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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日子,竟也能这样过去了。樊璐倚在窗边,无意识地看着笼中那只雀儿——是娘从将军府里给她带来的,知道她养了它几年,有点儿感情,带来这儿正好给她解闷。不能住在家里,看见从家里来的东西总也是好的。
就这样发呆,樊璐竟也感到疲倦;双脚仍有些软,慢慢踱回床上,和衣而卧,凝目而思。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樊璐现在觉得光是走路就是件很吃力的事。照顾她的邵夫人,说是因为刚痊愈,自然是全身无力的,给她好好补个几天就都回来了。
下过,她扭伤的脚踝,伤得很严重,怕不是几天就能完全治好的。
门廊上传来脚步声,樊璐勉强睁开几乎又要闭上的眼睛,向门外探去,眼见那邵夫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之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哎呀!可醒来了,我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照料总算没白费。上苍保佑!”
“你”“-,喊我邵姨行了,我跟你娘啊亲同姊妹,她才放心把你托付给我:幸好你总算康复了,我也好跟你娘交代。”
“这里是哪儿?我不该在这儿,元烨哥哥呢?”
邵夫人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先前的满面春风;她对一群丫鬟们说:“快去给樊小姐准备沭浴包衣,把准备好的那套新衣裳给小心拿出来,快去!”
眼见一群丫鬟们都出去了,房中只剩邵夫人与樊璐对坐,邵夫人眉眼都是笑笑的,是天生一副爱笑的脸,她拍拍樊璐的手臂“喏,你若是听话,答应我不吵闹,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事,不过”
“你说吧,元烨哥哥呢?”
“你真想知道吗?可别后悔。”
“行了!你到底说是不说?”樊璐既急又恼,火气一下子全冒上来!
“瞧你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是不改小时的任性。”邵姨没生气,倒是可惜地摇摇头“你那元烨哥哥——唉,怕是你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了。”
樊璐呼吸猛然一窒!颤声道:“为什么?”
“我跟你实说了吧,他早已经死了!”
樊璐所有思绪在瞬间被抽空!身子剧烈晃动了下,竞不慎将茶碗给打翻。
“你们私奔那夜,你大叔一箭射穿他的胸膛,你俩双双自快马上摔落,翻滚了数十尺。唐元烨利箭穿心,当场气绝身亡;你可也去了半条命。好在这些个月来的安养——”
“骗——骗人!元烨不可能死的!”樊璐口中冒出来的声音冰冷,连身体、血液也都是冰冷的。她觉得自己要晕了,双眼无神涣散,才好的头痛又一阵阵袭来!
勉强撑住摇晃的身子,冷声质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谁指示你这么说?的?是爹娘?还是姊姊?他们要你这么骗我好让我对他死心!是不是?”
“璐儿,不是这样的——”
“他们都欺元烨,不愿意成全我们,他们要把我像宝物一样的奉献给皇上!要我背上背叛元烨、不守妇道的罪名!”
“你听我说,你错了——”
“他们要你这么骗我,好让我对元烨死心、好让我心甘情愿去服侍另一个男人!是不是?啊?”樊璐愈说愈激动,几乎声嘶力竭!“你帮著他们骗我、帮著他们出卖亲生女儿!你们、你们竟做得出这种事——你们禽兽不如!”
啪!好大一声巴掌打在樊璐脸上,樊璐呆了半晌,才感到热辣辣的痛觉袭上颊畔,强忍的眼泪这才如断线珍珠,连连落下。
“不许这么骂你爹娘!你这还算为人子女吗?”邵姨指著樊璐的额,大声痛斥!
樊璐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只低著头猛掉泪,不吭声。她的泪水-滥,湿濡了衣衫,却哭不出声音来,只见她肩膀用力地抽搐,低低的呜咽令人心酸。
邵姨见了不忍,叹道:“我的儿,真叫人骂你也不是,疼你也不是,想哭就用力哭出声吧!这么憋著,邵姨看了都心疼。”樊璐哭得气噎,却仍不出声。邵姨轻轻拍著她的背,劝道:“你娘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唉!生死大事,岂有骗你的理?只能说,唐元烨这小子没这个福分,你们没那个缘分吧。”
伸手握住脖子上那块玉,温温热热的,是她的体温,也是他的“他要是死了,我会有感觉的!这块玉会告诉我。你说他死了,可我没感觉到,我不信你。”
“傻孩子,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唐元烨已死是事实,你再难过,也得接受啊!”樊璐摇头、摇头、再摇头,却止不住泪。她自己都要模糊了,既然坚称元烨还活著,为什么还是忍不住的伤心?为什么还是一直哭呢?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吗?“他死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你还有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去争取,听邵姨的话,正是来者不应拒,去者莫再留。邵姨全力帮你,你一定能成功跃上枝头成为凤凰的。”
樊璐哭得有些累了,觉得吸进的气少,呼出的却太多,头脑愈发昏沉起来,原本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更看不清了,邵姨的声音明明在耳边的,却像是愈飘愈远去了
“忘了那些不属于你的,去追寻属于你更灿烂的将来吧!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荣,这些才是属于你的。”
属于她的那不是元烨吗?元烨说过,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属于她的,永远
樊璐头晕目眩之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道光——元烨,她看见元烨了!他正朝她走来。她就知道,元烨不会死,终究会来找她的!她得伸手去拉住他才行,不然、不然——
“哎呀!璐儿?璐儿!快来人啊!快传大夫来!璐儿你醒醒、别吓邵姨啊!”当樊璐“碰”的一声晕倒在邵姨面前时,邵姨登时吓白了脸,高声惊叫!
樊璐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从白光中走来的唐元烨身上,他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是她为他缝制的;他扬著她最爱看的两道眉,对她展开双手,微笑。她是要奔向他的!只是当她也伸出双手,想要握住他的手时——白光太刺眼,她失去了力气,便倒下了——再来,只剩一片凄冷的空白。
“元烨哥哥”
时间好快,已到了夏季。而樊璐,大概是眼泪流尽了,大概是死了心,逼自己面对事实。她不再哭,只是睡。只要沉浸在睡梦中,就能见到元烨了,所以,她任自己昏睡。
王公公的意思,因为樊璐久病未愈,反而错过了选妃之日,幸好皇上仍没忘记樊璐,只是恰逢前朝乱党青天帮作乱,国事繁忙,皇上虽惦记著樊璐,仍不得不把接樊璐入宫的日子往后挪了。正好趁著这个空档,请京城第一舞坊的当家邵云衫,也就是邵姨,教樊璐习舞习琴,对于已拥有美貌的樊璐将更是一大助益。
男人,要的不就是个懂得情趣,能够取悦自己的女人呢?而皇上,不也就是个男人罢了。
樊璐是极聪明的,跳舞弹琴这等事根本难不倒她,邵云衫竭尽所能地传授她一身的绝艺。樊璐现在虽心如止水,像个没有血肉的空壳,但这倒也好,她不吵不哭,不闹脾气,吩咐她什么,她就做什么,就这样无意识地生活著,舞艺竟也进步得飞快。
就是可惜,变得太沉静了,眼神中失去了原本炫亮的光采。
邵姨要教樊璐的,可不只跳舞弹琴这些事。要在宫里生存的女人,可得要学会些手段技巧。外表单纯,内在世故,这就是邵姨要教樊璐的。
邵姨说今天就要进宫了,樊璐心中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她身体里面最重要的那个东西已经死了吧
樊夫人赶来探她,把万事叮咛了一遍。母女对坐相视,樊夫人又悲又喜,心疼她日渐消瘦的憔悴模样,忍不住劝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挂念了,我知你与元烨的情分难在一时间化解,娘也不逼你,只是这么大福气蒙皇上垂爱,就望你在皇上面前就想着皇上吧!真爱也罢,假爱也罢,好歹作个样儿,将来日子久了,你也忘了元烨,也当上了娘娘,我就都放心了。你也念著你爹这么大岁数了,几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要是有个好歹,他怎能安心呢?”说著,又哭了起来。
樊璐仍是沉默,思绪飞回了杭州的桃花林
王公公护送樊璐进宫,一行人往宫中深处走去。樊璐只觉像是行了好几里路似的,这皇宫大到走不完。好下容易在一间极华丽的屋子前停下,几个宫女来请。
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游廊,正中是穿堂,地上放著一个紫檀架子纺纱屏风,只觉暖气袭人,烟雾弥漫。绕过屏风,果见一大池子,用大理石砌成,引进来的温泉冒著白烟。“好生伺候小姐沐浴,梳洗好,领入凤仪宫。”
樊璐沭浴饼后,换上宫服,款款来到凤仪宫。宫内处处皆是雕梁画栋,耀眼争辉,樊璐只觉身处华贵太平之天庭似的,竟不像在人间了。凤仪宫内早摆下了晚膳,宫女们请樊璐上了座,便退下去了。樊璐轻抚著那金镶玉的碗盘,觉得亮得刺眼。原本以为在将军府中的生活已经是极尽奢华了,没想到跟宫中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才想着,突然有人笑道:“想什么?这样入神。”
樊璐一点儿也没发觉有人进来,抬头,猛然一惊!差点喊出元烨的名字!
话哽在喉头。不对,不是元烨。眼前这位华贵不凡的俊朗少年,外貌的确与元烨十分神似,但还是不一样,气质跟声音都不一样,樊璐心中的期待还是落了空。
难道这人就是皇上?
樊璐欠了身,正不知如何请安,便被那人扶起。他笑道:“无须多礼,现下无人,就咱俩吃饭,倒别拘这些礼数,自在些才好。”
樊璐没想到他这样和气,脱口问道:“你——不是皇上吧?”
“咦?”那人微怔,匆地一笑“这么问我的,你倒是第一个。怎么?我看起来不像?还是不配?”
樊璐也不避讳,正眼打量他: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说是位公孙哥儿、富贵人家的小爷,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是皇上嘛,又太年轻了。“说句无礼的话,皇上岂止公子这个岁数,顶多你是哪位小王爷吧?”既然不是皇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坐了下来,便想倒酒来喝。那人忙上前,替她在杯里斟了一杯。
樊璐微笑“更确定你不是皇上了。向来皇上是让别人服侍的,岂有他服侍人的理?多谢。”说完便饮了口。
“如何?”那人笑问。
“太甜,又酸,不好。”樊璐拧拧眉,便把剩的都倒进了碗里。
“是新进贡的葡萄酒,额娘倒爱喝呢!我也不甚喜欢这味儿。”他笑着。
看着他自顾自地用膳,樊璐研究起这人来。原来是他眉眼间的神韵很像元烨啊,那双眉目,顾盼间的神采,真的好像。
她是思念成疾了吗?眼眶有酸意,樊璐不再看他的眼,却无法不注意到他唇畔问始终挂著的笑意。“你很爱笑?”
那人闻言一楞,笑问:“什么?”
“我说你啊,你很爱笑,脸上老挂著笑。”
那人正要答言,突然进来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道:“皇上吉祥。太后娘娘说了,今儿和南安太妃在元华园摆下戏酒,请皇上得闲也去听听曲儿,一起乐乐。”
“成日听这些戏,朕都厌倦了,但额娘兴致精神这么好,也是好事,你帮朕和太后说了,请太后安心听戏,朕今日乏了,且不过去,这两日正好闲著,朕再另挑一班好戏陪太后看,当给太后陪罪吧。”
小太监领命下去,樊璐在一旁却愣住了。那人一边坐下来,一边笑道:“吃吧,今日见了你,朕竟食欲大增了。”
“刚才小太监喊你皇上——”
“这糖蒸莲藕味道很好,试试吗?”
“你真是皇上?”
“嗯。”他笑着点头。
“你——你刚才还骗我!”樊璐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猛一起身,撞翻了那碗葡萄酒,玄祯抢先在红色的液体就要染红樊璐的裙子前,将樊璐往后一拉,拉离了桌边,拉进了自己胳膊弯里。他笑道:“朕何曾骗你?是你硬是要将朕认成小王爷啊!”“你放手——”樊璐不知哪来的神力,奋力挣脱开来,力道之大令两人都跌倒了,还撞翻了桌上的茶碗。玄祯跌坐在地上,表情有些讶异,也有些玩味:樊璐则伏倒在小茶几边,头上插著的一支离花金簪被甩落到地面。
烛火下定,引得那金簪光影闪闪。樊璐瞧见了,心里猛一跳!脑中突然涌起一股念头——
金簪不够锐利,但若奋力一刺,也许——
樊璐才要伸手去捡,突然冲进来了几个侍卫“皇上?”原来贴身侍卫们听见了里面碰撞的声响,忙来探询。
“没事,广才,朕不是吩咐了下要打扰吗?”玄祯早巳起身,脸上的讶异也早被微笑取代。
“奴才在外听见声响,担心皇上的安危,所以——”贴身侍卫广才说道。
“好了,把地上东西收拾好,顺便把这酒席也撤了。都下去,不许再打扰了。”
太监们把地上散落的东西都收拾了,广才一眼撇见了地上的金簪,拾了起来“那是我的!”樊璐道。
广才瞥了樊璐一眼“这是小姐的吗?不过奴才看这金簪锐利易伤人,还是让奴才先替小姐保管吧。”
“喂!”樊璐叫道,但他不理会,一行人收拾完便离去。“这奴才这么不讲理?”
“他的职责所在,莫要怪他。”玄祯笑道。他伸手要扶樊璐起来,樊璐瞄一眼他的手,突然猛力一拉,想趁他不注意将他拉倒在地,没想到玄祯像是早料到了她的预谋,反而使了力气硬是把樊璐拉起来。
“啊——”樊璐惊呼。没料到看来文弱的皇上有跟元烨一样的气力!玄祯将樊璐拉起后,又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
“你干什么?放手、放手!”樊璐捶打著、拉扯著,忽然感到惊恐。
玄祯低低笑道:“好歹朕也是一国之君哪,今日竟容你这小女子如此刁蛮。”
走到了床边,樊璐猛烈的挣扎害两人一起倒下,滚了两圈,玄祯圈住樊璐的手始终不曾松懈。“你——”
“怎么了?”
樊璐靠在玄祯怀里,心中气恼,待要挣开,却又想到他是皇上想到了元烨,她眼里不禁泛起了雾气。她偏过头去,不愿与他相对,话语中有了哽咽。
“为何如此待我?”
玄祯拥樊璐在怀中,每夜魂萦梦牵的桃花香又阵阵袭来,他闭上眼“朕自从见了你,总无法将你忘怀,害朕如此相思,你又为何如此待朕呢?”
樊璐听见,竟微微红了脸,一时问思绪翻涌上来。
元烨给她的玉在胸前发烫,像是在提醒她,就是眼前这个人害死元烨的。她想起了与元烨的私定终身、邵姨深夜里教授她的男女之事、还有娘临行前泪眼婆娑的叮咛期盼那块玉烫得她不得不握住它,以免它烧痛了她的身体。
“你害得我好苦”一滴清泪落下,她松懈了防卫,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好累,真的好累,为什么要让她一人单独承受这些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玄祯似有所感,温柔地哄著樊璐。他热热的气息轻柔地吹在她耳边,像一种抚慰、一种催眠。
“朕不再让你受苦,决不。”
当玄祯温热的唇覆上她的时,樊璐觉得自己有一部份的灵魂在坠落,元烨的承诺像是生了根,在心中愈埋愈深;另一部份的灵魂却向天际攀升,元烨的身影像是雨后虹光,在视线中愈来愈模糊。
紫绫云帐里,低低的吟哦、深深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啜泣、温温软软的细语这样柔情交织的夜晚,竞下起了淅淅娑娑的小雨。
当樊璐忍不住哭出声来时,玄祯拥紧她,吻著她额上细细的汗珠,温声安慰:
“嘘,别哭,别哭没事了”
樊璐止不住地轻啜,泪水滚落在枕畔。
他不知道——皇上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落泪,她脑海中全是元烨!他在桃花林间吻她的气息、他在马房酒醉吐真心的话语、他交付信物与她时的深情眼神,还有,他一句坚定的承诺——
“你是我的妻,谁也夺不走,我决不允的”
可是现在,元烨在哪里?而她又在做什么?眼前这个男子,毁了她与元烨的一切,却又拥有了自己,因为他是皇上。樊璐睁开迷蒙泪眼,匆地咬住了玄祯的手臂!他没挣开,就让她咬,等她松了口,便见到一排小小的、红红的齿印。
樊璐望着那几乎渗血的齿痕“不痛?”
“痛,但是你咬了会舒服些,我便让你咬。”玄祯轻道。
那样温柔的话语,是从一个容颜与元烨那样相似的人口中说出来的。相似,却还是不一样,樊璐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别哭了,璐儿,都是我不好啊,你听,外头儿下雨了。”
樊璐细听,果然下雨了,雨水落在大芭蕉叶上,滴滴答答,一声连著一声,轻柔而不规则。
“你别哭,我明早带你去赏荷,夜里下了雨,白天荷花上、荷叶上都沾著雨露,在起点儿轻雾,就好看了”玄祯轻轻哄著她,百般怜惜的。
樊璐累了,似要睡去,朦胧问,含糊问道:“你你没有名字吗?人人喊你皇上,你的名字呢?”
“叫我玄祯,额娘都这么叫的。”
“玄祯好,我记住了,玄祯”樊璐喃著,渐渐睡去。玄祯望着她沉睡时如芙蓉般白净的模样,忍下住将脸埋进她颈间,呼吸她的桃花香气,然后收紧了手臂,满足地随著她,一起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