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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府署李推官在公馆中嚣张狂傲连作数诗,把同僚公然羞辱了一顿,还连带大肆嘲讽了科举和八股时文,又有自述感怀两首。这一切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在满城文化界中引发热议。
一方面,文人士子们首先对李先生狂放不羁的作派都是很欣赏很羡慕的。这年头士风堕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是唯一的模板了,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一个风流狂士的野望,同时最好还能顺便当个不那么累的官(当不了翰林在苏州当个推官也勉强可以接受了)。
众人一致认定,李探花乃苏州府数十年一遇的奇人也,在后世故事里估计要与唐解元、祝枝山等姑苏名人并称的。
另一方面,文人们对李先生的观点分歧的厉害,在文人扎堆的地方处处可见争论不休者。有拍案叫好认为是针砭时弊的,有摇头非议认为是大言不惭的。
不管再怎么争论,有功名心的仍然要继续揣摩研读新近流行的八股范文,中举人考进士仍然是最主流的成功标准。
用二十世纪末一句逻辑不通的装逼话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就还让他去考功名,因为那是地狱。
至于市井百姓的想法简单多了:李推官是个好人,那么被他骂的一定是坏人。
不过以上这些与李佑目前的生活似乎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主业是混官场的,又不负责风俗教化,也不是科举出身,周围没那么多同窗同年文友,文化圈嘴皮子的事情暂时影响不到他。
这日李推官收到一份案卷。某县某妇女被杀死于自家床上,首级不知去向,县衙审明是丈夫干的,并附带上丈夫的供状。
他大笔一挥驳了回去,吩咐书吏批道:蠢到什么程度的人在家里杀了妻子还等着别人去发现?首级也没有找到,甚有疑点,猜测是屈打成招,重审!
判完案卷,又有门子递进来帖子,李佑开了看,原来是按察分司的黄师爷有事相商,请他吃酒。心下嘀咕道,前几天为了自己被罚半年俸禄的事情刚刚吃过,今天怎的又来一出?
现在不比过去了,大家不在一个官署里,为了避嫌(表面规矩必须要做),不方便公然频频到衙门里往来拜访。又因为没有独立住所(前衙后衙几乎一体的),所以要议事就得出去。但一出去就得吃饭喝酒,真破费啊——李推官目前打算买宅子,手头正紧。
原来黄先生找李推官不为别的,只为陈巡道缺钱了。
只听黄师爷道:“按察分司新立,没有前任积蓄,小库里一穷二白。况且分巡道不是亲民莅事官,你们府县官随时可以给治下民户加派赋税捐款,但陈巡道急切之间从哪里讨的钱来?又因陈巡道新官上任,他自己又讲究体面,不愿落个贪婪名声,所以也不好意思找各府州县要钱。”
“怎会少钱用?”李佑疑惑的问道,陈巡道身边又没带着多少人需要养。
这一句问出来,立刻叫黄师爷找到了口子,掰着手指头没完没了诉起苦:“李大人仔细听我讲,自从陈巡道升任道台官,同乡同族便又来了一些,有的是族里派来历练的,有的是来跟着办差事讨口饭的,有的是老亲友推荐来当幕席书吏的,都是世道人情,不能全拒绝。”
李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确实是谁也纠正不了的习俗。他不也一样么,安插了一批亲朋来府衙当吏员,幸亏府衙空额甚多能吃公家饭,不用自己掏腰包。
“其他过路送扇子的也常常有,一张纸一把扇子递进来,自称是某某某前来拜访,总得送些程仪罢?一个两个三个,常常有日日新,手头这点钱怎么够用。”
所谓送扇子说白了就是打秋风,一种读书人的习俗。到了某地,找个能扯上关系的人,送一柄扇子和自己的一篇什么著作,声称前来拜访请求指教。如果主人看得上你,那自然赠送给你一些程仪,双方面子都好看。
李佑继续点点头表示同情,心里再次庆幸,从这个角度看还好他不是科举出身。没那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同道中人,也没有一科下来多一二百同年的遭遇。
若有人问,打秋风的不见他不就行了么?确实,不见可以,大家都理解,但程仪该送的还得送,这才是不可缺的。
敢上门来拜访的,除了骗子,多半是真能找到七拐八弯的关系,例如你座师的某某同年、你同年的某某学生、你上司的某某子侄诸如此类。大家都是扯得上关系的读书人体面人,你既然发达了,对于应该“帮助”的过路同道还要一毛不拔,这口碑传起来可就…这就是时代的风气,看官们有兴趣可以去研究研究我国著名旅游家徐霞客的旅行细节。他拿着地方官照顾人情开的牌票,去乡间索要吃喝差役,那场面还真跟二十世纪的鬼子进村似的。
话扯远了,总而言之,在本朝作为一个官员,想要维护自己的各种关系网,这是必须的花费,说不定你也有哪一天求到别人门上的。
“其它的就不啰嗦了。在苏州府里做官,不易哪!”黄师爷感慨道。苏州府本身读书人多牵连广,又加上地处江北与浙闽(都是科甲大省)的道路要冲,往来过路的应酬真是极多,用钱就能打发的还都是小的。
李佑很主动说:“本官与知府提一提,从存余库里借一点给按察分司署?”
黄师爷拱手道:“那先谢过了,稍解燃眉之急,但毕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说到底还是公帑。其它你这本地人看看有些什么发财的法门,方便一起做的?不求发大财,只要能填平了陈巡道的应酬花销即可。”
“不瞒先生,本官近日也在琢磨此事,已去信叫家中管账小妾来商议。若有了眉目,一定相告,合伙便好。”李佑坦诚道,能拉着陈巡道黄师爷一起干当然再好不过,到时就算石参政想肇事也得退避三分。
黄师爷再次拱手道:“那就委托李大人了。说起来,陈巡道的偏房是你的远亲,既然是亲戚关系,要多多走动才是。”
陈巡道那个小妾是李佑母族的远房亲戚,当初因为条件正符合陈大人的要求,被李佑送进县衙当了侧室。之后李佑再也没去见过,就是为了避嫌,这方面还是注意些好,何况李佑的名声又是那样。
却没想到今日黄师爷忽然说起这个,李佑愣了一愣便醒悟过来,也没再多说什么。
谈完正事,二人闲扯时,黄师爷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与钱皇商家最近有什么关连么?”
打消了赵大官人与钱家联姻计划算不算?李佑做贼心虚道:“不曾有直接关连。”
黄师爷透露说:“钱家遣了人来按察分司拜访我,询问你的情状,不知是何缘故。”
李佑心里警觉,钱家为何打听他?莫非是他打断赵大官人念头的事情让钱家人知道了?奇怪的很,在场没有别人,事情怎么会泄出去?
再一想,多半是因为他和赵大官人刚谈完话,赵大官人就变了卦,所以引起怀疑?
“他们可曾说为了什么?”李佑问道。
黄师爷稍一回忆,“看样子似乎并非坏事。”
李佑不禁也叹道,在苏州府做官果然不容易,稍不小心就触碰了达官贵人。
不过对此李佑暂时还不是很担心,钱家想动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跋扈外戚整治正直文官?舆论上首先就很被动了。再者,要动他从程序上绕不过王知府和陈巡道。
等回到府衙,王知府将李佑叫过去,请了座,上了茶,又开始唠叨:“沈同知他想巴结石大参也罢,亦或是对老夫这个位置有什么想法也罢,都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人非圣贤,谁无私心?正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李佑对此并不在意,“骂便骂了,他先要辱及下官,怎能善罢甘休,自作自受尔。”
“本还可以和光同尘,只要与沈同知讲清楚,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又何须他着急?但如此情况,他定然要彻底投向石大参。”王知府带着几分忧虑说。
李佑不屑道:“一个同知而已,难道还怕了不成?”
“这岂不正中了石大参下怀?本来他要直接插手府衙也不是那么容易,如今等若是轻松打进了一个楔子,半丝力气也不费的。”
听到这里李佑皱眉思量,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是叫石大参达成了目的。听说最近那天公馆里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还有点奇怪怎么泄出来的,这年头怎么什么都没法保密。
想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动机故意传这些事情。即便公馆里有杂役僮仆偷听到,大概也没那个本事将他这么多诗句都记下来。
现在则有些明了,难道是石参政放出的风?这样沈同知便没可能与他和解了,不倒向石参政都不可能。
又沉思片刻后,李佑开口道:“下官自然一力承担,老大人不必忧心!”
王知府道:“这是好是坏其实很难说清楚。老夫并非埋怨于你,只是提醒你不得不防。”
“下官明白。”李佑便告辞了,这言外的意思,不就是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么。要让某同知了解到,在苏州府做官是多么不容易。
古语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对石参政那是没办法,但对权势差多了的沈同知,要先发制人或者后发制人还不是任由李佑自己选择,王知府干这种事都未必有李推官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