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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的南边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几个地方上面铺着两块塌塌米大的石头地板,上面架着原木方桌跟两排原木长椅,每一张桌子过去三、四步远的位置上都有一个石头烤肉架。
通常一到了中秋佳节,这里便会热闹非凡,大部分院里的人都汇聚在一起烤肉聊天,在那一天里,医院里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的八卦全都藏不住,成了最佳的娱乐话题。
不过任泉跟商子隐两人并没有带任何烤肉用具过来,他们不过是在整理完商子隐请人搬过来足足有十七箱之多的书籍后,一起在宿舍区更过去的地方散散步,到这个地方刚好走累了,商子隐便拉着任泉的手到桌旁坐下来休息。
说起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走到这个地方。
任泉在椅子上坐下后,打量四周围的环境,想到原来这里就是大家中秋节烤肉的地方。
他来这里三年多的时间,每一年的中秋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功课,偶尔坐在窗边看外头的景色。宿舍长知道他喜欢水,所以安排房间时,他的一边窗口正好对着外头的流水瀑布。
他们休息的房间跟教学大楼的庭院格局不同,这里的院子一样很大,但是没有喷泉,偏西边的为置有一座小石山,清澈的泉水从小山头流下,汇聚成的小溪在庭院绕了半圈聚成一个小小的湖。
因为这一区的宿舍另二边是精神科患者,为了避免万一,湖水不是很深,掉下去大概他的个子刚好勉强淹到嘴,里头有不少小鱼,偶尔还会跑出小乌龟来,听说是其中一个房间的人养的。
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宿舍长说给他听的,因为只有她有比较多一点的时间可以慢慢的跟他说。
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慢慢地稍微移开点距离,虽然被他牵着手不怕,但是依然不习惯有人靠着自己太近,只要拉近之间距离一段,呼吸也跟着困难了点。
“还是会怕吗?”没有强迫他更接近自己一点,原本拉住他小手的掌替他抚开脸颊两边的头发。
任泉害怕别人的接近,结果让一头细细乌黑的发长过腰,远远的看,很像一个漂亮的女娃儿走近了就不像,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不因为美丽而像女孩。
上天造人真是奇妙,明明是一张小小的鹅蛋脸,大而圆亮的眼睛,还有粉嫩小巧的唇,一个一个看下来,每一点小地方都像是从女娃儿身上取下的部分,然而当这些部分组合成一张脸蛋时,却是很漂亮的少年模样。
摇摇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怎么一回事,那种紧张的感觉跟以前不同,一样会心跳加快,一样会身体紧绷,可是却是热热的,不流冷污也不颤抖,而是全身发热很想要不停的深呼吸。
“不晓得,怪怪的。”第一天牵他手一起四处乱晃时就这样,最近这几天好像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害他上课跟着不专心,满脑子想着怎么一回事,见到面想问时,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脑袋瞬间变成浆糊,张了嘴却忘记要出口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他说话不清楚的状况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要不要跟张医生说?
“怎么样怪怪的?”商子隐笑,自己应该是没看错小东西脸上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他正在害羞,并且为害羞这种前所未有的情绪而一头雾水。
偷瞄了他一眼,很容易就能明白那一张笑着的脸所满含的意思,心跳又加快了点。
好怪,以前他总是猜不出别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对身边这个才刚认识不久的医生,却一眼就能明白,明白他是在笑自己,那种笑不是笑他笨也不是笑他不好,是—种喜欢他的笑。
咬咬唇,原本瞄着他的大眼溜向一边的烤肉架,又溜到更远一点的松树林。“热热的。”
“哪儿热热的?”瞧他可爱的模样,再加上怀里抱着得娃娃,商子隐很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真的好像一个大娃娃抱着另一个小娃娃。
“身体热热的。”好像听见他的闷笑声,可是又不好意思抬头确定,有点怕瞧见凝视自己的黑瞳,那会让脑袋又变成浆糊一片。
一定是他又变笨了。
“身体哪儿变热了?”不想眨眼地看着那一张小脸就快要嘟起嘴巴,上次他在酒吧瞧见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嘟起嘴巴却像个小色鬼,现在像色鬼的人肯定是他,要是有人在一边看到,他肯定变成了恶心的中年欧吉桑,色兮兮地对美少年流口水。
“身体哪儿?”
“脸。”
“还有?”
“耳朵。”
“脸、耳朵跟?”
“罗唆!”嘴巴果然嘟起来了,嫩嫩的两颊也跟着鼓起,以前不会有人像这样一直问他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太会说话,只要他不想说他们就不会一直问他。
“小泉。”
“嗯?”
伸指点点他气鼓鼓的两颊,换来一个委屈的白眼,抱着布偶熊熊敲开那只吃豆腐的指。面对他跟孩子一样的举动,商子隐笑得柔和,若非怕吓坏他,真的很想在他可爱的脸颊上亲一个。“要学着说话,我晓得你不太会说,可是能说不是吗?”
委屈地点点头,布偶熊又回到怀里抱得死紧。“懂了,就好。”说话好难,以前他刚学说话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笑他,一样的一个字,他念起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念得慢慢的,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懂。后来这里的老师很仔细地教他怎么用自己的舌头跟喉咙,讲话才清晰了点,但是每一个字仍然练习得很辛苦。
“你懂了就好,还是我懂了就好?”
“你。”他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故意问。
心里这么想,思绪也随之表达在脸上,他晓得他不会欺负他,那为什么要故意问?
“你懂得我为什么要故意这么问你,不是每一个人都一样,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楚你在想些什么。”
将脸闷在布偶暖暖的肚子里,他的确是懂得他的意思,但是他不喜欢说话,每多说一个字就会有人笑他,他又不是自己想要这样,他努力过了,可是好辛苦。
“我”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商子隐拿出带在身边的水壶跟放食物点心的密封盒摆在桌子上替自己服务,好闻的菊花茶味隔着一个熊熊肚依然传到任泉的鼻子里,喉咙痒痒地想喝,还想知道他怎么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
从棕色毛缝里偷觑那个只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的人,手里银色的保温杯上头飘着袅袅白烟,那茶是他泡的,是宿舍长知道他喜欢菊花茶所以买来给他的
“我的”声音还是闷在小熊肚子里,不过紧抱的一双手,已经有一只偷偷爬到桌边,把保温瓶移了过来。
不理他,仍然一边喝着泡得很好喝的菊花茶,一边打开密封盒,拿出切成长条状的三明治,眼角余光如自己意料的发现一双大眼很快从毛茸茸堆里冒出来。
“那也是我的”他今天做得很辛苦,因为自己的动作迟缓,光是要做自己的份量就要花别人的两倍时间,他今天做的是两人份,必须一大早起来弄,那对喜欢窝在被窝里的他是很辛苦的工作,结果他不但没称赞他,还一个人把他辛苦努力的成果吞到自己肚子里去。
移开保温瓶的手换去抓密封盒,抓回了密封盒保温瓶又拿了过去。
他怎么可以这样!
“两个都是我的!”他怎么会认为他不会欺负他的?
“所以?”抬起右眉,慢条斯理地喝着任泉泡的茶,吃任泉准备的点心。
“两个都是我做的,不可以一个人吃,我生气。”没有犹豫太多的,将心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还是很慢,还是不很清晰,但是至少是完完整整的一整句话。
“我知道了。”摸摸他的头,答他倒好另一杯菊花茶,在他面前放下一块可口的三明治。“这样不是很好吗?”
兀自生闷气,直瞪着不断冒烟的保温杯,商子隐话里的意思他懂,其实一直都懂。
他不是从小生在疗养院的孩子,分得清外头的世界与这里面的不同,在这里他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问题,愿意耐着性子听他慢慢说,厘清事情前因后果来猜测他短短语句里的意义。
外面的世界不同,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因为学不会说话而被人打骂被人嘲笑,每一次说话换来的都是无法理解的眼神。
短短的一个字,可以有很多很多种意思,要让别人明白这个字属于哪一种意思,就要再加上其他的字眼去形容。院长说,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的,他很喜欢疗养院的孩子,也喜欢这里工作的同仁,但那并不代表他了解每一个认识的人,单从眼睛就可以明白对方想表达的话语。所以他常常说话,不但常常说话,还会加上不少动作,尽可能的完整表达自己想法。
小泉,你很聪明,但是这里的孩子有些连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都不懂
院长说这话时,眼睛是注视着正在上课的孩子,那一个班级的学生是一群智力不同于一般人的孩子。
那时候他还是无法分辨院长眼神里的情是属于喜怒哀乐的哪一个部分,于是偷偷将他归类为哀伤的那一格子。
“但是,我不喜欢说很多话。”那很任性,心里告诉自己,然而控制不了任性的冲动。
“为什么不喜欢?”
秀气的浓眉轻轻触起。
没等他回答,一双大手降落在他肩上,有力量又不失温柔地将方向转成面对面的位置,可以更容易看见对方的表情。“因为怕别人笑?”
洁白的齿咬住下唇,想起不是很好听的笑声,笑得人心烦又酸楚的笑。
诚实点点头。“以前,我懂得的话更少,学得慢,又没人愿意慢慢等我说,所以一直都不懂也学不会。”他跟智商不足的孩子不同,不过是分不清像图画一样的字,嘴巴无法将话说得好而已,其他的他都懂,他们嘲笑的话他都听得懂。
“白痴!任泉是白痴!”
“我妈妈说那个叫做智障,连上厕所都不会,会在裤子上便便!”
“恶心!智障白痴!别碰他,碰了你也会变成白痴。”
他才不是,他只是不太会说话他会上厕所他不是白痴
看着他努力忍泪的模样,商子隐一双黑瞳柔和得几乎可以揉出水来,这个小东西被伤得好严重。
正因他不是智能不足的孩子,那些无所顾忌的难听话语便更加伤人,身边的父母、老师、同学没人可以分辨学习障碍与智力障碍的不同,擅自将人给归类,认为反正骂了他也听不懂,不用负担让人伤心的责任,毫无愧疚在小东西面前说。
但是他是听得懂的,听得懂他们不喜欢自己,听得懂他们觉得他麻烦,也知道那些害他受伤的恶作剧并不是意外。
没有人被人讨厌时可以毫不在乎,尤其还是个需要人关心需要人疼的孩子。
怪不得小东西不愿意说话,也不让人靠近。
如果说话只能换来嘲笑,如果靠近只能换来疼痛,那不论任何人都宁可当哑巴,并且为自己筑出一道坚固的高墙。
“而疗养院的人愿意慢慢等你说,也没有人笑你。”接着任泉的话尾,商子隐说得小声,不大的声音却一字字清晰传人任泉的耳中。“但是,小泉,你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时间吗?一辈子等人听你说话?”
忍在眼眶的泪水,越滚越大,蒙胧了视线痛了眼睛也不肯让它这么落下。
他不过是一个十八岁大的孩子,连这个世界都不曾好好见识过,过去日子里有人欺负他,有人嘲笑他,更有人丢弃他,但是小小的身体里仍藏有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想知道是不是有故事书里一望无际的大海,想看见充满欢笑的游乐园地,还想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有没有一个不大的位置,在那位置里,不但有人愿意听他慢慢说话,他也可以慢慢听其他人说。
“不要!”他不要只能在这里等别人为他做些什么,他想跟小英姊姊一样到国外读书,读完书之后再回来帮助院长、宿舍长、张医生,还有所有的孩子
“那你想怎么办?”他不告诉他该怎么走,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会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学好说话、跟人说话、学很多很多东西、然后出去看看”可是
“没什么好怕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们会笑。”
“没关系,他们笑你,我帮你骂回去。”
大眼眨眨,刚刚忍在眼眶的泪水就被这么眨下脸颊,眼里却是一片惊讶神采。
“他们会打我。”
“没关系,如果有人要打你,我会保护你。”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儿,小泉哭起来很可爱,但是他不要他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掉眼泪。
大眼又是一眨,被他抹去泪珠儿的同时,红晕也跟着爬上脸颊。这医生,好怪,跟以前的都不同,不但让他心跳个不停,全身发热,还说这种鼻子酸酸的话。
为什么?
“真的?”
“真的!”顺势握住熊熊肚子上的手,终于跟欲望低头,小心弯下身在沽有泪痕的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个,而且让这么一个孩子气的吻而怦然心动。“疗养院不能让你停留一辈子,但是我可以守护你一辈子,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来一起走。”以前觉得肉麻的话,很容易就说出口。
长长的睫沾染水亮亮的小珠儿,阳光下闪烁的莹亮竟比不上黑瞳里耀眼的光彩。
“为什么?”
见他没有逃避,商子隐得寸进尺地更往他身边坐,一双大手围住那个小小的身子,围上的同时心里想着这小东西实在是太瘦了点,一定要帮他补补,宁可胖一点点也不要瘦得如此不健康。
“因为,我”这一次,我字下面又失去了声音。
“我?”任泉这才想起他刚刚说了一半没说完的话,虽然商子隐没说,但是他就是知道这一句跟刚刚那一句是同样的意思。
还有,他什么时候跑到他怀里的?
“因为,我喜欢你。”才不让他有机会挣脱自己怀抱,趁他还没想起自己怕人碰触的习惯,心神被分了一半之际,赶紧趁机又亲了他脸颊一口。
“因为,商子隐喜欢任泉。”
所以会保护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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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办公室里在经过一通电话之后,原本办公桌后一向和气平静的斯文脸庞露出无法正确解读的神情,像担忧、像疑惑、也像是欣喜。
“你这种表情最好别让那群孩子看到,尤其是小群,要是让他看到一定又要说你便秘很久了。”院长夫人萧淑恩,同时也是院长的助理从电脑萤幕里抬头见着丈夫眉头深锁,手中还拿着已经断线的话筒发呆的模样发出很“中肯”的评语。
刚刚那通电话是她帮忙接过去的,电话那头的人也颇令她意外,还没想过会接到他的电话。虽不晓得她丈夫对谈了些什么,不过看那表情,大概不会是什么平静无波的闲话家谈。
院长苦笑,将话筒放回,一张嘴张了又合,半天没吭出一句话来。
“到底是怎么了?”那通电话是当年任泉父母住的地方的邻居打来的,之前带小泉回去与他父母沟通时早巳人去楼空,只好留了通电话给邻居,希望对方有任何消息时可以通知他们一声。不过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工作上的必备模式而已,双方都清楚小泉父母重新联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结果事隔多年,邻居竟然在大家都遗忘这回事时打电话过来。
“王先生说昨天上午有人到他家问小泉父母的消息。”
“就这样?”
“当然不是,那人言语里的意思,找小泉父母不过是其次,想知道小泉现在的状况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照理说,小泉当时不过才十四岁多的年纪,加上被认为是智能不足的儿童,根本就不会有人重视他的存在,要找人怎么样都是找小泉的父母,怎么会是找小泉?
萧淑恩也听出事情蹊跷之处,于是停下手边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人?”
院长皱紧的眉头又更深了点。“听王先生说,那人似乎只是代替人过来问的,不过看打扮跟开过来的轿车,很像是上流人士。”
“上流人士?”这就真的很奇怪了,当初小泉父母的大概资料她也瞧过,两个连小学都不曾毕业的夫妻,出生在贫苦的农家,平常除了摆摆路边摊赚钱之外,没有其他的营生方式,再加上喜好赌跟酒,几乎是最恶劣的家庭范本。
这样的人能跟上流人士有什么牵扯?
“那个人问了些什么?”
“听了你肯定会跟我露出一样不雅的表情。”院长指她刚刚笑他的表情像便秘一样。
“你就是一定要反攻我一记才高兴是吧?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可是说真的,那人只问了小泉的父母现在在哪里?当初小泉的状况如何?大概明了当年的状况之后,人就走了,连王先生要留下他的电话号码都不肯,更不要王先生通知我们,要不是王先生觉得这人的行为奇怪决定告诉我们一声的话,恐怕我们连给自己烦恼的机会都没有。”
活像是怕人循线找到他似的
两人心里同时浮起这样一个想法。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可能?”那人跟小泉有什么关系吗?
揉揉锁得太紧的眉头。“我不想管那有什么可能,小泉现在过得好就可以了。”既然是没头没尾的事件,让它就这么过去也未尝不可。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跟小泉说?”如果对小泉是一件好事的话该怎么办,他们没有帮小泉决定的权力。
“傻瓜,我们又不是超人也不是什么名侦探,就算想查也没能力,把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情跟小泉说,不过是增加他的困扰,又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等看看事情有没有更多的变化之后再来做决定也不迟。”他没有要帮任泉做决定,只是这事情他们也没办法,除了等待消息之外别无其他线索。
“说的也是,那要不要对张医生还有商医生说?”
“也好,跟他们说一声如果有更多的变化,他们才好帮助小泉渡过。”
他自己是希望事情到此为止,老实说,见过小泉那样的遭遇之后,他可没傻得认为会有什么童话式的结果,虽然他不认为这世间没有童话,但是白雪公主有恶毒的继母却是故事里更改不了的画面。
童话并不代表全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