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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吧,我说。
翻检笔墨纸砚,数月未及,已蒙上厚厚一层灰。清洗,铺纸,倒墨,未等我落座,女儿已挥毫在先,于是,侧立一旁,静静观看。
疏远许久后蓦然执笔,女儿欣喜中透着新奇。上,下,三,中,自第一页始,一丝不苟地刻划。我知道,这样的热情并不会持续多久,好在并不抱成名成家的宏愿,会写,会赏,闲暇时懂得娱悦身心,就算是不负初衷了。
“头正,身直,臂开”看她低着头,那些久远而熟悉的话语竟脱口而出,女儿立即摆正了姿势,我却微微愣了下,暗自笑了。
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一个好奇好动的女孩,面对日日平铺的黄色毛边纸,从雄心万丈,到敷衍了事,最后厌倦远离,任父亲磨破嘴皮望穿秋水,除了小小地获过些奖励,梦想中的个人书画展被无限期地搁置了,直至后来父亲完全失望绝口不提。父亲醉心于书法,据说新婚之夜也勤练不辍,以字为业的他曾满怀信心地期待我继承衣钵,永字八法,指虚掌实,未曾识字就启蒙,惜乎,我事事张扬着与父亲的矢志不渝截然相反的虎头蛇尾,除了背出些零零碎碎的诗词偶尔在家人同僚前炫耀,余事一无所成,甚至父亲自己也嫌憎中文系的辛苦力促我选择历史。于写字,于作文,我是地道的门外汉了,于画,更是千山万水地遥不可及。好在父亲生性豁达,沉醉金石激扬文字,学生们国内国外地获奖同样可喜,倒是后来的我颇有些悔意,老大徒伤悲地感慨盛年不重来。
年幼时好动,长大些又耽溺于小说,及至进了大学,远离老父,又奉了免修书法的尚方宝剑,更懈怠于写字。沉静平和,怡然自乐,写字的诸般好处,我始终懵懂。有了孩子后,免不了望子成龙的俗套,女儿稍解人事,便筹划着缔造才女的伟略,沿着父亲教女的老路,一路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地热闹起来。女儿貌似其父,顽劣如我,在热衷的电视游戏之外,忙里偷闲地念了几百首诗词就当是旷世奇功了,学书泼墨,且玩且耍,甚至不如当年的我。恨铁不成钢恼怒时,老父笑咪咪地劝慰说,凡事顺其自然,随她去吧,他倒是全然失却了当年的壮志。
工作,生活,予我诸多忙碌的借口,而今沉重的教学压力也令小孩也少了许多课外娱乐,写字,被我们挤压到了寒暑假。为营造书香门第的雅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此时我通常是自愿自觉地写着的。一直喜欢赵孟頫的秀丽妩媚,偶尔也尝试颜筋柳骨。前几日北海公园的白塔下,有人用扫帚般巨笔水为墨地为纸作表演,围观者众,不少同道中人纷纷加入,一时兴起的我顺手涂了“永和九年,岁在葵丑”丑丑几字竟也收获了喝彩,女儿骄傲地宣布着这是她妈妈,这令我惊喜外大大地羞惭了。我曾长时期地揣摹赵体之兰亭集序,此篇外的汉字,我几乎是举步维艰,这宽容的喝彩令我惦念着写字了。曾经,我的板书被刻苦的学生一再模仿,如今,懒散的我绝缘于粉笔,让学生惊叹的,竟是我出题时比他们手写更快更熟的打字技巧。一日不练手脚慢,二日不练丢一半,三日不练门外汉,而我,荒废了多少年?流畅的韵律,洒脱的纤巧,因字而起的赏心悦目不复存在,于我,于学生,都是一种损失吧,明年,是否会有些改观?
“妈妈,走字底。”
“好的。”
点,横,折,平捺,我提笔的手因生疏而微微颤抖着,女儿并不嫌弃我的蹩脚,亦步亦趋地涂抹。饱醮,舔笔,读帖,临摹,再读,再临,不知不觉中,琐事全抛,物我两忘。再抬头,已是一小时后,汗流衣裳,发背皆湿,有的是久违的神清气爽,五脏俱和,先前微微泛波的心湖平缓如一泓深潭,表里俱澄澈。风马牛地想起陈师道的诗: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没有诗人的激动,而这安静唯美的喜悦却是一样的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真好!美妙怡然不足为外人道,却是目前我所急需的,我需要摆脱一种莫可名状并无限渲染着的孤陋,它纠结已久。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写字吧,于喧嚣又落寞的尘事中,添一份淡定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