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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元年,河西叛胡,拓跋濬遣派督河西诸军南趋石楼讨伐叛军,大胜而归。至此时,汉化之政按部就班徐徐推进,上行下效,成绩斐然,朝中起先抵制汉化的胡臣亦相继加入,胡将汉臣一派和睦融融。
太后常氏于这一年染病不起,卧床数月,李夫人曾进书言欲入宫亲自侍奉病榻前,拓跋濬婉言谢绝,只道宫人一切操持得来,可准李夫人不时探望。
这日昏后,诸皇子由南书房去课,前往太和殿探视老祖母。云中携弟弟们予太后行了礼,便靠在一侧。
常太后幽幽抬眼,低问了声:“你们父皇的头昏,好些了吗?”
云中忙应道:“祛了些,只是仍不能盯着奏折太久。”
常太后叹了口气,正值壮年的男人,身子却比自己还要单薄,一年到头,吃用的药,都抵上她三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婆。
将迎靠床前的四人一人瞧了一眼,常太后首先问云中:“太子的课业师傅如何评价?”
云中咬唇,只幽幽道:“说是进益。”
“真的?”常太后挑起一眉,冷冷笑着。
拓跋若忙由拓跋弘身侧立起,坦言答:“是一塌糊涂才对。”
拓跋弘拉紧拓跋若的袖子瞪他一眼。
拓跋若扭了扭身子,浑身不自在,又吞吞吐吐道:“太子哥哥念书不比云中哥哥。”
太后叹下一口气,将几个孙子散去,只留下拓跋云中。她阖目在榻上躺了许久,似小睡了半刻,又抬起眼看着跪在身侧一动不动的拓跋云中。看着他的眸子,便立时能想起他母亲。
“你起来吧,地上凉。”
拓跋云摇头:“地上不凉,皇祖母这样看着我方便。”
太后心底一暖,这孩子确是极为懂事的,不知是因皇后教导有方,还是跟随在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得体大方。皇帝不止一次在人前言以此子为荣,而拓跋云中又是个心思灵敏的,勤学又聪慧,想是在各方面都要超出东宫许多。只他越优秀,她便越难安。
常太后探出一只腕子,攥向他,微弱的声音滚出:“云中。皇祖母去后,便将灵位供奉在舍利寺中。哀家最不放心不下的人,除了东宫,便是你。至那时,你可愿意剃度出家,去寺中陪我?!”
四年前,她便意欲将这孩子送出魏宫,只担心他将日会成为东宫的威胁,便如宗长义是拓跋濬不得不除去的亲手足。她实在不期望父辈的同一幕,于子辈再现。不论偏袒了谁,初心总是好的,希冀这家国稳如泰山,东宫无损,父子无仇,兄弟和睦。
拓跋云中垂首想了想,扬起头,宁静道:“孙子答应皇祖母,会陪着您的。”
“你当真愿意出家?”
“若真能为父皇祈福,护佑我大朝,孙子愿意。”拓跋云重重点头。
常太后欣然微笑,双手握紧他一只腕子,连声感慨:“只你不怨我。只你......”渐也再难言下去,只剩余叹。
拓跋云中放落她的手,行了一礼,声音平静:“皇祖母放心,孙子会像父皇请言,说是自己的意思。”
常太后看他一眼,想他极为懂事地连这一层都顾及到了,当真是七窍玲珑心。只可惜,他偏偏是生在云中,又是冯氏所生。若非如此,将大魏的中兴盛业交付于他这一代手中,她即是死也能对得起旧东宫了。
“母亲从来嘱咐孙儿,这一辈子都不能和弘儿相争。”他说下这一句,再平静微笑,满目皆是淡然。。
常太后闻此,眸子一抖,前尘旧事袭来戚戚焉。
“你母亲她当真如此说?”
拓跋云中又一点头,所言句句是真,如何能假。
“你母亲她不与哀家争了,所以哀家连个斗的人都没有,才会老得这样快。这一老,病也来了。”常太后自言自语着,缓缓阖目,连连叹息着又是沉沉睡过去。
这一次拓跋云中没有再跪,他站起身来,替老太后盖紧被子,望着她一脸忧伤又平静的苍老睡颜,低了一声:“母亲说,皇祖母是有心之人。”言罢转身,轻步出。
冷榻上一缕纱帐飘摇,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苍老布满细密皱眉的眼角湿润着,她抬手握紧一束纱帐,泪顺着深深细纹猝不及防地滑落。
消息传来正阳宫,冯善伊睡得有些迷糊,听着拓跋云中细细言着,她毫无反应。
一手环着拓跋略在怀中,这孩子一晃四岁了,却由曹秋妮养得极其金贵,来时在园子里磕绊了腿,便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再一眼看去拓跋云中,樱桃核吐了出,细长的手指揉着脑门:“你真的想当和尚?”
拓跋云中一脸清和地点头,乖巧地又递过去一盘糕点。
冯善伊捏着糕点喂了拓跋略一口,细帕蹭着他小嘴,又抬起眼眉:“你要把你父皇气死了。他好容易养出个得意儿子,如今一心一意要去做和尚。这说得过去吗?”
拓跋云中只笑,摇摇头,不语。
冯善伊将拓跋略转给奶娘,又瞧几眼天色,吩咐奶娘将拓跋略送回曹充华宫中。
拓跋云中忙走上来,由奶娘手中抢过拓跋略的小腕子,扬起头求母亲道:“儿子在宫中的时间也不长了,今儿就别送弟弟回去了,想和略儿多处会儿。”
冯善伊不近人情地挥手命奶妈先牵着拓跋略回去,见得拓跋云中一脸的失落,她走上去,手正压在他肩上,轻道:“雹子,我也和你多处会儿,只我们娘俩。”
她牵着他走去廊前,正对一池秋水昏景凝眸无言,握着云中的手紧得不想分开。
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宁静,一挑眉,言语与往日的轻松戏谑不同:“雹子,你只要知道。但凡你不要做的事,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你。”
“我知道。”云中点头,清冷的声音如流水徐徐而过,“我的父母是这天下最权贵之人,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他们的孩子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
这句话,同是今日拓跋濬冷声告诫他。如今他说给自己的母亲,说得无悲无喜,说得一切低入尘埃。他的性情更似拓跋濬,甚至与他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而他们都是不善于表明心迹的那种人。所以很多话,他压抑了许多年,不愿言,不敢言。
“母亲,您还记得生下略儿的那天吗?”他一仰头,看着她温和微笑。
冯善伊无动声色点头。那样的痛,撕心裂肺的痛,拓跋濬紧紧攥握的手,还有孩子由体内滑出,自己却一眼也不敢看的痛苦。如果能忘呢。
“那一日,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被送去云雀宫,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我追着奶娘的步子偷偷跟去,看到曹夫人将他拥在怀里,我难过地想哭,为什么娘亲和我就不能先抱抱他。我悄悄注目着略儿长大,他第一声言语,第一次会爬,第一步站立,这些我都记得。可看着他依偎在曹夫人怀中时,我是难受,想他分明是我血脉相同的弟弟,为何要唤另一个人做娘亲。”
冯善伊笑着抚平他的额眉,他又一双如他父亲一般喜欢皱紧的深眉。只待出了红尘,是不是便会满目宁静,自此不蹙眉。
拓跋云中勉力控制着眼中酸涩,眨眼微笑:“其实我早先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像在山宫那般唤你娘亲,为什么方妈一再嘱咐我不能乱说话,为什么我的父母总是一脸愧疚面对我,便好像是有许许多多对不起我。”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声音越发的柔,柔若清水:“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没关系了。”拓跋云中重重一点头,“而今儿子全明白了。便如母亲为了东宫送走略儿,我也不会成为东宫的阻碍。母亲确也是如此教我的。”
“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让你放手一搏。可是。”第一次她撑不起笑色,只是哀哀地看着他,“我有私心。我怕你输。”
“所以,我会离开。不要母亲为我挂心。”这一世,不争位,不为臣,他或许会活得无比安然自在。
“你还不会爬的时候。”眼中的泪,滴得厉害,黑幽幽的目光闪烁星点光芒,“我将你放在两膝上,我就盯着你,盯着你告诉自己说,五年,我只给自己五年。五年的时光,若我还不能活着走出山宫,若你的父亲真的不会回头关顾我们,若我们母子再无希望,我就放弃,放弃内心所有的执着,放弃追求的一切,而后只一心一意做好你的母亲就足够了。而后无论是眼中还是心底,都只放着你。”
没有天下,没有汉政,没有血雨腥风的争夺。
只有你!
眼中的酸涩冲涌而出,拓跋云中柔软的心底又一次被触动,他泛起笑容:“我很欣慰,如今母亲并非只有儿子。”
是,她还有许多,有了身侧最重要的男人,给予自己一世尊荣的男子。她握有天下女子最骄傲的权贵,她还有许多许多。可是,回顾四年山宫的萧索岁月,那时候陪伴自己的只有他。而今,却不能有他。这实在令人不忍去想。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东宫,只是为您。”
拓跋云中最后仰起头来冲她一笑,那笑色模糊在凄冷模糊的眼泪中,渐渐淡去,渐渐凉散。
云中离京的那一日,平城落了一场春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他离去的长路。她是立在宫城之上,遥望他之背影许久。那场雪落了连连三日,拓跋濬将自己闭在宣政后殿恰也整整三日,他谁也不见,包括她。
三日之后,他推开殿门,虚弱疲惫的身影映绕晨间第一束璀璨光芒,他望着殿下匍匐长跪的臣民,做出了一个决定。便是这个决定,将他的名字永远与这座都城连在一起,也因此为他在千百年后留下了更多被苍生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诏告天下,于京都以西武周山南麓开凿石窟无所,依山而凿,东西延绵数百里,气势恢宏,一举成为当朝最雄伟的建筑。
佛境佛地乘建佛心成佛像,云山云岭带将云水绕云城。
他亲赐石窟名“云冈”,是以千百年后仍于世傲立经久不衰的云冈石窟。
那一夜,他拥她在身侧,背着她默然落泪。他说自己想了许久,除了这天下还能给那孩子什么。所以他要建一座倾世举立的国宝,他要在石窟中奉立五代先主的佛像,包括他自己,这些佛像将陪伴云中渡过一生的漫长岁月。待千百年后,大魏江山或可枯,只石窟不会毁。所以他留给云中的是一座万古不朽的江山。(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