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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远程“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女的!”接着用头砰砰的撞着凳角,道:“我……我竟然跟你……同房多日……天哪……天哪……”声音中只有惊惧,全无欢喜,楚梦琳却没留意,仍嗲声道:“对呀,我早说了不够,你却强调只要一间房。嘻嘻,你可真坏,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存心占人家便宜来啦?”汤远程又瞪了她许久,张口语无伦次的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尘涅磐,四大皆空。”反反复复的只是念这一句。楚梦琳再如何后知后觉,也已听出异常,试探着走到他身前,板起脸喝问道:“怎么回事?”汤远程从怀中取出一块锦质手帕,帕上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高高托起,满脸悲戚的道:“我……我竟然跟韵儿以外的女子……待在同一间房中……这是对她的背叛,是对我感情的亵渎,我以后再没脸见她了,你这祸水,你这害人精,好好的姑娘家,干嘛无端去换男装?这可坑得我苦了!”楚梦琳一见之下,也想起当日沈世韵赠帕之景,再将他前后几句话串联想来,汤远程心心念念的美貌意中人,原来始终是沈世韵,而自己却在一旁牵强附会,以歪理乱解,自作多情,甚至在心里估摸这书呆子和暗夜殒谁更爱她,若要拒绝,又怎样留有余地。回想起来全是荒唐,此时再要怪责,却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汤远程叫道:“你……你别过来!出去,快出去!”就近从身旁架子上搬起个花瓶,对着楚梦琳丢了过去。楚梦琳三根手指捏住瓶口,抄起瓶身就往桌面重重一敲,怒道:“汤远程,你还算不算男人?我是个女孩子,摆明了更吃亏些,眼下尚且没说什么,你倒先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这间房是我付的钱,不想跟我待在这里,你怎么不走?”汤远程怒道:“这就走了!”找出块方巾,爬起身将书摞齐塞整,匆匆打了个结,单手甩到背上,转身就朝门外走,经过楚梦琳身边时,瞪她一眼,恨恨的加了句:“你这个大骗子!”楚梦琳叫道:“站住!你把话说清楚,我骗你什么啦?”汤远程道:“你穿的这么……不男不女,不伦不类,骗我一口一个‘大哥’的叫你,哼,也不害臊。”楚梦琳振振有词道:“是你张口闭口礼敬有加,谁知这是否你的特殊癖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想搅了你自称‘小弟’的雅兴罢了!刚遇到你之时,我就作这一副男装打扮,难道还是冲着你故意扮来的?你的分量就那么重、就有那么了不起?”汤远程心说这话倒也有理,却仍是感觉十足不痛快,嗫嚅道:“但你说要到京城赶考,这总是在骗我了。”语气已不似原先强硬。楚梦琳道:“我只告诉你,我是个要进京的读书人,这有错么?是你以己度人,便理所当然以为我同是赶考之流,能怪得我?现下我确是要到京城办事,可是我……我是个愚蠢的不得了的大蠢货,我不认得路啊!难不成此事还很光彩是怎么着?理当宣扬得人尽皆知?还是这也要跟你坦白?”说到最终,念及自己遭遇凄惨,简直称得上今古伤心人之首。而欺负她的众多落井下石者中,竟连汤远程也自发入列。哀恸难已,泪水扑簌簌的往下直掉。
汤远程最见不得眼泪,他幼时读书懈怠,汤婆婆百般管教不住,就披头散发的坐在榻边,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去得这样早,留下这个小丧门星,没有半刻让我省心,活活的要把我这一条老命送掉!我也不想活了,你怎么不来带我一齐走?我宁肯同你和儿媳早早躺到坟墓里,也好过眼看他一无是处,败光家财,教我再无面目去见你爹!”擦了擦眼泪又道:“远程,你不肯读书,咱们汤家也无法指望你光耀门楣……往后你好也罢,赖也罢,奶奶都不再管你,也管不着你了,一切就只看你的造化。待我死以后,记着把我跟你爹、娘埋得近些,让我们三个在地底下……也好有个伴儿。”汤远程是个孝子,每到此时,宁愿奶奶疾言厉色的喝斥他一顿,也不愿因自己不争气之故,闹得老人家如此伤心欲绝,忙跪地磕头认错,流着泪保证定会努力。此后这一招便成了汤婆婆管教远程的法宝,百试不爽。要说他的弱点,只在于太重感情,看到楚梦琳抽抽嗒嗒的哭,与过去汤婆婆如出一辙,此时顾不得她是女儿身,顾不得两人刚结下的怨怼,慌忙笨手笨脚的用袖管替她拭泪,笨口拙舌的安慰道:“喂,你……你别哭啊,我生平最见不得别人哭啦。唉,好了好了,我认出你了,你当初和韵儿在一起的,还骂过我师父……何苦来,你穿女装很美,干么偏想做男人?”楚梦琳吸了吸鼻子,幽幽的道:“因为我跟我爹决裂,从家里逃出来了。如今他正带人四处搜寻,要是被他抓到,就会杀了我。同时我还是朝廷张榜通缉的要犯,将在午门斩首示众。难道我就只能屈从命运,束手待毙?”
汤远程抓了抓头皮,楚梦琳述说虽凄惨,在他听来却仍以夸大居多,面色极是狐疑,道:“不可能罢?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又怎会如此不明事理,因你跟家里吵了几句嘴,便要杀你?但你也有不对,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年纪小的时候,爹生起气来,也会拿笤帚打我,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当时不懂事,也是跟你似的一味怨恨,想着离家出走,再也不原谅他了。但长大后就会明白,他是恨铁不成钢,出发点毕竟还是为我着想。至于说你爹要杀你,那一定是多心了,回去跟他认个错,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就当再没这场冲突。有哪个父亲会如此丧尽天良,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楚梦琳怒道:“你不了解情况,就别瞎出主意!此二者根本不同,我爹……同你印象中那个慈眉善目、温良敦厚的爹,又怎能相提并论?”汤远程道:“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什么不同了?要有不同,那也是儿女本身造成的差异。其实真说起来,合该我羡慕你得紧,现如今我就是想听我爹骂我,也不可能了。爱之深责之切,你有这么关心你的父亲,应该庆幸才是啊。”楚梦琳怒道:“要不我同你换换可好?哼,他才不是关心我,只不过是恼我坏了他的计划。他待我不好,却只待捡来的小杂种好。”汤远程道:“他既能养育捡来的孩子,一般的付出心血,那可一定是个大善人啊!你性格这般要强,定然是你惹事。家和,则万事兴矣,父女之间,又哪有隔夜仇?佛曰,一切皆有业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今天做一桩好事,一定要把你劝回家去!”楚梦琳双手合十,连连拱手,额头撞击拇指,呈一副凄惨至极的情貌,哀哀告饶道:“汤大公子,您要当真想做好事,就别再来管我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还有,待见到沈世韵,只管对她嘘寒问暖,随意讲些有的没的,千万别说起我,也别提到曾见过我,就算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就会对你感恩不尽,时刻为你祈福。否则我的下落一旦给她知道,你就间接把我害死了。害人性命是什么罪过,你好好想一想了。”
汤远程道:“你这个人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都对你不怀好意。我记得你和韵儿的关系,不是很好的么?”楚梦琳心烦意乱,道:“和你说了也不明白。”但想要说通结怨始末,势必涉及前情往事,本已不足占理,汤远程对沈世韵的痴心实不逊于李亦杰,若是知道她杀了自己心上人的全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怕会当场扑过来掐死自己。想了想仍是避重就轻的道:“女人均好嫉妒。被她误会我跟你……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想来那也是你不愿看到的罢?你瞧我懂得知趣,不来妨碍你。”转身刚要走,汤远程叫道:“你等一等,大……楚姑娘,我以后到哪里找你?”待觉此言意味不明,又红着脸解释:“你知道,欠钱不还的话……一罪贪财,二罪毁诺……”楚梦琳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死心眼……记着我是为成全你的圣贤之道,险些搭上了性命的可怜人。哎,放榜后不论结果如何,我仍是在此处等你就是。不过假使当真金榜题名,可不准翻脸不认人,自以为是新科状元郎,摆臭架子给我看啊。”汤远程道:“嫌贫爱富,向来不是我的作风……”楚梦琳断然道:“那就好了。”反手掣剑,猛向颈中刎去。汤远程大惊,还未赶得及阻止,眼前一花,片片碎发飘飞而起,却是楚梦琳有意卖弄,一剑斩下时暗运内力,激得削下的头发升到半空,又如无根枯叶纷扬落下,厚厚的铺了满地,将两人脚面尽数盖满。再看楚梦琳头发已仅到齐耳,淡淡一笑,道:“从今以后,只当过去的我已经死了,就算是还清了我爹,再不亏欠。”虽是依然在笑,笑容里却满是藏不住的苦涩。
刚将手搭上门闩,忽听得楼下一阵喊打厮杀,传来刀剑碰撞、桌椅翻倒之声不绝于耳。汤远程奔到屋角,曲起指关节在墙壁轻轻叩击,唤道:“老伯,老伯,这是出什么事了?”楚梦琳刚想笑他愚鲁,隔壁房内竟真有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据闻英雄大会新任盟主李少侠带领门人子弟,一路追剿官兵,敌方且战且退,败走京城。延缓至今,吃了个大败仗,被盟主杀得几近片甲不留,只剩带头的一人拼死顽抗,瞧形势也再撑不过多久。”楚梦琳攥拳在掌心重重一击,赞道:“痛快!”那老者又道:“汤贤侄,别嫌老朽啰嗦,你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要成大功立大业的良才,为保万无一失,不要贪趣瞧这热闹,你那同伴心浮气躁……”楚梦琳提高声音叫道:“谁在胡乱饶舌?背后不言人短长,你不懂么?”汤远程道:“你不能这样跟老伯说话,先生也是参考的进士,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却始终没受皇上赏识,未得高中状元。但他见过的世面比我们多,经验丰富,咱们该遵他嘱咐才是。”楚梦琳冷笑道:“他嘱咐的是他的‘汤贤侄’,君子非礼勿听,我自当左耳进、右耳出。有热闹的地方,怎能没有我?但你不会武功,就乖乖听老人家的话,躲在房里别动。再说楼下那位可是我的老熟人,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有躲起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