烧香拜佛,已经不多,市人买油热情依然不减,油价正涨哩。大姑又看准一步棋,成“生意精”了。
这天,大姑再来油店,罗玉兰告诉她,有个进城挑粪的农人讲,前两天果然一阵大风,油菜全给吹趴,当真猜准。大姑喜不自禁,幸灾乐祸道:“老天爷,大风长眼睛了呐,我这七百斤油要成宝贝了。”
一月半后,大姑果断出手:“卖!一斤,一百四十文。”
因为油质油色好,七百多斤仅二十来天售完,赚的钱比四头肥猪还多。
罗玉兰并未多高兴,对丈夫说:“大姑那么会做生意,银钱如何用得完?”
“马姑爷抽大烟,帮她用嘛。”朱举人说道。
类似分歧,时有发生。
第十三章备考会试
春节前夕,学堂放寒假。临离学堂,朱举人找到许监督。
“监督先生,明年上期,我不教了。恳请准我辞掉教习。”
许监督一时莫名其妙,遂问:“为何?你不是教得好好的么。”
“监督先生,明年三月,京城将举行三年一次会试,本人意去应试。”
监督松口气,说:“哦,应该。温习得如何?”
朱举人备应会试,谁都晓得。然而,该他教的毫不含糊,该他做的绝不应付,丝毫没影响他教书,谁都承认。
朱举人一笑:“不敢说,去试一试,检验是否学有所获。”
许监督慢慢正色,道:“作为读书人,我鼓励你去应试。作为监督,我希望你莫辞掉教习。还是那句老话,你一走,你教的修身和读经讲经两科,实难找人代替。还有,你若一辞,会试若不第,我们不便再聘你了。往后如何考虑?望朱教习三思。”
朱举人略一沉思,道:“能否考中,确是未知。只是,不去应试更不知才识高低,亦属可惜。何况,读书是,”说到此,话打住,抬头看眼监督,对方眼里,不乏为难和惋惜。
他本想说读书之根本乃圣人所言,修身治国为己任之类的话,可在许监督面前讲这些,无异班门弄斧孔夫子门前卖书,何况,监督乃老举人,世故经历比你多得多,你小小晚辈矣。
朱举人改口说:“至于日后职业,走一步看一步。”
“朱教习啊,我们都是读书人,说句体己话,而今,仅靠学识才能,单靠修身齐家,不是完全行得通的。即便考中进士,仍须学会生存处世要诀,方能畅通自如于世啊。当然,我不是提倡苟且偷安,亦不是悔读圣贤几十年,我只是为你考虑,以同仁身份相劝罢了。”
朱举人低下头,说:“监督心意,本人自然明白,感激不尽。只是主意已定,实难改变,望监督网开一面,让我应试一回,倘能为国家做点大事……。”
“当然,当然,给朝廷输送才子,乃学堂正经大事,亦是我们僻地偏乡之荣耀,我们一定为你提供方便。只是,从长计议,辞职一事可否暂放一放?只作告假赴考,我们只暂聘他人代你教学,不作解聘,考不中再回来继续从教。于你于学堂于国家,皆好。”
朱举人感激不尽。这位学堂官员,一向为人厚道,仁礼有加,忠诚教育,颇受教习和贤达赞许尊重,而他朱举人更是尊重监督。他常常觉得,为官的都象他,哪有这般世道。
朱举人千恩万谢告辞。许监督看着他躬身告退,眼睛湿了。
朱举人抑住兴奋回到家,经黄老表指点,来到后门河滩。妻子正和吴妈熏腊肉。
沙滩上挖个坑,横上几根木棒,十几块腊肉香肠吊在棒上,坑里生上火,用柏树桠锯木粉橘柑壳压住火,遂不燃明,白色浓烟腾腾冒出,熏着腊肉香肠,稍阵,香味扑鼻。
对此家常食物,朱举人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有就吃,没罢了,几个娃儿也如此。只是,来人来客,随来随煮,不慌不忙,倒也方便。
朱举人见妻子忙,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回家。晚上店堂里,妻子一边记帐一边听他讲。“许监督硬厚道,答应我去应试不说,还喊莫辞教习。”
“继宗,你看看,又给恩师找麻烦了。辞了没得?”
“没有。只怕县署晓得了,不得答应。”
“就是嘛。前年,没给李安然银子,这回他不报复?”
“李安然因为勒索百姓钱财,遭知县革职了。”
“当真?这么说,知县清廉正直,百姓冤枉他了。”罗玉兰方知此事,喜之不禁。
“怕是他李安然太胆大妄为了吧。”
“莫去京城应试了,免得难为许监督,他为你费多好多心啊,不就是作官嘛。”
朱举人脸色一变:“何以不去?岂不枉我二十几年寒窗苦?”
“你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未必你这辈子就是考试?”妻子笑笑,毛笔沾沾墨盘,边写边说,“要是考不中,我看你回来脸往哪里搁?”
朱举人被刺痛,怒而大吼:“我跳大河!”
罗玉兰看丈夫一眼,见他脸色铁青,马上陪笑:“说个笑话嘛,你那么当真。要应考就去,我马上给你筹备盘缠。”她也想过,丈夫苦读多年,不去考试,后悔终生的。
朱举人哪敢跳大河?浮殍见过,一脸惨白,肚子涨鼓,男的朝上,女的朝下。他要活,活得非同寻常,不金榜题名无颜见江东父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