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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九月十一日 周日
看着眼前的落石,方可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苏花公路上,台风天里的一阵大塞车,交通停顿了四、五十分钟,好不容易开始牛步行进,她前方的车都顺利通过了石桥,轮到她可以起步时,她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才延迟了半分钟,后面的车就按了好几次喇叭。
“叭什么叭?只有你有喇叭啊?”她恨恨地骂了一句。
此时,彷佛要呼应那喇叭的刺耳噪音,突然“轰隆!轰隆!”的声响大作,一时间宛如地动天摇,一块比她车子大了两倍的石头就落在眼前了。
她惊呼一声,还好车子没发动成功,否则自己现在一定惨不忍睹。
惊慌之后是愤怒的感觉,可恶,老天到底想对她怎样?三天前她才和男友分手,感冒一个礼拜了还没好,卖命来到花莲替杂志社拍照,就偏偏给她碰到十年难见的超级台风。
现在老天赏她这块落石,是不是想告诉她,倒楣的程度可以更惨一点,最好打破人类纪录!
撑起伞,她走出车外一看究竟。哇!真的是座像陨石一样的路障,壮观毙了!事到如今怨叹也没用,干脆拿相机出来拍照,做个人生里程碑好了。
她还没走近那落石,突然有一双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往后拉扯──
“你想找死是不是?”这声音好像她死去的老爸,凶悍得让她全身僵硬。
被拉着跑了几十步,远离了那块巨大落石后,她才被粗鲁地转过身,眼前是一个满脸胡子的高大男子,只见他继续咆哮道:“万一还有落石掉下来怎么办?你这么想死,我可懒得替你收尸!”
面对如此危险动物,方可卿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直觉地把雨伞撑高,免得他一直淋雨。
十年修得同船渡,他们现在可是在同一把伞下,既然有缘就别那么凶,行不行?
危险动物的感应力似乎特别灵,接着果然就有落石块纷纷落下,有大有小、来势汹汹,把两人吓了一跳,不过可卿认为都是这人的嗓门太大,才会引发这些土石下坠。
男人抬头一看,突然抓住可卿大叫:“快跑!”
他把她的伞丢到一边,豆大的雨水便落到他们身上,痛得很,她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他扯着,大步跑开原地。
两人在风雨中跑了将近五百公尺,他才拉住她停下脚步,可卿回头一看,脚差点软了,原来他们刚刚跑过的道路已变成一片山坡,两人的车子都被掩埋在层层泥沙土块之下。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除此之外,她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超级台风似乎对台湾这座宝岛情有独钟,大展神威、流连不去,害她现在被困在苏花公路上,雨水浸湿了全身,贷款还没付完的车子被土石掩埋了,身旁又是一个凶巴巴的男人,她真想问老天,到底够了没啊?
那男人不理她,从外套拿出手机,拨了号──
“喂,是信用卡急救部吗?我的卡号是1324520,叫殷柏升。现在我人在苏花公路上,往苏澳二十公里处。这里严重山崩,我的车子被砂石掩埋了,请替我联络警方及拖吊队,尽快派人到这里来接我,顺便带几件”
话说到这里,他对着听筒咒骂了一声:“shit!”原来是电池没电了。
要不是台北有成堆的工作等着他,他也不用在这种鬼天气里上路,还碰上一个不知死活的笨女人,瞧她先前兴趣盎然地盯着落石,彷佛想拍照留念似的,显然天真有余理智不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仍睁着那双好奇大眼。
“还能怎么办?等人来救援吧。”殷柏升冷冷看她一眼,是个美女,但在他心中等同花瓶。
他观察四周状况,确定没有再度山崩的迹象,便背靠山壁坐在地上,闭目养神起来。此时此刻,最佳应对之道就是储存体力、等待救兵。
可卿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突来的情况,看他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也不想自讨没趣,便在离他稍远处坐下,愣愣地看着这雨中的山景。
如果能拍下这难得景色就好了,但她所有的摄影器材都在车里,还有证件、信用卡、存折、现金、记事簿、房门磁卡天啊,她已经不敢再想还有什么了!
雨水狂吻着她的肌肤,寒意加重,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谁教她每次感冒都拖得有够久,而且正巧从昨晚开始发烧呢?现在可好,她只穿着一件t恤和短裤,救援的人再不赶来,恐怕她会先冻死在这里。
所谓祸不单行、红颜薄命,正是她整个人生的写照呀!
“喂!你过来!”殷柏升早发现她不断发抖,现在又咳嗽不停,心下不禁一沈。看来他遇到的不只有台风、落石、车毁,还有一个迟钝又重病的女人。只怕她才是最难应付的一关。
光凭她那双修长美腿,他就能判断,她绝对是红颜祸水,而他不碰女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对于他的命令,可卿听若未闻,一来是他凶神恶煞的,之前狂按她喇叭,二来是她头晕昏沈,也没力气走过去。
只听得他又咒骂了一声,便自己坐到她旁边来,拿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原来那是件防水的皮夹克,可以让她保暖一点。
可卿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心下一阵温热,想说声谢谢却又梗在喉中。仔细一瞧,他脸上除了粗黑大胡子,还有一双充满灵性的眼,说不定大猩猩也通人性呢!
他无意中摸到她的额头,惊叫:“妈的,这么烫!”再摸摸她的脸、颈和手,温度全都高得不寻常。
“我每次感冒都要很久才会好”她虚弱地笑笑,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这下他可知道她不好惹了吧?
“啧!”犹豫了一下,他把她揽到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头则靠着他胸前。“麻烦的女人!”
他的良知让他无法见死不救,即使她是个烫手山芋,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感觉到他的体温传来,她发颤的身体瞬时得到慰藉。他的举动让她出乎意料,却又无法抗拒。
他应该是个好人吧?虽然长相粗野了点、口气欠扁了些,她也不能因此否定他的善良,钟楼怪人不也很善良吗?呵呵她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玩。
只是,雨怎么彷佛一直下不停的样子?头痛也好像永远清醒不过来似的?
“喂!你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他忽然乌鸦嘴地问。
哼!可卿白了他一眼,最好她就死在这里,让这只大猩猩抱着一个死女人,枯坐数天等人救援。这副想象中的景象让她又发笑了,却化成一阵剧烈咳嗽。
殷柏升轻拍了拍她的背,用大手摩擦她的手臂和肩膀,让她能好过一些。
傻女人!到底是在笑还是咳嗽?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的话,他也只能说佩服了。但无论如何,他可不想抱着一具尸体。傻瓜也是有活下去的权利,他决定替她保留到送进医院为止。
可卿头晕得两眼昏花,软绵绵地任他摆布,明明在发烧,却又冷得彻骨,直觉性地向他偎紧。
这不是嫌弃挑剔的时候,他人再怎么凶恶,胡子再怎么粗刺,她都得忍下来,毕竟她才二十七岁,还想多活些时候呢!
* * * * * * * *
凄风苦雨,雷声隆隆,恍若世界末日。
可卿想起圣经里那些最后审判的描述,确实是山崩土裂,风云变色,像现在一样。大自然的力量太伟大,他们这两个在生死边绿挣扎的人类显得无助极了。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如果真的要死,她不希望临死时,连身边的人都是个陌生人。
若非时间背景不太适合,他会以为她在向他搭讪,这女人有张颇受老天眷顾的脸,五官精致、嘴唇微翘,彷佛只要她一出手,男人都躲不开她撒的网。
他皱起眉,犹豫一下才说:“殷柏升,殷商,松柏,步步高升。”
非常简洁有力的回答,她想。
“殷先生,我叫方可卿,方是方法的方,可是可爱的可,卿是卿卿我我。”
他看起来并不关心她的名字,但还是点了头。
“如果我没办法回去,麻烦你帮我跟我的朋友爱荷说,我的猫就请她照顾了,但我还没给你∶?帜兀?惆镂蚁胂敫媒惺裁春茫俊顾?灾幸黄?枭颍?丫?恢?雷约涸谒凳裁戳恕?br />
“你发烧得很厉害,最好别再说话了。”他对这话题毫无兴趣,也不认为有讨论的必要,现在他只想尽快送她就医,不光是身体要检查,脑袋也需要。
可卿却不这么想,讨厌,她都快客死在这异乡了,他还敢限制她不能说话!
“不,我一定要想出你拿?郑?蝗弧**圆黄你恕蚁胂肟础**olly好吗?你有没有看过hello dolly!这出音乐剧?dolly是一个热心的媒人,大半生都忙着帮别人凑成对,还好她也给自己找到了很棒的对象大学的时候,我就担任这部戏的摄影师哦!大家都是第一次演舞台剧,笨手笨脚的,可是很好玩耶!”她一闭上眼,彷佛就可以听见当时的掌声和欢呼。他不带感情地说:“好,就叫dolly吧。”如果这能让她闭嘴,他没有理由不赞成。
“可是你枪?t?Ω萌桓鲂圩车拿?质遣皇牵扛纱嘟小**蟀厣?昧恕你拿?透?愕暮?硬畈欢啵?孟氚我桓?鹄矗 顾?プニ?暮?耄你挥辛?蜗吕矗?皇堑乖谒?持谐猿缘匦Α?br />
他摇摇头,拿她没办法,随便她的小手对他轻薄。他一向认为女人是任性的生物,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救她可以说是出于良心,听她说话却没有必要,他最好谨守在界线内。
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冰冷的水珠顺着可卿的颈项流下,她觉得自己正逐渐失去体温,连带着神智也没剩下多少了。
“殷先生,临死前你有什么愿望?”
他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没有,你呢?”
“我希望下辈子当一颗流星。”
“什么?”他无法掩饰惊讶,这女人是不是烧坏脑袋了?或者她只有三岁的智商?虽然她的身材容貌一点都不像
“流星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如果我是一颗流星,就会有人对着我许愿,我就是带给他们希望的使者,不是很棒吗?像我自己现在毫无希望,如果能变成一个让人许愿的希望,那多好啊每次去垦丁,大伙儿平均十秒就看到一颗流星,只有我一次也没看到,唉”
“你发烧得太严重了。”他只下了这个结语,正常人不会在台风天里还在想什么流星的事。
“才不呢,这是我所发过最严肃的誓言。”
“由此可见你其他誓言的严肃性。”他不禁冷笑,女人除了任性,还爱胡乱发誓,以前他不就已受过教训了?
“哼!”这只大猩猩,简直毫无人性!
可卿转过头去,心中暗暗希望,如果真的能实现,她决定把她的愿望改为一颗大石头,现在落下来把他的冷笑砸碎,就算要她陪葬也无所谓。
老天爷真要她死在这个地方吗?既不是凄美的殉情,也不是轰轰烈烈的牺牲,实在是一种无趣又痛苦的死法。身边没有王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是一只不懂情趣的大猩猩,她这次可真是倒楣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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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过了几千几万年后,信用卡急救部的救护人员才姗姗来迟,还有借口呢。
“台风天嘛~~到处都有顾客发生意外,人手不够,所以就晚些来啦!拖吊队也是这样啊,忙得要命,他们说晚点再来拖车。”
殷柏升也不和他们辩解什么,横抱起方可卿便走上小货车,她轻盈得像只小猫,却是只落水猫,说不定随时会挂掉,但他还不想看她升天,白费了他救她的一番力气。
他将全身发抖的她放到长椅上,拿了几条毛毯给她盖上,说:“想活命的话,就把湿衣服脱掉,全、部脱掉。”
他特别强调最后一句话,然后便转过身去,看着前方。
可卿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最好听话。她收拾起残余的力气,便在毛毯下把冷湿的衣服脱掉,包括内衣裤在内。
司机总算开动车子了,他们离山崩现场越来越远。再见了,她的宝贝爱车、她的谋生工具、她的钱包证件,但愿能早日再相逢呀。
“好了吗?”殷柏升问。
“好了。”她把湿衣服放到椅下。
他这才转过来,找了个塑胶袋帮她把衣服装好,她有点羞涩起来,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内衣,还好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躺好。”他用毯子把她盖得密不通风,只剩下头露出来。
他摸一下她的额头,仍然烫得不象话,他皱起眉,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送我们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要规模大一点的。”
“可能要走好一段路喔!路况不好,我尽量赶快。”司机也不想把活人载成死人,立刻加速前进。
“麻烦开暖气,开到最大。”殷柏升又下了个指令。
哇,他的言行就像是医生,说不定他真是个医生呢。可卿默默想着。
殷柏升抓起干毛巾,命令她:“转过身去。”
可卿乖乖做了,却没想到他是要替她擦干头发,虽然力道大了一点,动作还算挺轻柔的。
她咬一咬唇,这才想到殷柏升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她早就被掩埋在土石之下,就算逃过了那一劫,只怕也要冻死在冷雨之中。虽然他的嘴巴坏了点、态度酷了点,她确定他是个好人,难得一见。
“没事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他边擦边抱怨,女人为何不能跟男人一样,剪个俐落清爽的平头就好啦!长发除了勾引人还能有啥用?
“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吧?”她不想辩论,这次看在他“刀子口、豆腐心”的分上,让他好了。
帮她擦完头发之后,殷柏升才开始料理自己一身的雨水,看着他用同一条毛巾擦头发,她不禁有种奇特的感觉。但当他旁若无人地脱下衬衫,露出健壮的胸膛,她便立刻闭上眼,不敢再多看。
两人都裹上了毛毯,不同的是她全身赤裸而发着抖,而他还穿着卡其长裤,一副没事的样子,因为他没感冒,体力也好,没有失温的问题。
“手给我。”他忽然转头对她说。
“咦?”她迟疑地伸出手,难不成他会看手相?要告诉她说,她这辈子注定多灾多难?那她早就知道啦!
谁知他是握住她的双手搓揉,还皱起眉头说:“这么冰?你确定你还活着?”
问题荒谬,但他表情严肃,让她忍不住笑了。“也许我的手不知道我还活着,它们现在跟我的心脏失联了。”
大难不死,还能有幽默感,他该对她另眼相看,这女人虽然有点傻气,却不只是漂亮花瓶。
经过他反复搓揉,她的双手终于有些回温,血液流通后还产生刺痛感,彷佛被电到一样,而他的手又粗又大,给人一种温暖的安心。
“好了,可以了”她不想继续被电下去,该是自己发电的时候了。
殷柏升看向窗外,他们仍在蜿蜒山路上。台风造成多处路段坍方,到医院可能还要一段时间,这时他应该尽量让她温暖,否则说不定她随时会昏倒。
瞧她那瑟缩怕冷的模样,彷佛他以前捡过的小猫小狗,他实在无法放任不管,既然捡都捡到了,至少得让她好好活下去。因此他又提出要求──
“脚给我。”
“耶?”可卿更讶异了,除了看手相之外也有看脚相的吗?
他毫不客气,从毛毯下拉出她的双脚,一碰就低声骂道:“怎么搞的?你是冰做的吗?”
“我上辈子可能是雪人吧!”平常就手脚冰凉的她,这时候更是冷得发颤。
这回他不用大手替她搓揉,而是把她的脚放到他的胸腹间,让她直接汲取他的温度,他可不想看她被截肢,小猫小狗万一少了脚,要怎么跳跃奔跑呢?
“你不用这么做的”她吓了一大跳,他的肌肉结实、体温如火,烧痛了她原本失去知觉的双脚,一阵一阵的好刺好麻。
“我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做,你最好搞清楚。”他的口气不怎么好,举动却是贴心的,继续“让渡”温暖给她,彷佛武侠小说中传送内功的情节,她一时还承受不起,咬牙忍耐。
除此之外,他的大手也在她的小腿上按摩,促进血液流动,这已算是肌肤相亲,但他没有什么歪念头,此时此刻只要能救她,他绝对尽力而为。
可卿眼眶泛红,一方面是因为冰和热的交替,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温柔,瞧他那么认真替她取暖,传送而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感动。
救命大恩难以回报,若在古代,她可能要以身相许了。
终于医院到了,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又要顾及身上的毛毯,很不方便,殷柏升脸上毫无表情,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下了车走进医院。
幸好有他在。她不只一次这么想。她不是每天都会碰到救命恩人,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得自立自强,少有机会倚偎在人家怀里,做个虚弱的娇娇女。
“所有费用由银行转付,把帐单寄到我家。”他对信用卡办事人员交代了一声,便转身抱她走进急诊室。
护士给可卿换上了病人的制服,让她躺在床上接受医生诊疗。
可卿觉得自己像个小婴儿似的,任人随意摆布,又无力又昏眩,几乎想掉下泪来,但一看到殷柏升那张棺材脸,她又觉得无论如何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这是种没来由的倔强,常出现在她对一切失去希望的时候。
打过了针,服下药,她看着点滴瓶中的药水一滴滴落下,和窗外的雨慢慢有了一致的速率,这时她已产生了睡意。
殷柏升站在病床不远处的窗口,一双眼不时转到可卿身上,注意她是否有不舒服的状况。
其实,他已经送她到医院了,只要交给医生和护士照顾,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留下,应该可以一走了之了吧?只是很奇妙的,他居然还不想走,想确认她真的没事,这还能以良知来做解释吗?
打开窗,点起一根烟,他默默吸了几口,听风吹过耳边,或许能告诉他一些什么。
可卿无法多想什么,因为浓浓的睡意已将她紧密包围,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要对那头大猩猩说声谢谢,希望他听得懂人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