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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楚梦琳已将三兄弟分别点了穴道,背靠背的站成一列,三弟在前,二哥居中,大哥在后。她耳朵也没闲着,听来荒诞,笑道:“店家,你表面老实,竟是个倒斗摸金的?当心我到县衙里去告你。”一招“绵里藏针”出其不意的击中大哥,那大哥又波及前二人,尽皆飞出,那店家被四股力道撞得直退到橱角,和最前三弟两颗脑袋一碰,双双破碎。楚梦琳掌力尚不甚善运用,阴劲震裂了大哥二哥脾肺,而三弟因距离较远,先震得半死不活,与店家相撞方死。楚梦琳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地,左手斜举捏个剑诀,右手拈住一缕发丝,缓慢捋下,动作舒缓。只算她运气好,出门第一战刚巧碰上三个武功拙劣,只会看热闹的无用敌人。打得热血沸腾,得意忘形之下,冲汤远程招招手,道:“咱们这就去打强盗,代你抢回包袱,还不快带路?”
汤远程道:“不,强盗也是为生计所迫,方会剪径落草。倘在世风淳朴之时,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非是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想亦无人甘愿沦为匪类,自绝于世。那包袱……就只当日行一善便了。”楚梦琳不屑道:“照你的说法,当强盗还挺有道理了?”汤远程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再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但须能悉心引导,定能渡之修得善果。”楚梦琳冷笑道:“真不知你到底是书呆子,还是个还了俗的小和尚,还讲究起普度众生啦?”汤远程脸一红,道:“小弟命里与强盗犯相,不久前才为沙盗所擒……唔,就说那些沙盗,虽曾盛极一时,为祸四方,连官府也拿他们没辙,却每日里过着多活一天便似赚了一天的日子,不知几时,项上人头就难保全。任人前何等威风,想必心里却没一天真正快活过,此中苦处,又有几人能解?好在清兵入关后,领头大哥能够识得大体,接受劝降,经曹大人引领,编入军中,即是薪俸不高,好歹是份正经生计,今后也可堂堂正正的过活。我想,这对他们而言,何异于走向新生?是了,那些个世局变数,你是武林中人,理应比我清楚。”楚梦琳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其实我也是个强盗,之所以赶跑那些碍事的,不过是不想跟他们瓜分钱款,你信么?”汤远程脸色刷白,当即连退数步。楚梦琳嗔道:“你也不想想,哪有这么没脑子的强盗,明知你身无分文,还肯舍血本救你?哼,你就是有意骂我笨呢,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想等他改口说“不信”,到时仍可指责为“生性奸猾,连救命恩人的话也不相信”,但汤远程思前想后,道:“是我多疑误解了,大哥误怪。小弟就先走一步,接下来不知大哥欲往何处?”
楚梦琳正笑得欢畅,听他询问,忽感一阵强烈凄凉,仿佛旁人都有处可去,只自己一人孤苦无依,漂泊江湖。勉强按耐下心中酸苦,道:“我当然也跟你同行,一路照应着你。哎,都怪你呆头呆脑的,又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才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把咱们读书人的脸都给丢尽啦。”汤远程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楚梦琳故作语重心长,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好了,看你生得还算一表人才……”汤远程忙道:“大哥也生得好俊哪。”楚梦琳听他如此明显敷衍,心有不悦,道:“用不着你赞我。我就算是个丑八怪……呸,我哪里丑了?总之,就算我长相再不堪入目,也能做你师父,可我收徒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找容貌好看的。”汤远程道:“我不想学武,也不能拜你为师。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你便是武功高强,以武压人,别人表面对你服服帖帖,背地里无不咒骂,那也没半点意义。”楚梦琳心道:“你拜崆峒老贼为师时,可是既殷勤又死脑筋,怎地就不肯拜我?难道我长得比那老贼还丑怪?”这全是她一厢情愿,倒似拜师收徒全凭相貌美丑。没好气的道:“那末待你当了大官,重权在握,旁人还不是道你以权压人,表面服服帖帖,背地里咒骂,难道就有意义了?”汤远程一怔,迟疑道:“这……那也言之有理,不如……我不去做官了,寻个风景秀美处隐居终老,超脱事外,无物一身轻。”楚梦琳道:“你的奶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养着你。你要是不能遂她所愿考出状元,辜负了她的期望,那就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百德以‘孝’为先,然后才知礼义廉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汤远程道:“这……这也有理,那真是左右为难……有了,我当个诗人,以笔代剑,为民咏尽世间不平事,讽谏官居高位者苛政弊端。警醒世人,复令后人引以为戒。”
楚梦琳道:“诗人有什么好?那些青史留名的诗人,尽是动辄受贬谪留迁,常年郁闷感怀,一辈子都活得闷闷不乐。”汤远程道:“我觉得不然,乃是因朝廷奸臣当道,官场晦暗,皇上亲佞远贤,使一众忠良心怀壮志,独苦于报国无门,受贬后寄情山水,排遣愁绪,撰写诗句直抒胸臆,渴求重用;而或因多有闲暇,则遍览名山大川,写下数篇山水游记。其中有诸多名句万古长存,这才成就得一代著名诗人。”
楚梦琳道:“按你说的,忠良虽能留芳百世,后人立碑瞻仰,而生前受尽排挤,郁郁而不得志,更多有遭陷害不得善终。奸臣可就不同了,但需在皇帝面前进几句谗言,自谋利益,又有百官争相献好,遍尝荣宠风光。真说要紧的还是生前享福,死后无知无觉,随人诟病,反正也听不到了。”汤远程道:“为人臣子,理应尽忠本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说到此处缄口不言,因想到所引诗句与自己观点正相冲突,难作凭依。楚梦琳得意的一笑,道:“你继续说啊,怎么就不说了?”汤远程叹道:“政见上主张相异,我也不能强来说服你。但你这种见解……太过偏激……不,总之是不对的,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罢了,临到答卷时,可千万不能这么写。”楚梦琳笑道:“那你说,我应该怎么答啊?”汤远程心想:“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还没弄清楚,要是随便跟她说了,岂不成误人子弟?要是因这点纰漏使大哥名落孙山,那就都是我的罪过了。”便道:“容我花点心思去想一想,考前一定给你答案。”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弟也真糊涂,说了这半天的话,还不知大哥名讳。”楚梦琳道:“我……在下叫做楚豫。”汤远程道:“好,好名字。豫,象之大者,久仰。小弟名叫汤远程。”楚梦琳心道:“你跟我见江湖礼节?就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连祭影教的大名也未必听过,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你倒有能耐久仰,哼,又来敷衍我。”也随口道:“久仰久仰。闲话少叙,这便上路了。”
其后漫漫旅途,楚梦琳暗中大叹选错同伴,直近乎欲哭无泪的地步。这汤远程嗜书成癖,口里念叨的尽是四书五经,每次想开几句玩笑捉弄他,皆因他性子憨厚质朴,对那些含沙射影的嘲讽听不出恶意,反是毕恭毕敬、一本正经的答复,自然也不会陷入文字圈套。如此一来,楚梦琳没得着拌嘴乐趣,还时常给他气个半死。除此之外,对她的‘偏门政见’,汤远程花的心思可不止“一点”,每日冥思苦想,刚有些新推出的体会,都来引经据典的教育她一番,立志要她“走向正路”。楚梦琳初时尚跟他争辩几句,其后经不起他口中连绵不绝冒出的圣贤之语,多半是听不懂,又不愿显露自身无知,只好嗯嗯啊啊的搪塞,假装已认同汤远程观点,跟着他逐句重复一遍,才算了结,每每耗得精疲力尽。走在街上时,她刚要戏耍路人,汤远程总在旁好言相劝,态度却极是坚决,令她每日枯燥得难以隐忍,几欲抓狂。
第一晚投宿客栈,那老板问道:“两位客官要几间房?”汤远程道:“一间。”楚梦琳大惊,面上现出红潮,嗔道:“你在说什么?一间怎么能行?”汤远程道:“已经足够了啊,两个人并不需多大地方,再说小弟对儒道还有不尽精通之处,正要向大哥请教,共同钻研。银两不是天外横财,无论在何时何地,能省则应省,否则无异重罪一桩。”楚梦琳说他不过,心想:“他不知我是女儿身,才敢造次。”心下稍宽,再无拒绝之理,唯有暂时妥协。两人上楼来到天字间,室内打扫干干净净,楚梦琳又道:“这……怎地只有一张床?”汤远程道:“一间房里,大哥又想有多少张床?”楚梦琳又羞又急,道:“不成!我睡床,你……你打地铺!告诉你,我睡觉动静很大,总会翻跟头,唯恐踢着了你。”汤远程笑道:“无妨。其实小弟睡觉习惯也不大好,有时会打呼噜,有时会在梦里高声背书,本还担心吵到大哥,这回可互不妨碍了。”楚梦琳道:“那也不成!我……我是纵横四海的侠客,习惯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身边要是躺了个人,就浑身不舒服,睡也睡不安稳。”汤远程忙息事宁人道:“大哥你别生气,小弟打地铺就是了。”拉过几层毛毯,在地上铺了起来。楚梦琳又觉自己过度敏感好笑,心道:“我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书呆子这么老实巴交,满脑子都是孔孟之道,别说不知我的身份,就算我换过女装凑上前去,他也得羞个满脸通红,退避三尺之遥……啐,我干么凑过去?”汤远程忽听她朝地上吐了一口,以为又是自己做错了事,忙停下动作,抬起头怔怔的瞧着她。楚梦琳一阵窘迫,咳嗽一声,掩饰道:“胸中污浊之气,应及时散出体外。凝滞于中,致使真气逆转,血流不畅,是为行功者之大忌也。”汤远程似懂非懂,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楚梦琳给他盯得心头发毛,一句“看什么看?从没见过男人是怎地?”才将他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