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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太太请人抬上红布盖住的聘礼,由“老红爷”(媒人)带路,继宗去罗家定了亲。定亲酒桌上,罗玉兰亲自给继宗斟酒。从不喝酒的继宗没推辞,一口喝光。
消息传开,乡邻都说一龙一凤,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般配得很。
公公去世,一夜之间,继宗完全成熟。出丧期间,朱老大给父亲立碑刻墓,请来罗秀才撰墓联书墓铭。秀才一笑:“你家不是有人会写么?”
“哪个?”继宗父亲摸门不知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漂亮妈妈立即明白:“你说继宗?写的要得?”
秀才一挥手,斩钉切铁:“我敢说,万万要得。”
喊来继宗,给他一讲,竟然毫不推辞,满口应承,可他却又谦虚:“我试试。若要不得,望罗伯伯赐教。”
漂亮妈妈一脸灿烂,极力怂恿:“儿子,你写!给我们看看。”
继宗沉吟一下,冲口诵来:“上联,一生尊孔书香酬先祖;下联,十代好农家风警后人。请伯父赐教。”
“要得要得。写得好,气魄大,寓意深。请问贤侄,这十代是……?”
“禀告伯父,我们朱家从湖广填四川到公这代,刚好十代,非常喜好农耕。”
罗秀才眼睛潮热,说:“写得好,再题如此下款,光绪十五年冬月孙继宗祭叩”。
继宗道:“不,应题朱家后辈。”
“非也!贤侄,你公公独寄望于你,也恰好示你之诚意,墓志铭再落款朱家子孙。”
漂亮妈妈立即纠正:“亲家,不是贤侄,你是老丈人,他是你女婿。”
“对头,对头。请问贤婿,你如何给亡公撰墓志铭?”
继宗斟酌稍倾,道:“晚辈还是献丑了,我想如此写:朱公顺成清道光元年生,光绪十五年卒,自幼秉承祖训,上孝下慈,光大儒风,及长,辛劳耕商,勤俭戒惰,发家致富,终身不息,修身自立,齐家自强,以此立命,树就家风,毕其一生,……”
不待说完,罗秀才道:“就如此写,就如此写!”
第六章中举之后
弹指一挥,转瞬十年。
有朱老太太坐阵,二十六口人稳守一家,绝无二心。按照族规,老大当家。朱永忠如其名字,老实忠厚,农活能手,孝顺父母,宽待兄弟,处事公正,严于律己,不喝酒不吃茶不打牌不吃烟不愿玩不善言词,标准的“六不”庄稼汉。全家皆信赖他。
朱继宗距而立之年只差七百余日,然而,此公却把“不惑“大大提前。六年前,朱公子在泰山罗秀才陪同下,第二次赴成都乡试,榜上题名,举人功名取得,衔金雀的镂花银座之冠戴,稳稳当当扣上辫子脑顶,为官资格到手,圆了朱门成龙梦,列祖列宗瞑目焉。马上,朱举人与罗玉兰成亲。后二年,罗玉兰没有枉为朱家孙媳,更没辜负送子娘娘,马上给朱家添上一位公子,再二年,送来胖胖千金,像妈一个模子铸出。罗玉兰刚想歇口气,第六年,送子娘娘盛情难却,再送公子一位,摇破朱家摇篮。尤其大曾孙很象老族长,大脸宽额,浓眉大眼,鼻挺梁直,朱老太太乐得心尖打颤。
朱举人常住涪州城,一则便于来往县衙,及时打探署缺事宜,若有官职缺位,跟赓补上,免得煮熟的鸭子飞呱了。二则,公公辞世,父亲死守田土,城里的油坊生意全由马大姑家料理,如今她家经营米行,无力掌管油坊,进项益渐减少,朱举人趁此住县城,协助料理。三则,涪州地处盆地正中,交通枢纽,西去成都东下重庆北上顺庆南去泸州,多则四天,少则两日,消息灵通,来去容易,于己于家乃至国事,皆为有利。不久,经时任《船山书院》教谕的许德良举荐,蒙得教习职位,专教“修身”“读经讲经”两课,在当年的书院大门黄葛树下,早进晚出,迎新送老,轻车熟路。而今,他动听之声重新响彻开阔的书院里。只是,往昔稚气未脱的朗朗童声,而今为抑扬顿挫的教师腔代之。
朱举人与泰山同为书生,同以教书为业,同耻于捐官,然而却胜泰山一筹。一则,朱家有农商经济支撑,银钱够用,无须泰山那般清贫,闯世界不愁纹银。二则,泰山年事已高,仕途已断,一心教书;而他朱举人,风发正茂,前程可望,虽在执教,心愿未死。他绝不捐官,亦不乞求,要走正途,读书应试,真才实学,故而,执教之余,专攻诗文,届时赴京会试,考取进士,正正当当做个知县,穿官服着官靴坐大轿,戴衔金三枝九叶冠顶,非一般乡官小吏。如此一来,列祖列宗瞑目,朱家老少翘首,旁人不再指背讥笑,而且,泰山虽未戴上官帽,乘龙快婿替补,岂不一样。老人残年,自会欣喜。
一股浩然之气充斥朱举人胸际,心血来潮,他将二儿取名庚子,牢记去年赔洋人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之奇耻,长大为国效力,为民雪耻。
后来庚子稍大,有人问他:“庚子,你是不是庚子年生的?”
庚子反问:“你老子是不是老子年生的?”
听者捧腹大笑,都夸这娃聪明过人,前程无量。
如今,朱举人“而立之年”已过,听起老茧的补缺安慰,迟迟没有兑现。有时竟又心灰意冷,空有大志,报国无门,怀才难遇,一事无成。有时,竟又自我安慰,虽未补上官缺,可他毕竟取得举人资格,头上那顶衔金雀镂花银座冠戴,有资格戴的;蓝绸长袍上套件对门襟、大袖口铁线纱马褂,有资格穿的。此乃他举人之身份与象征,二十年的寒窗苦啊,他不能象泰山,毫不在乎。
作为苦闷之排遣,作为无奈之明智,朱举人执教县立两等学堂之余,协助大姑管理油坊生意。再至后来,更有豪气填膺:颇有天分之堂堂举人,岂在乎县内小吏?
二月末,春意正浓。一日,金乌西坠,河风东来。城东油坊街那条弯而长的石板道上,“吱嘎吱嘎”,一副滑杆闪悠而来。青妇和小儿躺在滑杆上,望着右首一排街面。
滑杆在《斋香轩》店前停住,缓缓放下。前抬力夫解下头上白帕,扇风不停。
“难为两位大哥。”青妇说着站起,挽挽袖口,捋捋额头青丝,扯伸青色细布长袍。
青妇较高,身材修长,面白腰细,细眼细眉,小鼻微翘,容貌俏好。她乃朱举人妻子罗玉兰,小儿者,乃两岁之庚子。
前抬力夫乃朱门佃户胡大银,常抬朱家,给他力钱,有时分文不收。他家住朱门对面胡家坝,佃朱家田土最多。年青时,胡大银拉纤下重庆,加入码头哥老会,闯荡重庆数年,学到一点拳脚功夫,后参加“余蛮子”暴动,失败回家,去年三十岁才娶婆娘,倒是著名庄稼能手,收种准时,精耕细作,轮种土地,巧施农肥,亩产常常高于乡邻。朱家待他不薄,收租仅二成半,当地最低。他亦从不欠租,两家往来密切,相互养活,亲如弟兄。当他得知老族长挨土匪毒打病逝,后悔当年没给他抬滑杆,若抬,老人不会挨打,土匪也莫想活。
此刻,胡大银朝店堂喊:“继宗哥,大嫂来了。”
巷道匆匆走出的朱举人,稍作眨眼,习惯室外强光,双手朝两力夫一拱:“大银哥,你们进来坐坐,喝点开水。”说着,接过胡大银抱着的庚子。
“谢了,继宗哥,乡头忙得很,要赶做秧田,再捱,也赶不到渡船了。”胡大银道。
朱举人递给胡大银一把铜钱,胡大银立即躲开。朱举人把铜钱塞进另个力夫衣袋时,突闻一阵油菜花香,仔细一看,方才发现儿子和力夫头上衣上撒着油菜花,非常显眼,问道:“油菜开花了?”
胡大银答:“正在开哟。南坝这一路,到处是油菜,我们在油菜花里钻进钻出,眼睛不敢睁,鼻子不敢闻,香得逼人。今年你们油坊又要买好油籽了。”
朱举人虽是乡下人,农事季节半知,也不想弄清楚,眼耳不闻窗外事啊。
等两力夫走远,朱举人一时高兴,抱着庚子转身立于油店前良久,仔细品尝公公精心之作。《斋香轩》和其他油店差不多宽,木柱木墙,花格窗棂,赭色漆面,凹刻牌匾《斋香轩》竖挂店门右方,门额也是凹刻木匾:“德惠龙门”。
老族长选择此处,原因有四:一则进城先拢,不用七弯八拐;二则设有榨油房,占地须宽,离河须近,因为声大,还须远离居民;三是不远即是油菜地,农人卖籽方便,他亦先购;更首要者,榨油商多选定此处,形成气候,“油坊街”有了名气,于是,敲定下基。但,店面不能宽,大家需店面。然,房屋可高,天不会塌下来压他,房屋可深,后面河滩离水不远,草茂棘密,待开垦之处女地,随你发展。
石匠木匠技艺皆具的朱族长鉴于以上原因,自行设计,自行修筑,自下苦力,费力费心,方成而今样子。前为店面,三丈宽,店面右边,有四尺宽巷道,店门一关,从街通达河滩。巷道西边,乃一排长而窄的西厢。店堂后面,乃前天井,待客办事朝拜之区。北为堂屋,右左东西厢房,再后,乃后天井,生活住宿之区,四面皆为睡屋,楼上楼下八间。出巷道乃后院,一排房屋面朝大河,依次为:左灶房、中饭屋、右佣人住房两间,大间住男人,曰“大窝”,小间住女佣。再往前,走下两级石梯,乃榨油坊,《斋香轩》命根子。
如此一算,大小房屋十六间,绰绰有余。老族长目光远,清楚涪江爱发洪水,街后河滩常遭水淹,便在屋后修上石堤,出后门须下七级石梯可达河滩。而且,后天井每间睡屋加高修楼,一旦洪水淹至底屋,上楼居住,抵挡数日。房屋全是凿木穿斗,青瓦粗梁,高脊巨柱,石作墩板铺地,墙门赭红涂漆,跟乡下一致,堪称小朱门。与左右邻居比,屋顶高出五尺,天井多出一个,鹤立鸡群矣。
房屋如此,掌柜不差,几经改朝换代,才是而今班子。开初,他与马家合伙,朱家六成马家四成,油店掌管,朱家委派,而且,族长立下规矩:在朱门里,除种粮经商外,只能读书,不准打架,不准打牌,不准纳小,更不准伤风败俗。谁去掌柜?族长思量再三:老大自然留在身边,协助管好朱家内外。老二永孝好动,一手石匠技艺,雕狮刻龙塑菩萨,样样皆精。族长先派他管,此公勉强答应,可是不到一月,找他雕狮子塑菩萨的,一个接一个,后来,他入了迷,干脆离开油店,吃住在庙,一边塑佛刻神,一边虔诚信奉释伽牟尼观音菩萨。族长赶忙委任老三永仁接任。老三能说会道,本喜跑外,做生意之好料,把个油店管得井然有条,赚得不少。然而,此君端着碗看着锅,几个游客一说,长袍一撩,“拜拜”也懒开口,乘船下了重庆,改行做起大米生意,在磁器口开个川北米行,垄断涪江下行米船。族长再派不出高手,只好请女儿管。后来,朱举人得以接手。只是,堂堂举人跟油生意如胶似漆,实在是对诗文才子莫大讽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