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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李香兰收到了张帆写给她的一封信。
香兰你好:
我们分手有一个月了吧?可我还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你写信了,我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一个比较适合我的位置。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实在是太难了,而如果这个位置其实更象是一种使命的话,也许就更难得了。
离开d市的时候,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天下之大,其实已没有我张帆容身之处。那天,我已准备永远把自己抛给漂泊的命运。也许我注定将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这么多年来,不论是旅行还是安居,我都在试图与自己漂泊的宿命抗争,而且我原以为,海岚可以成为我摆脱漂泊感的契机与动力,甚至也是归属,可是大海却把她变成了我漂泊宿命的最奢侈的献祭。香兰,这份献祭太昂贵、太奢侈了,它不仅是一个人的青春年华,而且还是一个青春的全部憧憬、全部希望、全部热情、全部活力,和全部的爱。
香兰,你相信吗?如果我的今生注定要在漂泊中度过,那我宁愿从来不认识海岚,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行程在她温柔的港湾聊作驻足。我宁愿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天地间孤独的宿命,孤独地浪费自己的一生,不错,我相信,到现在我也相信,如果没有海岚,我将不得不浪费自己的一生。可是我认识了海岚,我已经无可救药地永远也没法再忘记她,她短暂的生命象夜空中最灿烂的流星一样掠过我的命运,划伤了我的今生,却永远地逸出了我的夜空。我的生命已再不可能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浪费,但也再也无法痊愈,永远也无法痊愈。香兰,你知道什么是永远也无法痊愈的绝望与欣慰吗?
永远无法痊愈,就是永远失去我的爱。说来也很奇怪,海岚活着的时候,我特别羞于说到“爱”这个字,我觉得世间几乎没有比这个字用得更滥、说得更肉麻的了,为此海岚还曾和我理论过,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字难以启齿。可是如今海岚不在了,我才发现,尽管“爱”这个字已经被用得很滥、说得很肉麻了,可天地间有一种感情原来只有用这个字才能表达得最清楚、最贴切、最确定、最充分。可是只有当海岚已经听不到的时候,我才能这样清晰、这样坦然地说:“我爱海岚。”难道这就是我们用来点缀生活中的愿望的所谓遗憾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有些变态的滞后的感情,海岚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用“爱”这个字,可能还因为我太珍惜这个字,对这个字太敬畏,以至于我甚至不敢确定,我对海岚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就是爱。香兰,你可能因为我不太清晰就断定我没有充分珍惜,可我真的很珍惜,我已经相当珍惜了,我甚至不能更珍惜了。可珍惜又有什么用呢?珍惜能让海岚重新回到我身边吗?珍惜就能让我在失去海岚的时候泰然处之吗?珍惜就能把海岚在我生命中的那份留白添补净吗?珍惜除了自我安慰与自我遮蔽还有什么用呢?
这不是什么自我流放!香兰,你知道,我不是自愿的,就象海岚一定也不是自愿的一样。我们俩被动地面对命运的安排,被动地阴阳殊途、生死永绝,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我们却必须承受,并且还不能共同承受。难道这就是命运对挚爱的报偿吗?难道这就是两个孤独的人为抗争孤独的宿命而彼此呵护所能得到的应然下场吗?难道海岚必须为她的所爱牺牲,而我竟必须为我的所爱永远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忍受秃鹰的摧残吗?
那天傍晚在船上,天边夕阳掩映,整个海面因光线闪烁而显得界限模糊,仿佛跳跃着的星光一样。薄雾与尘霭在水天之间变幻流淌,忽左忽右,扑朔迷离。你知道吗香兰,那就是海岚,就是海面上活泼地跳跃闪动着的雾气,那短暂的壮美凄然艳丽,让我一阵阵心碎。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转身跑回舱里,逃到那凄然艳丽看不到的地方,可我又舍不得离去,不知道是什么牵住了我的脚步,那天我一直在甲板上目送着晚霞沉沉地隐去。那也许是海岚在用自己的全部象征最后一次和我告别。
海岚生前最爱唱张雨生的大海,当时我听她唱心里就很难受,我最听不得她唱那最后一段:“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象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那段话中也透着凄然艳丽的光彩,对海岚的一生来讲,就象谶语一样。这些天来,这歌词、这旋律总是在我脑际回荡,我甚至做不到不让自己想起这首歌,想起唱这首歌的海岚。
生命短暂,但爱将永恒。这也许只能是我现在唯一的支撑与安慰了。现在的我一无所有,但是我又富可敌国,我爱过,又被人爱过,在爱过与被爱过的互动中,我觉得自己是崇高的。爱能使一个人高贵香兰。以前我不知道这一点,以前我甚至觉得你的高贵是因为你曾经拥有的权威,可现在我明白了,你的高贵是因为你以自己的方式与勇气爱着自己爱的人。每个人高贵,本来都是因为爱,爱无所谓卑下。从这个意义上,我不后悔,虽然我和海岚阴阳殊途、生死永绝,但我不后悔。因为爱不是得到与占有,爱是为了你爱的人让自己坚强,坚强起来,再坚强起来,永远地坚强起来。海岚曾经为我坚强起来,用她柔弱的肩头扛起了本该由我们共同承担的责任,今天,我也许别无选择地要为她,也许还为我自己和关心着我的人们独自一人坚强起来,永远地坚强起来。这不仅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愿望,当然更应该是一个决心。
很多年来,我很少谈到坚强,因为很多时候我并没觉得有强调坚强的必要性,我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今天我在这里如此声嘶力竭地强调坚强,也许只能说明我现在实在是太难坚强起来了。当然,我不能——也不想说我心力交瘁,我只能告诉你,我还能坚持住,香兰。但这空虚的荒凉让人难以忍受,那天大成送我时说了一句特别俗的话:“时间能治愈一切的。”我想这是大成良好的愿望吧?比起孤独来,我并不信任时间,时间也许可以让一个人忘记喜悦与欢乐,但时间却从未抹平过人受过的伤害。早些年,我因为家事几乎和我父亲反目,以至于很长一个时期我坚持不叫他“爸爸”后来,一次车祸让我为这种对亲情的狂悖付出了代价,父亲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可我从未体会到时间在治愈我在父亲这个问题上受到的创伤有过什么作用。我不信任时间,它将在我的挫折中毫无作为。
三十年来,我一直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一直在为自己的价值实现拼搏与奋斗。三十年来,除了自己我不信任何东西。可是现在,海岚教会了我相信爱,相信爱在人的价值实现与自我完成中的伟大意义与崇高地位。这听起来颇有点象那些伟大的诗歌中的主题。俾德丽采引导着但丁走向天堂,并成为但丁诗歌中千年不灭的航灯;歌德在伟大诗篇浮士德中也曾写道:“一切无常事物,无非譬喻一场。不如意事常八九,而今如愿以偿,奇幻难形笔楮,焕然竟成文章。永恒女性自如常,引导我们向上。”至少对我这种个人主义的理想主义者而言,爱也许将成为我形成超越的指引与动力。
我该向何处去呢?自从离开d市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香兰,相信你能体会到,我有着太强的用世之心,我不能为了感情创伤而把自己埋葬在青枝碧水、湖光山色之中,可是十年的漂泊与奋斗,又已经使我厌倦了都市的冷漠与喧嚣。前两天,我来到了当年我家插队下乡的地方,你可能想不到,我家当年的老房东年将九十还依然健在。我就是那个房东老太太带大的,她就象我的祖母一样呵护着我的童年。我离开这里有二十二年了,这次也是突发奇想回来看看,我可从没想到还会见到那个老人。一见面我就给老人跪下了,老人拉着我哭得象泪人一样。那是一种有别于都市的冷漠与喧嚣的质朴的感情,也许是我现在太敏感,但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被那率真诚挚的关注打动了。
这里还是那样穷,还是那样的暗淡,可这里的人心也因此还是那样的清澈。大队的小学校没有了,这所小学是我的母校,我就是在这里报名上的学,可是现在这里已经荒废了,孩子们如果想上学,就要走很远的路去镇上。这里没有老师了,所以小学校也办不下去了。香兰,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老人满含着泪水的关注中,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要在这里办小学,我要倾尽我的所有在这里办小学,把我当年的母校重新建设起来。
你一定会感到奇怪的香兰,这不是一个象我这样的个人主义者应该有的理想,可是香兰,这的确是千真万确的,我要在这片穷乡僻壤办小学。冠冕堂皇地讲,也许海岚的死已把我从一个个人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社会理想主义者吧?或者这中间也有对海岚的爱的因素。香兰,我想至少有一点你能理解,我要想坚强起来,就必须摆脱种种个人主义的计较与感伤。所以,我也许是别无选择地要从一个个人理想主义者,变成一个彻底的社会理想主义者吧?
这就是生活,一个生命如果要赋予最充分的意义与价值,就必须摈弃掉种种小我的、个人主义的计较与感伤。可我以前却不知道这个道理,不知道一个人本来可以在自己之上寻求更客观的观照与支撑。这也许就是一种再生吧?我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隐士,海岚的死也让我再没有勇气流连于个人主义的窠臼了,对海岚的思念,使我的个人主义理想成为现实中的地狱。所以,我真的是别无选择地成为一个社会理想主义者的。
现在,我正在和这里的有关部门交涉这件事,争取在转头的暑假开学就让学生进校,到那时候我就是名副其实的张校长、张老师了。这里的环境不错,山清水秀,如果我放弃自己现在的做法与打算,我就会随时成为一个隐士。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大成你们倒可以过来看看,如果只在这里住一周还是满惬意的。一周内我保证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但为了把这个良好的印象保持下去,我倒是建议你们绝不能在这里呆过一周。
好了,我得先写到这儿了,一会儿还要去镇上拉点儿东西,回头等我这边彻底稳定下来再给你写信吧。我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希望你能为我高兴。
张帆 2000/7/31
李香兰把张帆的信反复看了两遍,笑着摇了摇头:“社会理想主义者”那神情象是很欣慰,又象是有些酸楚,在灯光下透着挥洒不净的落漠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