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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漫长的雨期过后,四处皆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天渐渐晴朗,心情却时好时坏。
可能是因为不再年轻,如今冯善伊更喜欢扎在老人堆里,便如这个清净的午后,她一声不吭地离宫,乔装入了四王爷的府门。远远地,就瞧见老王爷举抻着天上的风筝疯疯癫癫的跑来,一个不注意便撞入她身前,二人齐齐坐倒在地。
这一撞惊得周侧下人连连跪地赔罪,自长廊上跪了一溜。
先是老王爷由地上被人搀了起来,动了动腰,咯吱咯吱地响,痛得他呲牙咧嘴道:“哎呦喂,幸亏老东西骨头硬朗,这一撞好歹没散架。”
冯善伊拍了拍袖子,自己扶廊站了起来,以同样的语气迎上去:“幸而我肚子没孩子。否则这一撞还不得把孩子掉出来了。”
她捏着摔痛的肩膀,提着繁琐的裙尾便要迈过去,纸糊的风筝轻悠悠落了脚前,弯身一勾,即是扬在眼前。这风筝尚是以美人图糊的,冯善伊瞧看着这美人,左右瞧都觉得面熟。一身杏花黄衣,浅眉若飞,长目朱唇,自有几分江南小佳人的韵味。
老王爷贴了上来,探头抢过风筝,又举起来同冯善伊比了比,拍着大腿赫然惊醒!
“他爷爷的。我说那老东西是个花和尚不是!就知道他成天对着佛祖想女人,你瞧瞧,这多像!”老王爷又一扬风筝上的美人,问着身后人,“感情那东西暗恋的女人,是咱皇后。”
身后小奴,哦了一声,不敢再说。
冯善伊没有说什么,只是开口问老王爷要人:“我是来见惠裕的。”
“下棋欠了老子不少银子,一拍屁股走人了。”老王爷不爽地摇摇袖子,抱廊而坐,翘起二郎腿无限逍遥道,“啊。那啥子。我正要给皇上发个帖子。要皇上给老子下个通缉令什么玩意的。”
冯善伊看他一眼,只想冷笑。
老王爷仍煞有其事言着:“十万里加急火速追杀那老东西,胆敢给老子欠钱逃人,他逃一日,老子就拿他房里的美人图糊一面风筝。直到美人儿糊没了,我就让杀手把他先阉了再领回来泡酒。”
他身后自有一小仆摇摇头,使着眼色。
冯善伊眼下顾不得许多,听言忙惊,抻着老王爷领子直问:“你说他跑了。”
老王爷被勒得一咳嗽,连连点头。
冯善伊气得跺脚,转身将裙尾提起来即奔出中庭,朝去府来喝声要马。
老王爷揉着自己被扭痛的肩膀,见她行色匆匆,声音飘向身后:“你说,她这么急着,不会真要和老东西私奔吧。这俩人还真有小九九啊。可怜了我侄儿,还傻巴巴地守着宫里等呢。”
小奴一叹气,跟随在王爷身边见过皇后娘娘许多次了,只觉得娘娘亲善极了,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他自是不信老王爷的信口雌黄,仅仅想着,惠裕师傅同皇后娘娘莫非是有一段恩怨未断。
城西门滚滚烟尘扬起,疾行的马上落下一女子,那女子长衣紫袍正是飞速跑来,扬着唤着城门下即要踩上马车的老僧人。只那车中人便似未闻一般,顷刻便扬鞭出了城,冯善伊追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望着那渐行渐远车马说不出的恼。
她知道,惠裕一定是听见了,是故意匆忙而去的。
他不愿见她,的确不愿。
是没脸见,还是,心中至今仍放不下。
可她也不想见他,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醒神,甚有些责怪惠裕如此利用了自己。而后她先释怀了,只她想着云中那些岁月,日复一日的面对自己,面对这张容颜相近的脸,他的心或许真的不好受。可她竟然全不知道,他的纠结与痛苦。
他是因为爱那个女人爱得太深,才会由恨牵绕了半生。
而今却想,哪怕再见他一面,也好。
累得靠紧城楼缓缓蹲下身,由风扬起的沙土冲入眼中,实在难受,便抬手揉,却越揉越痛。冰凉的腕子由上方落下,掷着她手。
她扬眼望去,惠裕满是皱痕的脸恍恍惚惚映在目中,他一身青袍,是瘦极了。
“傻丫头。沙子入眼,要轻轻吹。”这一声,俨然慈爱。
冯善伊心酸得恨不得落下泪来,却又觉得当着他面流泪实在不堪。
“你,你骗了我,是不是?”她站起身,呆愣地平视前方,与他当面对峙。
“你,你故意让我走错了路,毁了我父亲一世的谋算。是不是?”再问一声,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惠裕平静的眸中第一次泛起波澜,静静点头:“是。”
眸,转了转。
她看着他,苦笑不得,连连扭过脸,背手擦了泪,才又转过来,予他一笑:“知道吗?惠裕。”
他咬紧牙,只等她说下去。
“很好。”这一言,满心的诚恳,“真的。你做得很好。”
惠裕不明她之意,微微蹙眉,哑声问:“你是真心的吗?”
冯善伊重重点头:“这是你教诲我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以真心去感悟人事。”虽然是被欺骗,走去了另一条与命运截然相反的道路,可是这一路上,她得到的远比失去后。如若她走了当年对父亲而言是正确的那条路,她之今日,只有失去,不会得到。
“不怪我?”惠裕看着她,勉强撑起笑容。
“如今不了。”冯善伊同是一笑,“因为是你让我做了正确的事。你欺骗了我,却也是救了我。”如若不是他,她或许会依然走在黑暗之中,苦苦寻不到释然的出口。便像她的哥哥那般,会一时走入偏处,甚至还将面对毁灭的噩梦。
“所以。你不会动摇吧。”惠裕轻扬微笑。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的心意不动摇。”
惠裕猛一窒息,说起此话时,她目中扬起的那束光芒,与她真的很像。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在她离开时,同样这般告诉自己。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动摇。
冯善伊看着有些失神的惠裕,咬唇低了低头,隐隐约约的声音漫出:“惠裕。我母亲,她美吧?!”
眼眉间细密的皱纹似乎瞬间舒平,他笑了笑:“你母亲也总这样问我。”
“所以呢?”轻松而笑。
惠裕转过身,长袖擦过,仰天叹了口气:“似乎是美的。否则我这几十年来也不会总对着佛祖想女人。”
冯善伊扑哧一笑,忽又想起来什么,自腰间掏出那一半汉符令推了过去:“这个。还你。”
惠裕看着那东西,一时怔愣,他没有接,反手又推了回去,摇了摇头。
“我和云娘说,这半符要留给我们的孩子。可惜我这一生无出子女。不过,自第一眼看见你,我便从心底认了你做女儿。你便代我与云娘的女儿收下它吧。”
“另一半在你手中,你也好拿去配成一对留了后人。”她未收手,依然坚持。
惠裕摇了摇头:“那另一半,在我女儿的真命天子那里。”
“真命天子?”她巧然一笑,有些茫然。
“云娘走后,我便把另一半送人了。我想如若你有缘,或许能与他配成一对。”
“他如今在何处?”虽然已不期待什么真命天子,因为自己已是遇到了一位。可是不自觉地仍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惠裕摇头浅笑,她的好奇心仍是不减,索性故意卖着关子,满是禅机道:“你们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她还在发愣,他已转身,长青的袍衣轻滚入地,步履平和。
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扬声问:“如若我们再见,我当唤你惠裕呢?还是喊你刘义季。”
惠裕没有转身,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扬手于空挥了挥,清朗的声音缓缓飘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立在风中,俨然有些失落,直到一手由身后清冷的袖摆擦过。但不知何时,拓跋濬的轿子已停在身后,他人已至她身侧,他不知她望着的是什么,一座空荡荡少有人烟的城楼,如何能要她站得那么久,怔得那么静。
“你如何出来了?”她转身来,紧着他长袍的领子,“今日风大。”
他没有答,想着她要是知道他多少听信了老王爷的谣言,她一定会生气。
只可惜,她是极聪明,三两下看透他,咬牙念:“你当真以为我又要私奔啊。”所以又一次匆匆忙忙落轿于城西门,便如许多年前那次一样。
他将她自身前一带,以长袍裹着她,垂下的鼻尖抵着她额头,温软的声音轻轻落下:“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乱玩了。我会操心。”
“那你就把我拴在腰上如何?”
他凉凉的长睫扫着她:“有些沉。”
她扬起笑,贴了他身前,紧紧拥着。若不用栓在腰间,这样抱着,紧密地融为一体也是好的。她从前以为拓跋余走后,她再也不会爱人了,只是遇上身前的这个人自己总算明白,原来之前她并不懂爱。
那是她以为的爱情,蛮横的情感寄托,一味的付出和单纯的享乐。而不是现在,真正的爱,细水长流,恬静地滑过心田,泛起温暖,很淡很淡,却是不需表言,一个眼神便能看穿彼此,便能感受对方的一切。
扬起黄沙的风中,他二人的相牵而行身影越来越远,只声音幽幽传出——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什么?”淡淡一声询问,同是咀嚼着禅机写意的言语。
“你说,我们是有缘呢,还是无缘。”
“......”
静了许久,都没有声息,长袖陡飞的簌簌声一起一落。
男声低弱的叹声,在呢喃中溢出:“纵是无缘,万人之中,我也会寻到你。”
(还有半章....貌似后台出问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