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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五月天,他却冷得一阵阵发抖。他感到自己说不出地虚弱,虚弱得甚至连手中的长剑也显得越发地沉重,那把剑本来一直象是长的他身上一样的
他知道自己失血太多了,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这种感受让他兴奋而欣慰,现在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在那木屋前,十二年前,他本来就应该死在那里
葛风那一剑本来可以致他于死地。当时他已经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他的剑还是抢在葛风的剑之前刺穿了葛风的咽喉。虽然那一剑迸裂了自己胸前的创口,但是他毕竟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望着葛风愤懑惊惧的目光,他轻轻吁了口气,平静地说:“对不起师兄,我还不能死,如果你明天找到我,我倒真希望能死在你的剑下。”他知道,葛风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自从半年前他杀死了师父,已经有六个师兄弟死在他剑下,在这六个师兄弟中,他最敬重葛风。葛风是他的大师兄,也是他的授业人,甚至师门绝学奔雷七式也是葛风传授给他的,所以葛风也可以算是他的师父
一想到“师父”这个字眼,他心头就是一阵阵发紧。他的师父是中州大侠,夜雨山庄的怒剑孟尝轩辕熊飞庄主。当年轩辕熊飞以奔雷七式横行江湖,燕山伏双魔,太行诛八寇,三十几岁就成为江北诸道的扛鼎人物之一。
父亲和师父幼年时就是好伙伴,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如意刀的侠名当年还在师父怒剑孟尝之上。他七岁那年,父亲让管家送他到师父那儿去,不久,岁寒山庄被一伙不明来历的人洗劫了,他成了孤儿。最让他难以释然的是,他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们要是真的这么嫌弃我,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多年以来他自己也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何以会有那么冷酷的语气。
再后来,他就一直把师父当作父亲,直到二十岁那年的一天,他发现自己深爱着的小师妹居然在师父的身体下面啜泣呻吟
那是他一生中第二个暗淡的日子。如果说大师兄葛风是他的楷模,那么师妹云中燕便是他的阳光,与师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灿烂的时光。早在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暗暗下了决心,等到岁寒山庄的事儿有了结果,他一定娶师妹为妻。
师父一直敦促他不忘父仇,每天都要提醒他找出岁寒山庄血案的真凶,他知道,自己的家仇未报之前,师父是不会同意他娶师妹的。他理解师父的用心,听到岁寒山庄的噩耗的时候,师父甚至哀恸到吐血的程度,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放过那些凶手。师父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是父亲的生死弟兄
可他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发现师妹居然睡到师父的床上,他更想不到平时慈祥和蔼的语气与那粗鲁淫荡的笑声居然出自一个人的口中。木立在窗外,他已经有些神不守舍了,那啜泣呻吟声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
“谁?!”是师父的声音,急促低沉,三分惶急,七分恼怒。
他知道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就坚信,决不能让师父知道是他在门外,于是他拼命地跑,他知道师父衣衫不整,不可能追出很远,但他还是拼命地跑,跑得很远很远
等到稳定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太远了,已经不能及时赶回自己的房间。想必师父已经知道门外那个人就是他了。虽然心爱的女人被人玷污让他一阵阵心痛,但是他还是仔细斟酌了自己的处境。师父是名满天下的大侠,决不会轻易断送自己半生经营的名望地位,可如果师父要保住自己的声望地位,那么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他一直把师父当作父亲般爱戴,但是一个玷污了自己的徒弟的人已经不容他再信任了,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还是想回去,至少回去看看师妹,虽然那呻吟声让他一阵阵心碎,但是那啜泣声却让他一阵阵心痛,他觉得师妹一定是被迫的。这个念头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回去看看师妹,哪怕是悄悄地看一眼也好啊。
可是最终他还是绝望了,因为几乎就在第二天,他已经成了天下武林围捕追杀的对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师妹赤身裸体地被掐死在他的床上,他在当天夜里就失踪了
他成了奸杀自己师妹的凶手,开始了惊弓之鸟般的逃亡生涯
颠沛流离的逃亡让他真正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整整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的危机中度过的。
他的境遇毫无希望: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曾经在事发之后声泪俱下地在天下英雄面前为自己的孽徒求情的仁义为怀重情重义的大剑客;一个是恶迹昭彰的淫贼,犯下罪行之后便背弃师门浪迹江湖的少廉寡耻的无赖仔。两个人的身份太悬殊了,无论从势力上还是从道义上,没有人会相信他。
虽然刚刚二十几岁,但是他的人生其实已经走到尽头,没有人再关心他的活,大部分人在期待着他的死。
他决定结束这一切,无论生死,他也不想再忍受这种非人的逃亡生涯了。于是,在一个空气也显得沉甸甸的黄昏,他回到了夜雨山庄。
师妹的坟茔一如她的人一样俏丽端庄,满天星在坟头随风摇曳,一如师妹蓬松的乱发。三年来,他的泪水第一次落在师妹身旁。吻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轻拥着师妹的身躯,一声声压抑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师妹白白死去,所以他不能这样轻易地让自己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要为师妹报仇,要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他不能这样死在夜雨山庄,无论多么艰难,他都要活下去。
但是形势似乎已经不容他活下去,等到他重新坚定起来准备离开时,他已经被二十几人远远地围住,其中还有和他一同学艺的两个师兄。
凭借渐沉的夜色,他在山里与他们苦苦周旋,直到天将破晓,才摆脱那些人的追逐悄悄从山里撤出来。三年的逃亡生涯锤炼了他狼一般的机敏,他庆幸自己又一次脱身了。
可是横空出世的一剑突然挑断他右手筋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劫数迫在眼前了。对手的剑法轻灵狠辣,出手角度大多匪夷所思,剑法造诣要比他强得多,又是突然偷袭,占尽先机,因此只是四五个起落之间,便挑断了他手脚筋脉。
委顿在地上,他气息急促、声音沙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人轻声笑道:“现在谁都可以杀死你,我为什么要杀死你?”
远去的笑声那样熟悉,虽然不像当年那般淫荡,但是却一如当年的粗鲁残忍,他知道,那人就是他师父轩辕熊飞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大木桶里面,桶里雾气蒸腾,阵阵扑鼻的腥味熏得他头重脚轻。四肢百骸寸裂一般。一个老者正在向桶内添加一些稠浆状的东西,一边添加一边用一根长杆搅动着。那老者生得鸠皮鹤发,异常枯瘦,最让他震惊的是:老者的半边脸竟被利刃齐着鼻梁削去,呼吸时殷红的疤痕有节奏地翕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的奇诡恐怖。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死了,这个木桶应该是阴间的什么刑罚,而那个老者实在比他想象中的恶鬼还要狰狞可怖。
“你醒了?”老者声音沙哑的有些刺耳,但是听上去却没有什么恶意。
“我这是在哪儿?”他勉强让自己盯着老者的脸,尽量平静地问道。
“这里是通天峡。”老者淡淡地说:“我是元天成。”
他闻言险些从木桶中跳出来:“通天峡?!你是通天魔剑元天成?!你——你还活着?”话音未落,觉得筋酥骨软,重又跌倒在桶中。
老者审视他片刻,冷冷地说:“你这样的废人都还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活着?”略一沉吟,缓和一下轻声道:“那件事儿不是你干的?”
他颇为诧异地盯着老者,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苦笑道:“没有人相信我。”
老者点点头:“这话不错,虽然我相信你,可我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他狐疑地将老者打量一番:“你为什么相信我?你凭什么相信我。”
老者一边搅拌着桶里的药水,一边从容道:“我看见你在坟前哭;我看见你三次对你的师兄手下留情;我看见你师父暗算你——以他的功力,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实在是不必暗算你的,对我来说这些就足够了。”
多年被人追杀,突然被人相信,一时间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默然良久,才苦笑道:“可是你说你已经不算是人了,那你信不信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者淡淡地说:“还是有些关系的。如果我不信你,一个月前你就死在夜雨山庄了;如果我信你,也许我会把通天魔剑传给你。那样的话别人首先要考虑的也许就不是信不信你,而是怎样对付你的通天魔剑了。”
从那以后他就留在了通天峡,虽然轩辕熊飞挑断了他四肢的筋脉,但元天成又用一些古怪的法门重新接上了他的筋脉。
魔剑的威力比他想的还要强大,元天成的训练也异常凶残,对招的时候简直不象是传授武功,倒象是生死对决,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他竟然有七十余次伤在元天成的剑下。
元天成不断告诫他,奔雷七式发挥到极至,将像怒火雷霆一般无坚不摧,只有决然的仇恨能克制奔雷七式的怒火。仇恨——就是通天魔剑的精髓。
他不断锤炼自己的仇恨,并把仇恨熔铸到自己的剑法中,那仇恨甚至让元天成也暗自心惊,虽然他不断地败在元天成手上,可是元天成却亲眼目睹了他一日千里的进境
终于有一天,不知道是因为元天成太老了,还是因为那天元天成羞辱了他,他刺中了元天成,而且刺得很重,重到元天成只说了声“好”便死去了。
元天成死了,死在传授他剑法的时候。他自己也很奇怪,元天成对他有重生再造之恩,可埋葬元天成时,他一滴泪水也没有。也许元天成死前就已经让他明白了:泪水只能让剑锈住,血才能让剑锋利起来。
从那以后,江湖上出现了一柄魔剑,没有人见过那个人,没有人见过那柄剑,人们见到的只是死在那柄剑下的人,和那些又薄又窄的致命伤口。那伤口让很多老一辈的人物想起一个让人不愉快的名字:恶面人魔元天成。
有人怀疑当年的玉面专诸淫贼丁一本来就要死在夜雨山庄了,结果就是被元天成救走的。所以,他就是想隐瞒身份也已经不可能了。
在他看来,成为魔剑的日子实在比当年亡命江湖的日子强得多,虽然一样地孤独,一样地不被人了解,但是却不再随处被人追杀。虽然魔剑的民愤远比一个后辈“淫贼”更大,但是魔剑的威力似乎也更大。江湖上的各路同道宁愿去剿杀十个像玉面专诸那样的“淫贼”也不愿意去招惹一个曾经是“淫贼”的魔剑。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他所以沦落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不仅仅因为他“奸杀”了师妹,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奈何不得他们,因为当时他不是魔剑。
于是他由衷地让自己成为魔剑,成为一柄快意恩仇的魔剑。死在他剑下的人越来越多,敢找他报仇的人却越来越少。
每年的七月十日,他就离开通天峡,并从七月十五开始,每十天杀死一个仇人,直到腊月十五为止。这种死亡规律一直持续了五年。
他再也不必像丧家之犬一样为了躲避追杀东躲西藏了,现在他躲藏起来只是为了不想杀死更多的人,他让魔剑成了自己的主宰,从而主宰了别人的命运。可是他还有一件难以释然的事情,就是轩辕熊飞,自从魔剑出现江湖以来,轩辕熊飞就失踪了,他四次访探夜雨山庄,都是无功而返。仇人不断地死去,可是让他们成为他的仇人的轩辕熊飞却是声迹杳然。有人传言轩辕熊飞已经死在魔剑之下,可是他知道,轩辕熊飞并没有死在他剑下。
渐渐地他也觉得有些寂寞,形单影只地出没江湖,留下一路的死亡与一世的仇恨,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不习惯在春季和夏季出门。从元天成死后,他没有在七月十日之前离开过通天峡。直到两年前,一个霪雨连绵的夜晚,一个女人闯进通天峡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也很稠密,像往常一样,他屏息静坐,望着漆黑的窗棂出神。一直斟酌着轩辕熊飞可能的下落。
突然,雨声中一阵细密紊乱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没有动,只是探手轻轻握住了剑柄。
门被推开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站在门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能进来避避雨吗?”
他坐着没有动,手依旧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握着剑柄。
她进来了,随随便便地坐在他对面:“这雨好大。你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这儿?”
他并不回答,只是冷淡地反问道:“你是怎么来这儿的?”这女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被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显出她玲珑的身材。
“门外有路,我自然就走来了。”虽然她被淋得异常狼狈,但兴致却像是很高。
他冷笑一声道:“有路你就走吗?如果是黄泉路呢?”
“哈哈”她的声音因寒雨而有些颤抖,但却异常地爽朗:“你这人真是有趣儿啊!”继而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哪分得出哪儿是黄泉路?所以自然是有路就走了,管它什么黄不黄泉路的?!”
他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冷地说:“你从哪儿来?”
她沉吟片刻,面色有些暗淡:“我也说不好,我总是随便走的。我走过很多地方”
“你走了多久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七年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人说天涯远,可我觉得还没有我走的路远。”
他突然觉得她叹气的时候,神色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但他实在记不清在哪儿见过了。
直到她烘干衣服,重新坐到炉火前,把一块烧鸡翅膀递给他,他才猛然想起,她的嘴叹气的时候竟有几分像自己的师妹。
已经十四年了,他突然发现,师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些陌生了。这些年他一直为了仇恨奔波,他一刻也没忘记仇恨,可他却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师妹的样子,这发现让他一阵阵心惊肉跳,他突然惶惑地感到,自己的仇恨像是在感情上缺乏充分的依据。
五年来为了仇恨他杀人如麻,可是到头来他竟然像是忘了师妹的容貌,没有师妹,他的仇恨又算什么呢?他的仇恨又何从说起呢?
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仇恨可以没有任何具体依据而独立存在。
“你怎么了?”她轻柔的问候打断了他的思绪,炉火映照得她的脸红彤彤的越发地娇艳:“你在想什么?”
他没有说话,却把眼睛别到一边不去看她,一股缓缓滋生的欲望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她款款走上前,轻轻偎到他怀中:“我好冷,你抱抱我”她的声音也像是因寒冷而微微颤抖:“好吗?”
他略一迟疑,还是探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炉火烤得他心口燥热,可是他还是能感受到她不规则的冷战。这种颤抖因她突如其来的啜泣而越发强烈:“抱紧我,我好孤独,我不想去流浪。抱紧我,别让我去流浪”
那啜泣声让他心乱如麻,他只有沉默,并且更紧地抱住她。
时间仿佛在炉火中停滞了,他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像平时一样平稳。
“抱我去床上,好吗?”她的声音像梦一样遥远而迷离
他没有动,依旧紧紧地抱住她,可他的身影却在炉火映照下轻轻地跳动。
“抱我去床上,好吗?”她在坚持,仰起脸端详着他,目光也像声音一样朦胧:“我真的好冷”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这样不是更好吗?离炉火近一些不是更好吗?”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她缓缓地从他怀里坐起来,粗略挽起的发髻挡在额前,衬得她的目光异常地幽怨:“你不肯收留我,我知道你嫌弃我。看来我注定还要流浪”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突然她振作起精神,灿然笑道:“你有酒吗?我想喝酒。”
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似的瞟了一眼墙角的酒瓮。
她抢步上前抄起酒瓮坐回到他面前:“我敬你三口酒。第一口谢谢你让我在这里避雨。”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把酒瓮递给他。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重又放回到桌上,仍是一言不发。
她重又捧起酒瓮道:“第二口敬你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重又把酒瓮递给他。
听她称当年在江湖上无立锥之地的“淫贼”为柳下惠,他想笑,可是见她说得郑重,又有些笑不出,只好接过酒瓮喝了一口,依然一言不发。
她第三次捧起酒瓮:“第三口敬我自己,敬我要继续在风雨中流浪。”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把酒瓮放到他面前。双眼盯着他熠熠闪光。
他没有动,也没有喝酒,这时他心乱如麻,可头脑却异常冷静,他不能喝这口酒。
“你为什么不喝?”见他依然默默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她突然解嘲般地笑了笑:“你不喝也随你,我得走了。”说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雨越发地大了,刚推开门,雨点便狂呼着扑到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向后踉跄了半步。等她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背对着她静静地挡在她面前:“你不必去流浪了,就住在这里吧,想住多久住多久。”
她突然显得有些紧张,沉吟片刻怯怯地问道:“那——你呢”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要穿透那狂虐的雨夜:“我去流浪。——这里我也待得够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她悠然叹道:“就因为我要留在这里,你就一定要走吗?”
他闻言浑身一紧,但随即重又平静下来:“两年后,不管你是不是留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就回来找你。”说完,他头也不会地走向雨幕中。
虽然夜雨凄凉,可他的心头却沉甸甸地发烫。一路前行,雨水顺着双颊浸湿了嘴角,居然有一股咸咸的涩涩的味道
他终于回到通天峡了。骄阳下他越发地寒战连连,可是他还是回到了通天峡。那小屋一如他离去时一般井然有序,整洁中还透着几分温馨。他知道,两年前那个女人一定还在这里等他。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仍旧是那轻柔开朗的声音:“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他觉得的身子一阵阵发沉,手中的长剑险些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她抢步到他身边:“怎么伤成这样?——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瑟缩颤抖的身躯本来已经顺势倒在她怀里,突然之间又强硬地挺得笔直,她猝不及防,被弹得向一边闪出去三四步远:“哎哟!——”
他重又紧紧地握住剑柄,冷冷地说:“你到底是谁?究竟来这儿干吗?”
她惊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了?两年前你让我在这儿等你啊!你怎么——忘记了?——”
“你到底是谁?”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后退去,他深知自己已经异常虚弱,不宜应付近距离的强攻,所以有意把距离拉开些:“你在这儿究竟要干吗?”
“等你啊”她显得很委屈:“是你让我等你啊,你忘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他已经恢复了悠闲冷淡的语气:“虽然接连追问我,可是你的语气并不意外。——你到底是谁?”
“我”她闻言也是浑身一紧,连瞳孔也似乎骤然收缩,下意识地一步步想后退去:“我——我没有——我没有”
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向门外,语气仍是淡淡的:“你到底是谁?”
“她是人杀铁菊花!”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他似乎并不意外,冷冷地盯着那高大的身影道:“你是谁?”
“我是天杀金罗汉。”说话间那身影已跨步走进来,原来是一个胖大的和尚,赤手空拳,龙行虎步,异常威猛。
他冷笑一声道:“金佛泥鬼,上天入地;铁菊妖姬,杀人如戏;三才际会,人头落地;绝杀合击,阎王无计。想不到我这垂死之人居然还能劳动三才杀手的大驾,你们这么抬举我叫我怎么敢当?”
金罗汉摆摆手说:“何必谦虚?通天魔剑的大名我们也是早有所闻,若不是你伤成这个样子,我金罗汉可是万万不敢现身面对面地和你说话。”
铁菊花也踏上一步站在金罗汉身边,展颜一笑道:“他现在这样,已经用不着绝杀合击了,金佛,你一个人就可以把他放倒吧?”笑容一如那个雨夜的妩媚多姿。
他又觉得心头骤然一紧,当下不再看铁菊花,深深吸了口气,从容道:“现在就差泥鬼了。”说着身子猛然向后弹出,竟是破壁而出,人未落地,一道暗红色的剑光已从脚下横挥出去,只听一声惨叫,脚下竟是血光迸溅,一个矮小的身影破土而出,凌空纵起,紧接着一头栽倒在残壁间,颈侧一个血槽血流如注,眼见已经不活了。
他也向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沙哑着声音说:“现在三才杀手到齐了。”
金佛见状大怒:“你敢偷袭?!”话音未落已凌空而起,赤手空拳扑过来。金罗 汉素以般若金刚掌和弱水飞舟的上乘轻功著称江湖,死在他凌空一掌下的成名人物何止数十?眼下他惊怒交加,全力一击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他已经摇摇欲坠,站立维艰,金罗汉的掌风已经迫得他身形有些散动,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掌了。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拚尽全力再次挥出一剑
他这一剑刺空了,这是他学成魔剑之后第一次刺空。元天成说魔剑空出,必将断送自己的性命,可是他还活着
金罗汉已然一头扑倒在他面前,心窝处斜插着一柄短刀,铁菊花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自己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在慢慢消失。
“你是回来找我的,”铁菊花平静地说:“我不能让你这样死。我不能让你为了回来找我却死在他们手上。”
“我本来也是要死的,死在谁手里有什么区别?”他努力坚持着不让自己坐倒,他知道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铁菊花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道:“当然有区别,因为我喜欢你。就算是死我也希望你死在我怀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倒,淡淡地说:“我也喜欢你,就算死在你手里我也没有怨言。”
铁菊花缓步走向他,目光却越发地温柔:“我不想让你死,你为什么就这样撇下我,你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死吗?你”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等我。”
“我当然在等你,”铁菊花声音急切地说:“从你走后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淡淡一笑道:“你何必一直在这里等我?只要这几天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可是我真的在这里守候了两年啊!”铁菊花的语气显得有些委屈,可是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住了。
他的嘴角忽然掠过一丝讥诮之情:“两年不算短了,你足可以把通天峡里外翻上两遍,什么也没找到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铁菊花的笑容僵住了,眼中掠过一缕寒光,可是语气依旧温柔:“是有点失望,可我相信,要是不在通天峡,就一定在你身上,所以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沉吟了一下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说:“而且我喜欢你也是真心话。”
他淡淡一笑道:“这我相信,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都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了,是吗?”
铁菊花嫣然一笑,轻轻点点头:“你总是这么可爱。”
他缓缓将长剑横在膝前,笑着点点头:“谢谢你这么说,现在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铁菊花把嘴一噘,半是娇嗔地说:“那你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破我的。”
他觉得眼前又一阵阵发黑,忙提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从容道:“你虽然一再说你喜欢我,可是我伤成这样你居然远远站着,可见你对我的戒心还是大于对我的喜欢的。眼下我连半条命都没有了,自然不值得你搭救,更没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除了魔剑谱之外。我想我说的已经够详细了。”
铁菊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很难瞒过你,可我不能冒险,就算你是个死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躲过魔剑。”
他对这些言过其实的恭维毫无兴趣,仍旧淡淡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叫苑明月,”铁菊花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本名应该叫轩辕明月。”
他闻言深感诧异,但仍是不动声色,默然有顷从容道:“看来你是给轩辕熊飞报仇的。”
“哈哈哈——”铁菊花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报仇?报什么仇?你这个料事如神自以为是的家伙到底还是猜错了!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你又何必搪塞呢?”他冷冷地说:“你应该是他的私生女吧?”
“是啊。”铁菊花的回答干净利索。
“半年前我在夜雨山庄杀了轩辕熊飞,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他的语气有点迟疑。
“知道啊。”铁菊花的回答依然干净利索:“可我为什么要替他报仇?因为他是我父亲?还是因为他杀了我母亲?”
听铁菊花这么说,他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喃喃道:“这我倒不稀奇,他本来就心狠手辣,禽兽不如。”
铁菊花嫣然一笑道:“你不该这么说他,他杀我母亲也算是给你父母报仇啊。虽然是为了灭口,可是毕竟也是为你父母报了仇啊。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杀了我母亲,我是不会为他报仇的。我找到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剑谱。”
他淡淡地笑了笑,语气依旧从容:“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铁菊花重又将他打量一番,不无狐疑地问道:“你难道真的什么事儿也不觉得意外?”
他苦笑道:“如果你经过像我这么多事儿之后就会明白,意外除了让自己短命之外,实在是毫无意义。”
铁菊花闻言面色一窘,随即又妩媚地笑道:“就算你什么事儿也不意外,以你现在的状况,你还能活多久呢?”
他重又把腰身挺了挺,道:“我还能活多久全看你了。”
“哦?”铁菊花的声音渐转活泼:“连这你也知道?”
他嘴角又掠过一丝讥诮之情:“我知道的事儿并不多,现在我知道你想得到剑谱,可又怕对付不了我,先召集三才杀手以防万一,后来见我伤成这样,又怕金佛泥鬼坏你的计划,就暗中示警让我杀死泥鬼,你又暗算了金罗汉。”
铁菊花柔声道:“我帮你真的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并不理她,接着说:“我还知道你很为难,你想逼问我剑谱的下落,可你不敢造次,你怕死在我剑下,你又怕我就这样死了,剑谱的下落也死在我肚子里。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必须做出决定了。不管你准备怎么做,你都必须试试了,因为我真的快要死了。”
铁菊花闻言神色暗淡:“听你这么说我心都要碎了,不过我可以在葬你之前仔细搜你一遍,我觉得那样更保险些。”
他点点头:“你果然虑事周全,可是如果我已经把剑谱毁掉了,你想得到它就只能听我口授,从我尸体上是搜不到什么的。”
铁菊花面色一凛,踏前两步厉声道:“你——你当真把它——把它毁了?!”
两步,只是两步便已经足够了。铁菊花的话音未落,暗红色的剑光再次暴涨,长剑已直指她的咽喉
紧接着,时间仿佛伴着剑尖一起凝固在铁菊花的咽喉间,他的声音又变得悠然冷漠:“我刚刚才告诉你:意外除了让自己短命之外,实在是毫无意义。你怎么还是感到意外呢?”
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惊鸿一瞥,瞬息之间,铁菊花便像是挂在剑尖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了:“我——我”
他淡淡地说:“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吗?就算我死了,你也没有把握能躲过魔剑,怎么转眼之间这些话都忘了呢?”
铁菊花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所云,支吾良久才厉声道:“要杀就杀,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容也很灿烂:“能杀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废话的,可惜我的剑再也进不得半分了”话没说完,他已经一头栽倒在地。
铁菊花向后一闪,让开因失控而轻轻扬起的长剑,但还是慢了半步,左腮上被划出一道剑痕。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抢上两步制住他的四五处穴道,厉声道:“快说,剑谱在哪儿?!你快说话!”
这会儿他已经气息微弱,神志模糊。铁菊花见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撼:“你先别死!你快说!剑谱在哪儿?!你这混蛋!你快说话啊?!你不能死啊!”“在——在——我的剑柄——剑柄里”话没说完,他的头向旁一偏,已然气绝身亡。可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铁菊花闻言撇开他的尸体,爬出几步抄起地上的长剑,手忙脚乱地拧开剑柄后面的机簧,一卷纸迅速弹了出来。铁菊花忙又撇开长剑,一把将那卷纸捞在手里,三把两把将纸展开,忙乱之余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
纸上是工整的蝇头小楷:
我是通天魔剑的传人丁一。前一代魔剑元天成就死在我的剑下。也许是我死在你的手里,也许你只是偶然得到这个秘密,无论怎样,你将是通天魔剑的下一代传人。
你眼前的不是魔剑的剑谱,只是魔剑的心法,魔剑没有剑谱。魔剑的心法就是仇恨,你的仇恨有多深,你剑法的威力就有多大,我的仇恨强过元天成,结果他死在我剑下。
如果你想修习魔剑,那就放弃所有温情脉脉的幻想,把自己献给仇恨。
用仇恨毁掉自己,用魔剑杀死仇人,这就是魔剑的精髓。
你不必珍藏这心法,你也不必以魔剑为奇异,就算魔剑断送在你的手里,这暗红色的凤凰也终将在另一堆灼人的仇恨之火中再生。
如果你要修习魔剑,那就记住这心法吧,并且把魔剑的诅咒一起记住:
想要用剑杀死仇人,必须先用仇恨毁掉自己!
铁菊花怔怔地看着这段文字,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撕心裂肺地仰天一阵狂笑:“哈哈哈,我得到魔剑谱了——我得到魔剑谱了——我终于得到魔剑谱了”一边狂笑着一边飞一样奔向山外
后来,江湖上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左脸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总是扯住别人大讲什么魔剑心法,最可笑的是她还自称魔剑娘子。
魔剑再没有在江湖上出现,可是魔剑娘子却十分肯定地断言:总有一天魔剑还会来的。
她还告诉别人:这世间只要还有化解不了的仇恨,魔剑就永远也不会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