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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莹笑道:“王爷对这件事,最起码也是很关注的。凡事有一即可有再,‘一而再,再而三’,刺客失败过一次,觉着不甘心,明知飞蛾扑火,也还是要来的。有什么想不通?难道王爷事先熟知刺客行动?”多铎右眉挑起,冷冷的道:“贞妃口齿伶俐,咄咄逼人,是欲指本王即为幕后主使?”贞莹笑道:“不敢,臣妾只是与王爷探讨,刺客在宫中若有内应,必将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那会是谁?”福临对第一次刺杀详情不明,听他们提及,也就暗暗留神,过得几句,忍不住叹息摇头,心道:“贞妃越说越不成话,豫亲王和韵儿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怎会请刺客杀她?”看到多铎脸黑得锅底一般,知他一向傲气十足,给人连声诘问,只怕立时便要暴发,只好做和事佬,道:“皇叔,您别听她胡说八道。韵儿也不是受伤,她是……不慎失足落水,受寒引发高烧,又因着曾怀龙种,才至今未醒。”
多铎道:“韵妃娘娘有喜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臣这里要隆重的给皇上道喜了。”他说话时语气喜悦,面上表情却无丝毫改变,哪有半点听得“天大的好消息”时一般模样?福临道:“多承皇叔吉言。”心下只觉厌烦,盼着这唱戏词一般的谈话尽早结束,提醒道:“皇叔急着寻朕,好像不该专程为道贺而来?朕隐约记得,你是另有一件大事商谈。”多铎被他生硬的语气震得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就奇怪皇上今日怎地情绪不定,此刻想必是早已归心似箭,若再唠叨个不停,是为我这做皇叔的不识相之至,怕要惹得你肚里大骂了。”福临道:“哪里的话。皇叔但说无妨。”宫内重臣交谈时,都十分擅长作表面功夫,福临耳濡目染,也学得惟妙惟肖。多铎道:“好,那臣就长话短说……”才刚起了个头,又叹口气,道:“却让我从何说起的好?”
福临听他欲言又止,分明有所暗示,宫内伺候的太监宫女均已退到殿外,斜睨贞莹一眼,道:“要她回避?”多铎一摆手,道:“不必,真说起来,此事也只是有些……怪力乱神罢了。近期间臣常受太上皇托梦,已持续了有段时日。”福临道:“太上皇?是说我皇阿玛?”多铎道:“不,臣所指是太祖爷。臣当真糊涂,竟然用错了称呼,请皇上恕罪。太祖爷虽归天已久,但他心心念念,惦记的仍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福临冷哼一声,道:“担心朕守不住祖宗基业?”他听着多铎说话,同时暗中打量他面部神情,发觉他语气与表情全不搭配,每句话都显得言不由衷。再加上毫没来由的“用错称呼”,口称谢罪时全无畏惧,语调平淡,眼神中反而含了些嘲笑,好似自信已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心里自然有气,情不自禁的顶了一句。多铎道:“皇上何以敏感至此?自您登基以来,设官员司业、助教;厚赏八旗将士;对前明遗民以礼相待;告慰进军关内功成。做下不少利国利民之举,年纪轻轻能有此担当,实为难能可贵。陛下仁德贤明,真乃我朝之福。”话锋一转,道:“如今固已初步统领中原,各地仍有流寇暴乱,四处行风作浪,不自量力企图复明。边疆小国浑水摸鱼,屡次派兵犯境,昔视吾等定邦以少胜多,心羡效之,却不明其中兵力差距,我方练兵贵精而不贵多,每回作战也总能结合地势、善用谋略,哪是此辈所堪及?不给些教训,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臣请缨率军出战,荡平天下,彻底消除隐患,使皇上高枕无忧,整日尽情安逸享乐,岂不甚好?未知皇上尊意若何?”
福临听他说得不卑不亢,起初不断称颂自己功德,究竟人生来是爱听好话,不由心花怒放,待提及战端又起,一颗心就沉到了谷底。一方面他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拿不出主意,只能全盘仰仗手下将领。另一方面他受沈世韵观点影响颇深,希望营造太平盛世,与天下百姓和平共处,而非以强权压迫人们畏惧。再出兵作战,定会损及不少无辜苍生。但他作为天子,服软倾向过重必会失却威望,这些话也不便直说。道:“皇叔一心为大清着想,朕……朕很承你的情。朕就恭祝皇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早日凯旋而归。”
多铎哈哈大笑,道:“保家为国,原是为人臣下之本分,承情之说再也休提。皇上金口玉言,臣此去必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如无他事,臣先行告退。”福临皱了皱眉,仍忍不住道:“各地流散民众,如不是罪大恶极、成心谋反之辈,下手还是注意分寸的好。”多铎微显不屑,道:“请皇上放心,臣赴战场是欲杀敌,不是屠杀百姓。只要他们不来自寻死路,我也没空多做搭理。皇上还有吩咐没有?”福临气势一锉,道:“没有了。你何时启程?”多铎道:“常言道‘兵贵神速’,既得皇上准奏,自然是即刻出发。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走一趟阳鲁山。”福临脑筋一转,道:“东京城东北的阳鲁山?你要去东京陵?”多铎一口承认,道:“不错。那是太祖爷与几位亲王的埋骨之地,臣今往祭拜大清祖陵,既为一尽忠孝,也顺道祈求先祖托蒙福庇,保佑此战大胜。此事一了,臣直接凭兵符起军,不复呈表另奏,特此先教皇上得知。”福临心里乱作一团,只觉他今日言行处处透着古怪,“用错称呼”一事及拜祭祖陵均似有意暗指,在清理上却都说得过去。是以究竟有何不妥,一时辨别不清。摆了摆手道:“是了,你去罢。若要上香,别忘了朕的一炷。”多铎淡淡一笑,道:“绝不敢忘。臣告退。”转身便行,同时右臂一挥,宽大的衣袖下摆高高扬起,透出种恢宏威武的气势。福临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言表意含糊,似是不大吉利,但他既走远了,也不耐烦叫住他重新嘱过。
贞莹近日不断暗整沈世韵,虽次次失败,着实是用尽了心机,思虑也被调教得缜密不少,一眼看出多铎别有图谋。心道:“豫亲王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不就是皇上答允他带兵出征?用得着这般神采飞扬么?难道他好战成痴,一听说能打仗,立刻高兴得浑身有劲?不可能罢?定然有什么地方不对。”余光瞥到福临又掀帘进内室照看沈世韵,权衡轻重,顿时有了计较,紧跟上多铎,在后快步追赶。
多铎脚程甚快,没几步就出了吟雪宫,径向西行,贞莹只看到他一个远远的背影。好在这一条大道平坦笔直,虽然落后得远,也不致失了踪迹。又行一路,见多铎在一棵大树边站定,瞧不清他发出何种信号,就见树冠一阵抖动,“哗啦”一声,从树顶跳下个人来,那人身材瘦削,穿一身暗绿色长衫,与树叶颜色相近,起初竟没发觉。头上戴一顶宽大斗笠,边沿垂下一圈黑色纱帘,如幕布般将脸遮挡起来,面目一点辨认不出。那人见多铎到来,欢声道:“办好啦?你动作倒快,可没让我等急。怎么,皇上准奏了?”是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虽说相貌与声音并没相干,但贞莹听她话声,有如莺啼婉转悦耳,想来也不会太丑,戴面纱应是作遮掩身份之用。就听多铎冷笑道:“本王自告奋勇,意在为他捍卫疆土,好令他皇帝位子坐得更安稳些。这小子不磕头谢恩已是失礼,哪还有不准的道理?”那少女道:“嗯,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不过我和皇上不熟,听你话中语气,似乎对他有极大不满。”多铎冷笑道:“那也没什么不满。他登基不足半年,满口官腔打得够顺,说到真正的分量,充其量也只是在朝廷权益斗争中,被推到风口的牺牲品。不过这小子脑袋挺聪明,不仅懂得分辨忠谏谗言,更能坐怀不乱,各方周旋。可惜人无完人,不但心肠太软,对沈世韵又过分宠爱,她说朝东,皇上不说朝西,一切机密大事对她也全不避讳。这样也好,最难消受美人恩,为此荒废朝纲,正方便我等私下取利,为所欲为。”
那少女拍手道:“对呀,这就叫做红颜祸水。古有商纣王为宠妃妲己造摘星楼,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也不知今圣上为沈世韵会做出何等出格举动,真令人好生期待……”说到一半,才想起所举二帝皆为亡国之君,且平日统治昏庸残暴。自后金崛起,太祖努尔哈赤与太宗皇太极连年四方征讨,在马背上出战杀敌。福临则是大军正式入关,根基稳妥后登基的首位皇帝,如以此作比,倒似有意咒骂大清短命而亡,慌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待你登临帝位,一览众山小,那才够威风呢!”多铎脸色阴沉,冷冷的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权势固然要争,但我从没想过自己登基。你要是做梦都想当皇后,尽可有样学样,像沈世韵一般勾引皇帝,反正你的美貌也够用,何必跟在我身边浪费时间?”那少女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又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我可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后,只要让我跟着你,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做。哎,其实你跟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牢牢记着,不敢或忘一字,要说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也不夸张。你告诉我‘不想做皇帝’,加上今天这两次,总共说过五遍,我只是盼望着你能实现心中理想,做最强势的霸主,既然你不愿听,那我就再不讲了。”她言辞诚恳,说得情真意切,贞莹暗暗念叨其中语句,心道:“这丫头很会讨饶嘛,改日皇上再生我的气,我也这么向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