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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伟福接着说道:“我穿了那双皮鞋就回来工地了。晚上,我正在工棚里睡觉,公安片警带着社区保安队来查暂住证,我没办,其中一个保安队员骂人,还用手电筒砸我脑袋问我什么不办暂住证,我有点生气,就……就骂了一句,他们就把我扭到派出所了。”
“你骂他们什么了?”
“我……我骂他们‘jī巴毛二狗子管得宽!’……”
聂枫一听,禁不住暗笑,社区保安队也就是以前的联防队,正规的名称叫做“辅警”或者“协警”,社会上某些人也叫他们“二狗子”,这是一种蔑称,其实,这个称呼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既然辅警是二狗子,那警察不就成了大狗子了吗,连带警察一起骂,难怪要被带到派出所了。
马伟福接着说道:“他们把我两只手靠在窗户下面暖气片上,让我等候处理。过了一会,来了两个警察,问我为什么要骂人,我承认错了,他们教训了我半天,这才打开手铐准备放我,这时候那个老一点的警察忽然发现我的皮鞋上有血点,就让我脱了下来查看,问我这血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又把我铐在暖气片上,过了几个小时,又来了好些警察,盘问我这皮鞋上的血点怎么来的。我心想肯定坏了,这鞋子可能是那男人作案的赃物,我就说鞋子不是我的,是我捡来的,还说了地点,他们不相信,把我关了起来。第二天,就把我送到了刑警队,然后就开始折磨我……”
这之前,公诉人刘封安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这才问了句:“谁折磨你了?怎么折磨的?”
“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折磨得最厉害的是一个胖警察,说话笑眯眯的,具体名字我不知道,反正是他一直在指挥,让我蹲马步,单腿站立,踩我的腿,用电棍电我那里,又让他警察用台灯一直照着我不停地问我不让我睡觉,又让人拿来一件棉军大衣让我裹着,然后将房间暖气开得足足的,热得我眼冒金星,后来我就告诉他们这样折磨我我会死的,因为我得了癌症了,已经活不长了……”
这句话让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那老妇人猛地扑到栅栏上,嘶声道:“福儿,你说什么?你得了癌症?”
马伟福转过身,脚镣哗啦啦响,满脸绝望对老妇人说:“妈,是啊,我前段时间老觉得胃痛,就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是胃癌,不过幸好发现及时,还是早期,让我立即住院动手术。我不相信,和工头预支了工钱,换了一家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我才知道是真的,我问了医生,这个病要好多钱,医生说最少要二十万。我就不敢告诉你们,我知道就算说了也没用,家里没那么多钱给我治病。我就把诊断书撕了,本来想死了算了,但又不心甘。没想到会这样……”
薛云霞似乎听出了其中的端倪,问道:“你刚才说他们骗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折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便把我得了癌症的事情说了。然后他们就出去了。过了一会,那个笑眯眯的胖警察和一个小个子进来,把握手铐解开,给我倒了一杯水,还给了我一支烟,那个胖警察说话很客气,埋怨我怎么不早说,还热心地问我打算怎么办,我当时就哭了,说我也没办法,家里太穷,别说二十万,就算两万块,打死也凑不出来。只有等死了。那个小个子说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看着我没钱治病就这么活活病死的。”
公诉人刘封安点点头:“这话没错!咱们社会国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理所应当的!”
“可这两个王八蛋是骗我的!”马伟福吼道,脖颈上青筋直冒,连眼圈都红了,“那个胖警察最可恶,他先是假惺惺同情我,然后告诉我说,监狱里有医院,对所有犯人都是免费治疗的,我开始有些不相信,可他和那小个子警察两个人一唱一和,还举了好多事例,我便慢慢相信了。然后那笑眯眯的胖警察说,象我这种案子,只要老老实实认罪,态度好,考虑到我有绝症,出于人道主义,他们会把我这情况汇报上去给领导,为我出证明,替我要求法院从轻处罚,至少不会判死刑的。”
刘封安脸沉了下来:“你这话可有根据?”
“当然有根据!当时我也不相信,可那个胖警察立即当着我的面写了一份证明,然后叫小个子警察去盖了章,大红印章,我记得是‘西城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公章,是写给法院的,说我认罪态度好,且身有绝症,要求从轻处罚,并要求给我医疗救济。”
薛云霞哼了一声:“这材料卷宗里根本没有!他们在诱供!”
聂枫和韩羽蓉也都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这当然是明显的诱供,会是谁呢?
聂枫只是一转念,根据马伟福所描述的相貌特征,结合成默涵曾经告诉过他的这件案子的侦查负责人,便猜出了十有八九是赵龙山探长!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救济!这你也相信?你有没有脑袋啊?”刘封安哼了一声。
“但是大红印章盖着的,我能不相信吗?我当时考虑了很久,他们也不催我,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想,最后,我想反正没钱动手术,就算放出去,也只有等死,还不如赌一把,就算被枪毙也是个死,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到了监狱真的能免费帮我把癌症治好了,不就捡了一条命了吗?所以,我就认罪了,他们给我录了口供,说我以后绝对不能翻供,如果要翻供,那可就前功尽弃了,法官会认为我不老实,就不会给我从轻处罚了,没想到,你们还要枪毙我,我不服!……”
马伟福身后那老太太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跌坐在了水泥地上。
薛云霞说道:“你能认出那两个警察吗?”
“能,一个笑眯眯的,有些胖,大概三四十岁,一个比较瘦小,大概二十来岁。看到人我就能认出来。”
刘封安沉声问道:“你说的这些,有没有什么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啊?”马伟福对证据规则显然没什么认识。
“当然是证明你被刑讯逼供以及被那个笑眯眯的胖警察和小个子警察诱供的证据啊。”
“我……我到哪里找证据啊?”
“那就是没有证据喽?”
薛云霞冷冷插话道:“刑警大队审讯室除了警察,外人能进去吗?据我所知,咱们市的公安审讯室里,并没有设置监控设备,就一间水泥空房,一张桌子几根凳子,你让被告找什么证据?希望警察出来说他们打了被告?对他进行了诱供?还是指望桌椅板凳能作证呢?”
刘封安也冷冷一笑:“薛律师,我理解你此刻面临败诉的沮丧心情,不过,你在柳川市也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了,不需要我告诉你诉讼是讲证据的,法律事实和客观事实即使有出入,只要法律事实能够得到符合证据规则的证据的支持,而且达到了确实充分,就必须采纳法律事实。至于客观事实,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因此,是没办法得到确实充分的证明的。这些我想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
“谢谢刘处长的指点。”薛云霞目光如炬,盯着刘封安冷冷道:“只不过,我也提醒一下刘处长一句:人命关天!如果判错了民事案件,可以执行回转,判错了徒刑冤屈蹲了大狱,可以国家赔偿,但是砍错了脑袋杀错了人呢?谁来赔?”
刘封安一怔,眼睛眯成了刀子一般:“你凭什么说这件案子判错了?物证上,第一有从他脚下脱下来的皮鞋上的血痕DNA鉴定,证明就是死者郑依娜的!第二、鞋底花纹与现场提取的痕迹经过鉴定完全吻合!第三、被告人对作案经过的供述与现场勘查笔录照片完全一致!这案子被告人从公安到检查到法院法庭上,都一直供认不讳!在没有第三者目击证人的情况下,这样的证据还不叫确实充分,什么样的证据才叫确实充分呢?难道需要公安人员戴上公证处的人拿着摄像机跟踪拍摄下来,才叫确实充分吗?”
薛云霞冷笑道:“刘处长,你只看见了证明有罪的证据,怎么没看见支持无罪的证据呢?——死者脖颈上伤口走向证明是从左到右,这一点已经经过了省公安厅物证技术鉴定,而被告人马伟福却是左撇子,根本形不成这种整齐光滑的弧形创口!被告人现在翻供,他的所有有罪供述都是公安审讯人员对他进行欺骗情况下作出的,是诱供的产物!”
“可是他到了我们检察院呢?我们没有诱供他吧?到了法院呢?法官没有诱供他吧?在检察院和法院的供词,总可以作为证据了吧?”
“刘处长,别忘了‘毒树之果’!以刑讯逼供、诱供等非法手段所获得的口供以及派生性证据,都不具有证明力!”
所谓“毒树之果”,是美国刑事诉讼中对某种证据所作的一个形象化的概括,把以非法手段所获得的口供视作有毒的果树,而根据口供而提取到的所有证据都属于这颗有毒的果树上生出来的果实,因此,毒树和毒树上的果实当然都是不能使用的。虽然这条规则被很多国家立法采纳,但就我国现行刑事证据制度而言,一般只否定毒树本身,但是,对毒树上产生的果实,却还是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
“呵呵”刘封安轻轻鼓掌,嘴角带着讥笑:“想不到,薛律师对美国法律也很有研究啊,只不过薛律师似乎忘了,你的屁股现在是坐在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上的法庭里,而不是戴着假发站在美利坚合众国的court上!”
审判长邱温咚咚敲了两下法槌:“公诉人和辩护人都不要争了!”
两人这才不再说话。
邱温问道:“被告人马伟福,你还有什么其他上诉理由吗?”
“有!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他们骗我说监狱可以治病……”
“这个你已经说了,我问的是还有其他的理由没有?”
“他们虐待我,还骗我……”
“行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案,这样吧,你还有十天的上诉期,这十天里,你想到了新的理由,随时可以补充上诉。”随后,审判长邱温敲了一下法槌:“闭庭!”
马伟福对薛云霞哀求道:“薛律师,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真的没杀人,我不想这么被枪毙啊!”
薛云霞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帮你写上诉状,打上诉审的。”
“谢谢!谢谢你!”
马伟福的母亲要过去抱自己的儿子,被法警拦住了,很快将马伟福带进了拘留室,从另一个门上了警车送回了看守所。
马伟福的母亲绝望地转身快步走薛云霞身前,咕咚跪倒磕头:“律师啊,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他真的没杀人,要多少钱我去借!”
薛云霞急忙将她拉了起来:“大娘,你别这样,我已经答应了帮你儿子的。”
好说歹说,这才将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劝走了。
聂枫和韩羽蓉一直站在后面看着,不敢再上前,等那老妇人走了之后,薛云霞走了过来,对韩羽蓉说:“韩法医,老妇人儿子被判死刑,她一时气恼,其实也不是针对你,只是……”
韩羽蓉点点头:“我知道的,换成是谁听说了儿子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气愤填膺的,我能理解。再说了,反正我们警察无端受屈是家常便饭了,已经有了抵抗力。”
聂枫笑了笑,望着薛律师:“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虽然刚才被告人已经说了受到了刑讯逼供和诱供,可我只是一个律师,没有侦查权,只能干瞪眼,关键看你们公安了,如果马伟福在法庭上翻供的事情,能够得到你们公安机关领导的重视。或许还有希望重查此案。”
聂枫心想,成默涵已经授权自己暗中调查,只是这几天一直忙私家侦探的事情,没来得及调查。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只不过,成默涵特别强调不能把暗中调查的这件事告诉韩羽蓉,因为这件案子她是鉴定人之一,而主要问题之一就出在鉴定上,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薛云霞瞧了他们俩一眼,说:“我要去刑三庭把刚才马伟福翻供的那部分法庭记录复印下来。我先走了。”
聂枫道:“等等,我也要去刑三庭,有点事。”转头对韩羽蓉道:“蓉蓉,咱们一起去吧?”
韩羽蓉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也无心开玩笑了,轻轻摇摇头:“你去吧,我在停车场等你。”然后转身出了法庭。
聂枫和薛云霞来到楼上刑三庭,薛云霞给聂枫指了叶凌薇的办公室,然后自己去找书记员审阅并复印庭审笔录去了。
聂枫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叶凌薇甜甜的声音:“请进!”
聂枫推门进去,叶凌薇一见聂枫,微微一愣,随即喜道:“是聂法医啊!你好!”伸过手来跟他握手,聂枫感到叶凌薇的手柔软而纤细,只是,大热的天,手指却有些凉。
叶凌薇道:“聂法医,快请坐!我给你倒茶。”
聂枫忙道:“不坐了,我同事还在外面等我呢,我是来给你送药方的,上次答应了你找药方,结果忙昏了头,现在才给你送来,真是不好意思。”说罢,将药方递了过去。
叶凌薇惊喜交加,接过药方看了看,都是些中药名和剂量,看不懂,不过传真倒还是很清晰的。非常高兴:“太谢谢你了!我妈还老念叨说,或许你这药方有用呢!”
“听你这么说,似乎伯母的失眠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了?”
叶凌薇神情有些暗淡:“岂止是没有改观,而且比以前还厉害些了。吃了好多药都没管用,安眠药又不敢多吃,但是不吃第二天又没精神上课,我妈天天就指望你这药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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