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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关靖命令先锋部队与北国奴先行,但其余各将也不敢懈怠,严格点名校阅,仅仅数日的时间,当道路疏通的消息传来时,关靖率领的军队,就要在翌日清晨出发。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军队就能集结完毕,代表着南国的军队,始终都维持着备战状态。
在管理政事的同时,关靖对于军队的管束,更是严格。
出发前一夜,关府内外,气氛凝重。
奴仆们忙着拿出,关靖亲上战场时,所用的兵器、马鞍与镜甲等等。攻打北国一战,虽然已经相隔十年有余,但是这些器物,依旧焕然如新,丝毫没有蒙尘。
连奴仆们,也勤于擦拭、保养这些器物,多年不敢疏忽。
沉香望着那些,一件件送入花厅里,摆放妥当的兵器。每一样兵器都闪着寒光,只是看着它们,她就遍体生寒。
她深深记得,这些兵器虽然光亮无比,连半点尘埃都没沾上,但是它们曾经都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夺过无数人的性命。
鲜血被擦拭干净了,但是,记忆犹新。
兵器,到底只是器物。
使用这些兵器,去残杀百姓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兵器刺眼的寒光,随着烛火的摇曳,一次又一次的照耀着,她苍白的美丽脸庞,光芒在她的双眸中,一次又一次的闪烁,像是一句又一句,无声却严厉至极的质问。
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
沉香紧咬着唇瓣,直到嘴中尝到了,血腥的气味。
血的味道,让回忆更鲜明。
你忘了吗?
忘了那日血流成河、遍地尸首,忘了满脸、满手、满身,全都沐浴着,父母兄姊、亲朋好友的鲜血时,血液的温度与腥甜?
你忘了吗?
忘、了、吗?
那些质疑的声音,彷佛是惨死在兵器下的亡魂,一再的呐喊。
不!
她伸出手去,探向桌上的香匣,更用力咬着唇瓣,让舌尖重温着,血液的腥甜。润洁的双手,取了一样又一样的香料,逐一磨碎。
她没有忘!
从来都没有忘。
所以,她才会来到关府,来到关靖的身边。
随着香料逐一被磨碎,她原本紊乱的心思,在兵器的阵阵寒光下,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她不该迷惑的。
即使,关靖明日就要出发,前去救助,那些一被积雪围困的十六州,也不能改变他曾经率军,在那片土地上,残酷杀戮的事实。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赶去救援,沈星江以北十六州饥民,是为了什么。
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接近关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
“在想些什么?”低沈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惊扰了她的专注。那声音靠得太近,惊得她手里的香料,顿时散落满桌。
沉香转过头去。
更教她骇然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曾挥舞兵器,杀害无数性命的男人,就近在眼前,用那双深幽的黑眸,望进她的眼中。
是关靖。
她呼吸一窒。
每次,当他这么看着她时,她就会觉得,自己的来意、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秘密,全都会被他看穿。
粗糙厚实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儿。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已经磨好,以及尚未磨好,还有无序散落的香料,眸光变得更温柔,薄唇上弯起怜惜的笑。
“夜这么深了,你却还在为我研磨香料?”他坐上另一张椅子,伸出那一双,曾经杀害过无数人的大手,将她娇弱的身子,拉到腿上坐着。“婢女们说,这几日我忙于军务,你也不眠不休,甚至连饮水与用膳都疏忽了。”
她竭力克制着,不要在他腿上颤抖,同时也要努力着,不要在他怀中僵硬如石,避免引起他的怀疑。
长长的眼睫低垂,烛光在她雪白的小脸上,映下两弯暗影,一如往常的,掩盖她真正的思绪。
“敢问大人,您这趟远行,需要多久的时间?”她轻声问着,灯下的容颜婉约清丽,美得动人心魄。
“难说,要视灾情而定,但是大军来回,至少得要一个月左右。”关靖轻抚着,她绝美的轮廓,淡笑而问。“你舍不得我?嗯?”
她的回答,很柔,却也很坚定。
“是。”
的确,她舍不得他。
太舍不得了。
大军远行,女子不能随行。有了这道严苛的律令,她势必无法跟随关靖,不再能守在他左右,如此一来,她就不能为亲自他焚香,精准的控制香料的比例
她抬起头来,迎视关靖的双眸,心头却蓦地一紧。
是的。
她舍不得他。她能够确定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只是看着他的双眸,她以为坚定如盘石的心念中,就会有微乎其微的骚动?那些骚动虽然微弱,却是真真正正的存在着,让她无法忽视。
沉香匆匆的转移视线,探手在香匣中,取出颜色润黄如蜂蜜的琥珀,在双手中揉碎,合掌放在鼻前,深深闻嗅着。
琥珀,是千万年前的树液,化为似石非石的固体,只要嗅闻其香,就能安神定魄,使人神智清明。
但是,靠着琥珀之香,只能稍稍平复她的思绪。她再三暗暗警惕,不要再抬头,不要再接触那双深邃的黑眸。
他的那双眼眸,彷佛有着远古传说中,神秘恶兽的诡异魔力,竟能扰乱她坚定的决心,让她恐惧着,会在他的注视下,开口吐露心中的秘密。
温柔的嗓音,回荡在她耳畔,轻声低语。
“我也舍不得你。”他叹了一口气,又揉着太阳穴,察觉这个动作已经成为近日的习惯。
“大人的头痛好些了吗?”她明知故问。
“没有,反而痛得更厉害。”这几日他忙于军务,脑部深处的痛楚,却愈来愈是剧烈。从踏出大厅,闻嗅不到她的焚香后,头痛就再度复发了。
那恼人的头痛,让他发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了,甚至是喜爱着,身旁有她的人、她的香陪伴。
无论政争险恶,官员勾心斗角,该做的事太多,而时间却总是太急迫。更不论朝廷?、罕营中,谁胜了谁,谁败了谁;谁叛了谁,谁又降了谁,一旦身旁有了地,就只剩下香气渺渺。
他难以平静的心,竟也逐渐宁静。
“您的伤势尚未痊愈,这几日却过度烦劳,加上明日就要远行,离开凤城,北渡沈星江远行,我实在无法安心。”
“我也不能安心。”他拥抱着,怀中的柔软娇躯,贪恋着属于她的气息。“少了你的人、你的香,这趟远行肯定难熬。”他自嘲的一笑。
“这一点,请大人放心。”她柔驯的任由他拥抱,姿态柔弱得像是,不能失去乔木依靠的丝萝。
关靖微微挑眉。
“喔?”
“我这几日都在研磨香料,只要今夜再赶制,天明之前就能备妥一个月的分量。”纤纤小手指着满桌香料,她柔声解释着。“我会配好每日所需的分量,请大人务必时时焚香,日夜都不可断绝。”
“我答应你。”他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语中带笑。“但是,礼尚往来,条件也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柔润的双肩,不由自主的微微战栗。
虽然,那只是竭力控制下,最最轻微的泄漏,微小如积蓄的汪洋,渗漏的一滴水珠,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别怕,我要你答应的,不是什么难事。”他微笑着,举手打了个响指,扬声对门外下令。“进来。”
等候在外头的奴仆们,这时才低垂着头,送上漆盘上的几道清淡膳食,以及一碗鲜香的浓粥,浓粥里有着干贝的细丝,连粥色都被染成极淡极淡的琥珀色。
“桌上都是香料,别弄乱了。”他还嘱咐了一句。那全是她连日的心血,他格外重视。
“是。”
奴仆谨慎而恭敬的跪下,小心举起漆盘,送到关靖面前,漆盘平稳得一动也不动,菜肴与浓粥,更是没有半点晃动。
“这是皇上御赐的干贝粥,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他亲手端起,漆盘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干贝粥。
浓粥以砂锅装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细心的守候在锅旁许久,才能将米粒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最后再以些许海盐调味。
“据说,昔日南国最大粮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画眉,最是善于烹调干贝粥。后来,夏侯寅虽死,但干贝粥的做法,传入了御膳房,连皇上也爱吃这道粥。”他薄唇扬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家伙。”
她静静听着,他说着干贝粥的来历,却听不出来,他最后那一句嘲讽,说的是夏侯寅,还是当今皇上。
“来,张开嘴。”关靖将调羹,送到她的嘴边。
她依言张嘴,吞咽下那匙,香味扑鼻、用料上乘,费心费时熬煮的干贝粥。
“好吃吗?”他问。
这道干贝粥,他连一口都没有尝过,就让人送回家里来,还亲手一匙一匙的喂入她口中,确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内时,每一餐都送来的膳食一样,都被搁置到冷凉了,却连一口都没动。
她点了点头。
或许,这道干贝粥,真的是难得的珍馐,但是此时此刻,心有旁骛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御他魔魅的温柔,已经耗去她全数的心神。
“那么,就多吃点,别让我担心。”就连他的声音,都渗着难以抵御的力量。“这就是我的条件。我离开之后,你每日的饮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听清楚了吗?”
“嗯。”她轻声应着,又咽下一口,他喂来的干贝粥。
“记住了,我会教人看着,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罚你。”他笑笑睨着她,满意的瞧见,满碗的干贝粥,她已经吃了一半。“当然,你放心,不会是掌嘴。”
“那么,大人要怎么罚我?”她询问着,纵使心神不宁,但仍知道持续沉默,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关靖轻笑出声。
“别急,我会想出来的。”这或许会是,他这趟远行时,在天寒地冻的险恶环境下、在堆积如山的政事与军务外,唯一且最大的乐趣了。
她静静聆听着,却没有告诉他,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心急,甚至半点也不在乎。他会想出什么样的方式,用来处罚她。
在来到关家、来到他身边之前,她就已经有了觉悟。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连死都不怕。
既然,就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惩罚,会比死更可怕?
在关靖的喂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贝粥,连漆盘里的菜肴,也吃了几口,剩下的都由他亲口解决,一如往昔的,没有半点浪费。
端着漆盘的奴仆退下后,最细心的婢女走了进来,将床榻铺置妥当后,才轻盈的福身,退出花厅之外,将房门关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报更敲梆的声音。
已经是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