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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烟点了数次都没有点着,许俊岭的耳畔仿佛回荡着傻妹夫的傻笑。雪啊,洁白的雪,可他在皑皑的白雪王国,葬送了妹夫,而今雪未彻底消融,他又要去送浩奇上路了。
没戴矿灯帽,许俊岭用手扶着矿洞的侧壁低一脚,高一脚地往前走着。矿洞的安全设施糟透了,就像破房子的主人苟延残喘似地,哪里有可能出现塌方,便在哪里用枕木加固。
矿洞里运矿的架子车在一边扔着,拣矿的民工不知到哪里去了。转过一个弯,就见一个民工仰着身子夹在一处矿脉里,用小铁镐一下、一下地凿着,撞击声低沉、重浊,毫不响亮,在死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回音。
许俊岭仔细地打量了许久,发现不是浩奇,便又继续前行,直到两个轮番开洞的电钻手后面,只见飞溅的矿末在矿灯里不停地挥撤,人像两尾蚯蚓似地往前开掘着。
他们一语不发,只有胸膛发出的喘息和表达疲劳跟困苦的呻吟。狠心的韩军伟,难道就不能为他们配置防尘面具吗。
许俊岭用手捂着嘴,抗拒着矿沫的侵蚀,像躲瘟疫似地朝洞口退,忽然,他发现洞壁旁还有一个斜道,而且里面有微弱的亮光。正要打探虚实,斜道里传来沙哑的少气无力的咳嗽声,他心里一阵乱跳。
浩奇夹在书页里似地挤在矿脉里,侧身,歪脖,斜举着短柄尖镐,一下、一下地凿着,矿石像掰下的馍块往下掉。“浩奇”许俊岭喊了声,浩奇回头笑着一咧嘴,从矿脉里下来问“鸡找到了”“找到了。可那鸡不肯上山。”
许俊岭说着掏出那粒金米给他“这是你那金米,自己去吧。”他心里十分紧张,手在打抖间,金米掉到了地上。浩奇像喘气似地嘟嚷着“你有老板的老婆哩,可我们这些十天半月闻不到一点腥哩。”他埋下头去寻找金米,咳嗽得眼看换不上气了,嘴里却仍说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许俊岭顾不了许多,拣起一块石头,照准他的后脑壳砸了下去。浩奇像一桩粮食似地倒在坑道,连腿都没有蹬一下。许俊岭的大脑“嗡”地一声乱了,左右看看见没人,便拔腿跑出矿洞。
“别慌。”韩军伟站在洞口,见他慌慌张张地样子,扔掉手里的烟蒂,却又发给他一支香烟问“浩奇是不是遇事了走,进去看看。”
韩军伟从依山而建的工棚里,拿过混杂着烟味和汗味的浩奇的被子,示意他在前带路。许俊岭狠狠地吸了口烟,镇定了下情绪,就带着韩军伟往浩奇所在的坑道里走。
他们两人用被子裹了浩奇抬出洞。韩军伟从工棚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上次停放百忍叔的木板,把浩奇放上去,重新用被子盖了说“俊岭,你到山下跟黄金彪联系,把浩奇送回去吧!”在许俊岭走出很大一截路时,他又喊住了他,叮咛跟钱木匠联系,拣一副上等的柏木棺材。跑前跑后,张罗着把浩奇运下山,装进棺材抬上车,太阳像位威严的审判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许俊岭这个杀人犯。
黄金彪说定腊月二十三跟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车,便跳上驾驶室跟韩军伟走了。许俊岭拖着疲惫、瘫软的双腿回到韩军伟家,一语不发地上了二楼属于他的房间。
“俊岭,你想吃些啥我给你做。”雪菲替他捏掉颈后领上的一根麦草说“等老韩从山里回来了,咱跟他好好算笔帐。我不分他半边家产,也得给我十万八万的,然后,咱回到你泥石沟去过日子。”
“我心里很乱。你叫我一个人静静行不行”许俊岭根本就没有要她的意思,心里就只想着赚多多的钱。“你咋啦吃生人肉啦。”雪菲也仿佛来了气,一扭屁股边往出走边说“要不是我叮咛你,钻到矿洞里去,要不了多长时间,还不成棺材瓤子了。”
许俊岭上前关了门,倒头就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觉。闭上眼,百忍叔、浩奇、老赵、老石,还有没见过面的死鬼,都乱七八糟的出现在眼前。
他们人人犯傻,只想着挣大钱,却不知道顾惜身家性命。结果是钱没挣多少,倒把老婆孩子撂到了半路上。
睁着眼回想出泥石沟一年来的物物事事,他感触颇深的仍是赚钱,跟那些死鬼没有多大的区别,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辛劳一辈子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赚了那么多的钱啊。
钱用麻袋装着,用马车拉着。给他的钱数也数不清,可不知怎么搞的,数着数着。他手里的钱就全变成了冥币。他吃惊地问“大,这阴间的钱咋用”穿着华贵的父亲生气地夺过冥币,没好气地说“你不用,我用。”
一梦醒来,鸡刚叫头遍。许俊岭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父子通心,老人家会不会出了问题。
忽然,回家看看的愿望十分迫切起来。他拉亮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天明时分,他给韩军伟留了一张字条,就匆匆地离开了他家。亲情间的通感,血脉间的心电感应,有时显得十分地玄妙,虽难以置信而又不得不信。
就在他迫不及待地赶回泥石沟时,抬头望半坡上向阳的他家独庄,垌上的人乱汪汪地像过事。许俊岭的心里一格噔,父亲肯定出事了。心里想着,脚下就像踩云般地抄近道走毛边小路,一口气爬上垌塄。
“俊岭回来啦!”有人锐锐地喊了声,接着从屋里出来了他的一个伯父。他刚给许俊岭父亲剃了头,手里还拿着剃头刀说“我说怪啦,恁眼睛不闭,嘴不合的,原来等他娃子哩。”一股悲怆漫上心头。
许俊岭带着冷风一头撞进家门,喊了声“大呀”堂下一个叔伯房婶子,正把上面挂着小圆镜的白纱往厅堂里挂,见他进屋,多嘴多舌地说“你大老了。”
父亲已经被一盆水浴了身,换了老衣,阴阳先生把麻丝绑了的硬币往父亲嘴里一放说“老兄,你娃回来了,没啥挂念的了就合眼吧,顺着阴阳先生的手一抚拢,父亲果然闭了眼睛和嘴巴,像睡着了一样地安祥。
许俊岭和几个帮忙的人把父亲抬了放在白纱后的灵堂,头上已戴白孝帽的妹妹,把一碗“倒头汤”放在灵堂前的供桌上,许俊岭过去点了长命灯,出门上厕所回来,阴阳先生和他的伯父已写好了大德望寿终正寝的告牌。
“俊岭”伯父喊住他说“你大老了,正愁没法代信儿,你回来了就好。你大的后事咋办,你拿个主意。”“好我伯哩,你是长者,你说咋办好咋来。”许俊岭给伯父和阴阳先生发了烟说“咱沟里的人我不熟,一切就拜托你了,钱有我哩。”
“有你这句话就行。”伯父说着喊来一个小伙子,指派出沟买烟、酒、菜,香表纸张和一应冥品。许俊岭掏出一千元递过去说“不得够,我再掏。”“把帐记清。”伯父叮咛了句,小伙子又喊了两个人又说又笑下路去了。
“你大的寿材咋个弄法”伯父问他。“你说吧!”“寿材柏木最好,下来是松木板子,材房有四页瓦、五底五盖、八大块、十大块、十二元、十六绺,你看选哪种。”伯父说“样子有七星床、天花板和下椁。”
“你作主。”他忙不迭地发着烟,阴阳先生卸下石头镜擦擦又戴上说“选地盖房有时辰哩。”
伯父又喊来一个小伙子说“你到一升谷冀木匠屋里,叫把他做的最好的那个四页瓦七星床快快上了漆,咱泥石沟用呀。”说着转身,把旱烟锅往衣领里一插,手往脊背后一抄上了后坡。泥石沟的人虽穷却志存高远。
尤其是关乎后辈人丁兴旺的墓地十分讲究。不管谁家有了白喜事,都要请阴阳先生观穴定位,确定吉日,安神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