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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姚奢
疯子不可能装清醒,但清醒的人
却可以装疯,因此,谁要是想以
装疯卖傻瞒吓众人并获取利益的
话,我愿意陪他玩到底。
停留,不是我的习惯。这样的当口,也许王绾会停留,也许胡毋会停留,但是,我不会。所以我一直说:尽管你在成功的路上曾经得益于许多外力,但到最终你只能发现:所有最大的功劳,还是全在于你自己。我甚至在心里常常祈祷老天,求他多给我几个这种不正常的时刻,让那些愿意停留的人继续假装手忙脚乱、满脸惊讶,以为那样就更能表示他们的忠贞和忧患;让他们继续混乱下去吧:而我的计划稠密而精当;我禁不起浪费。
我说:备马。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要到哪儿去。在黑幕遮挡的暗处,我看不见别人,看不见向我露出询问眼神的人,也看不见帮我拉住缰绳的人,我只看见赵高。我转眼的瞬间,他向我露出了笑颜。笑一笑,不难。老哥的提醒只是因为老哥的软弱,也许他并不能明白:我正是赵高的克星。这很无奈:人与人不一样;即便是同胞兄弟,不能懂的人,手把手地教他,也还是没用。是的,我可以和大家一样,相信现在是一个伟大时代,但它还是改变不了庸人之所以成为庸人。况且,在一个有伟大政府或权力、甚至是伟大的感觉和情感的地方,错误也是大的,庸人也最多。
有些事,要等到最后。耐心,冷静,这些话说起来真容易,但是没有几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候还能够把它们给记住。这真是大多数人的可悲,也恰正是我这样的少数人的幸运。没有对比,就没有优劣,因此姚奢,我提醒你,我们所反对的人,是有必要存在的。
东郊的风沙果真名不虚传,一瞬间我确实为李斯老头而感动。无论你怎样猜度他的用心,但你到这种地方连住几个月试试!黄尘翻滚,不辨西东,满耳都是争分夺秒大兴土木的声音,在我听来,这声音实在能够减人的寿。民工很懂规矩,在我发问之前,就有人给我指明了指挥部的方向。当一个侍卫从工地上把左丞相找来,第一眼就把我给震住:厉害人的厉害,也许确实是庸人永远无法明白的。左丞相待人和蔼到了让你感不到他“还是个有心计的人”;好在一路上我的衣服上也落满了沙尘,否则我挺着一身干净的仪表站在全是黄泥的他面前,真会尴尬得不知所措。他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句话处理的事都不同,但是他没有一点急急忙忙的样子。他说话,翻简,刺符;他不看人,他只看手上的东西,说话也不看对方,只微微地低下眼睛,看着一个虚幻的点,嘴里的声音不急不徐,右手的食指在胸前点点戳戳,仿佛那些声音不是从他嘴里而是从那只食指里发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同样让人感到掷地有声。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叫道:李老头啊,我不得不佩服你!要想站到嬴政老爹面前不发憷,确实必先过你这一关。
“把大门关上!”在最后一个人走掉之后,李斯命令侍卫;然后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但并不立即问话,他皱着眉头对着桌面看了很久,时不时地还抬起眼睛,看一看高高的墙面,抬眼时顺便看我一眼;我想我的神态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喜欢,我坦然自若,宠辱不惊,心事重重但胸有成竹。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他问得相当突然,并且特别用力地强调了“大事”二字,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
“没有,没有”我在考虑怎么说。
他走到垛口站定,眯着眼看外面;外面的光把他的脸照得白里透青,脸皮发亮。
“快点说吧,——我这边真的很忙。”
这种情况下我无法不开门见山,但我必须控制好我的声音:“左丞相千万不要着急,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凑近了他:“陛下整个上午没有亲政,而且全宫上下,竟没人知道陛下的行踪!”
我看见他的眉头慢慢地、微妙地凝聚,目光逐渐犀利,眼珠虽然不动,但胜过骨碌碌直转。我想他心里应该在翻江倒海,但他站在那里,安静得很,双手仍别在身后,头也没有向我转过来。他一言不发,站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轻轻地踩着步。
“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就是来骊山陵之前。本来我今天进宫只是为了一件小事:上个月我去原任地琅琊郡视察,顺便采办了三十六个琅琊本地绝色女子,预备今早呈给陛下,让陛下辛劳之余遣除疲劳,不想一进宫,只见右丞相、太尉、典客等数位大人都在候厅团团直转。”
“优旃呢?”
“听太尉说,优旃一早就陪着太子在东苑戏耍,他也不曾见过陛下。”
他重新在垛口站定;从我这里看,能够看到他面对的连绵的远山。
他突然转过身,几乎把我微微地吓了一跳,只见他大手一挥:“这样,你既然匆匆赶来,请就在这边吃了午饭再走。我马上回咸阳宫。”
“我当然要同丞相一道”
“不,”他慢慢地说,但声音显然不再允许我争辩:“这事由我独自先去探个究竟,才对众臣有利。你听我的意思,下午再回咸阳,回去之后也不必再进宫,过个二日,你再来宫中提琅琊女子之事,你觉得怎么样?”
侍卫给他换衣服,他不停地交代着事情,突然又抬起眼睛看我,伸出一个指头低低地问道:“你,有没有对别人提琅琊女子的事?”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他连连点头:“好,好。”侍卫打开大门,门口站着七八个人,侍卫对他们说,让他们有事去找隗宗正,人群立即慌乱地散开,露出了庭前广场上一辆早已备好的驷马车。
2、田广
我们感到自己还是小孩
另一批小孩已经起来
成为大人。
左丞相走进西花园的一瞬间,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不该拦他;而他大踏步向前、毫无顾虑的样子,似乎根本用不着顾及我的态度,我只能转身看他向前走。站在水庭门口的阎章看见了左丞相,立即面露喜色,转身朝背对着我们、站在水庭尽头看着阳山的陛下走去。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说清楚这件事:我的目光也许在那一刻又回到了左丞相的身上,等我听到声音,抬眼一看,阎章已经倒在陛下的剑下。同时我看见左丞相也站住,无疑也受到了惊吓。
“陛下,是我!”左丞相叫道。左丞相的声音就是入耳,声声进人心,他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呼唤陛下,声音凝重、热切得让周围所有的下人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陛下还握着剑,抬起眼睛看左丞相,看的时间不算短,看得人都发蒙,好象不大认得左丞相似的。还好,我终于看见他朝左丞相点了一下头,然后丢了剑,并没有一直面对着左丞相、等他走近,而重又转过身,扶住栏杆,抬头看阳山。
左丞相走近了他,一直不说话。当左丞相在陛下面前都如此谨慎的时候,我们就最紧张。我缩头躬腰,惟恐自己目不转睛的注视会擦到树叶,发出声音。左丞相在陛下的侧面看他。可能是看他的脖子,也可能是看他的肩膀,或者是头发。然后左丞相又低下眼睛看地上的阎章。我真不知道这样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要持续到几时。
“阳山,”陛下突然低声说话,我保证身边的树叶都抖了一下“确实是块不错的地方啊。”
左丞相没有接话,也抬起头看阳山的最高峰蜜融顶,慢慢地点头。
“不过,最好的地方是不能用来造寿陵的。--骊山那边一切都还好吧?”
“那边一切都好。”左丞相强调了“那边”意思似乎是他急着赶回来,是因为“这边不是太好”
“见过扶苏了吗?”
“前天他一回来,就见着了。”左丞相停了一停,才接着说:“非常明显的,太子在上郡蒙将军身边的这两年,得到了很好的锻炼。陛下应该宽心:太子又成熟了很多。他应该能够成为像陛下一样的大帝。”
陛下笑了一下,转身面对左丞相,手随意地在半空中一舞:“最近,这里头朕又住不下去了。”
“陛下想去哪儿?”
“往北。”陛下微微地点头“朕喜欢北。——辽西郡应该不错吧?”
左丞相点头:“那儿很好,”
“昨天夜里,有一个人告诉朕一件事,”他说,陛下停下来,但也没停得太久:“扶苏这孩子很难做成二世帝。”
“谁?谁说的?”
陛下笑起来:“谁说的并不重要。问题是,那人在说这话的时候,还说得相当的自信呢!”
“陛下相信他的话?”
陛下重新转过来,看着左丞相:“你说,朕愿意相信吗?”
“所以嘛”
“你看看你看看,”陛下打断了左丞相,眼睛看着池水:“扶苏偏偏喜欢这天水姑娘”
陛下说完这话之后,他们都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左丞相说:“陛下,我想问一件事,盼望陛下不要生气”
陛下微微转过头看着左丞相,不说话,一直看着他;我在这里看不见他的眼神,但那意思应该是要左丞相说。
“陛下是不是还在为太子反对焚书坑儒而怒气在心?”
陛下一听他这话,又转过头去,不看他了。
“我常常想,我们这些老人们应该理解孩子们的个性。依我的观察来看,太子的个性对他将来的帝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陛下想一想:在你以震撼天地的方式一统天下并巩固了政权之后,到了太子登基时,确实需要一个温顺的皇帝抚慰天下了。”
陛下一直没有任何表示,面朝着阳池。过了很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说的话却是:“这天水姑娘”没说完,头却一直慢慢地点个不停,随后,转过身来,也没对左丞相说什么,就往庭外走。
陛下一边走一边说:“你准备一下,后天去辽西郡。”左丞相在后面应着。
我忍不住地抖。陛下出门之后,我看见左丞相和蔼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没有用,我还是抖。
在门口,他们又停下来。我听见陛下说:“要好好锻造他。朕不相信他就不能成才。”
左丞相说:“陛下放心,我也会不失时机地提醒太子。”
陛下往前走,左丞相在后面问:“陛下,昨天晚上对你说那话的人究竟是谁?”
陛下没有回头地说:“梦里的仙人。”
3、蓝允
因为贫穷而不能出门踏青、
看春的人是最不幸的。
进了没有门的门洞,我轻轻拽了拽缰绳,马蹄没有立即停下来,它在原地踏了几步,才稳住腿脚。我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我不得不立即转身跑过去,同时低叫一声,伸手握住太子悬在镫上的脚。我仰头看他,他面朝着前面摇了摇头,但我没有立即松手。过了很久,他低下头,下巴因为抵在颈脖上而肥厚,而看着地上的我的眼珠子也像要滴落下来。他半张着嘴唇,向我木讷地摇了一下头,我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同时我看见他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一下,我立即轻轻地唤:“太子,”便伸手去扶他的腰。他把缰绳握得紧紧的,握得手上青筋直暴。他又晃了一下,我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另一侧,想抱住他。但是他低下头,用力地骂道:“干吗呢!”我缩了手,但手指仍张开着框在他的身体前后。我鼻子酸得难受:“太子!”我看见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完,然后说:“走吧。”我没动;他也没有拉缰绳。停了一会,他又说:“就在这里先呆着吧。”我继续抬眼朝他看了很久,才点点头,重新走到了前面。我走了两步,回头指着满地的紫花大叫:“蝴蝶花!太子,你看见了吗?”
下马之后,太子立即把上衣脱了个精光。劝阻根本就是没用的:我急得都想哭!“我要打滚,我要打滚!你看这草!我就是想在地上打滚!”我和他一起顺着一座小土丘滚,不过我没有脱衣服:我最怕在春天伤风。厚厚的青草像地毯一样,在上面滚的时候,软得胜过被褥。我们从上面往下滚,滚得停下来之后,再起来走到丘顶,重新滚。然后我们一起躺在丘下的平地上,看天和云。
“小允,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的自由呢?”
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看来分别两年,他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小允,你长大之后,再长得更大一点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移了移肩膀,美美地说:“我最想做的就是能一生一世跟太子在一起。不过太子做了皇帝之后就用不着我了,到那时,太子就只要天水姐姐了。”
他立即伸手来挠我的痒痒:“不许你瞎说!”然后我们都看着天,不说话。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你不要害怕噢:其实呀,我最想做一个女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很喜欢女的,不仅自己喜欢女孩子,也希望自己是个女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是个男人。”
我不敢说话。
“还有,我也不想留在咸阳。我想去东方,我想看海。你知道哪儿有海吗?”
“不知道。”
“会稽。还有鄣郡。都在东方。”
有一次在厨房,我听侯生说起过鄣郡,他说他爷爷在那里负责一个盐场。不过那实在太远了,据说要坐两个月的船才能到。我心里想着这些,嘴里却说:“太子,你不要忘记,陛下是要让你做皇帝的。”
太子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没有应答。我没来得及转头看他哼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无所谓呢,还是不以为然的冷笑。太子这张脸啊。就是从正面看也是这样:他这张脸上有两件东西非常奇怪:一是颧骨,一是嘴。整个地看他的脸,除了俊秀,没什么特别;但一旦单独地看他的颧骨和嘴,就会觉得奇怪。他的嘴,仔细看了之后,你就会发现:他的俊秀,就像女孩子一样的俊秀主要就因为他一直闭着、却似乎总在说话的嘴,但是他的颧骨。你看他的颧骨。特别是颧骨下面的曲线。天呐,我怕他的颧骨。
我不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但我更不希望他长时间的沉默“太子,如果你去了鄣郡,天水姐姐呢?”
“傻瓜!也跟我们一起去呀,--你愿不愿意去?”
会稽、鄣郡远得我心里发毛,而且我觉得太子这些话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说不定陛下会把我们都杀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只想跟太子在一起,但是我还是盼望太子将来做皇帝”
“咳!”他叹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暖和的阳光把风也烘得暖暖的,身边的青草就像麦苗,柔软地摇着它们的小叶子,它们也像我们一样,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都很听话地挤在一起,挤得很舒服。在草叶甜甜的味道里,我们都睡着了。
4、乐起
站在你的下面
接受你目光的检验。
下午,左丞相请咸阳令喝茶。他没有同咸阳令坐在大厅,而搬进了左密室,并且只留我一个人服侍。
左丞相说:“这件事实际上包含了两件事:一,让扶苏杀人,二,让扶苏杀蒙天水。”
这么大的事,咸阳令却不急不忙:“左丞相,只要去努力,就没有什么难事。不过这件事委实让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让太子去杀蒙大将军的女儿呢?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两人爱得挺好啊。”
“唉,姚奢啊姚奢,”左丞相停了很久,才接着说:“你发现太子和蒙天水这两个人,有一个怎样的共性吗?--他们都太纯洁了!姑娘纯洁,是她的事,太子纯洁,也是他一个人的事,麻烦的是,这两个人,还要走到一起。两个平凡的纯洁人走到一起,也没问题,让陛下急的是,扶苏记不住他是太子!--太爱幻想。而且还是第一层的爱幻想,没有经过现实的磨砺。陛下的意思:一个不能硬起来的人的软,是危险的。你明白了吗?如果太子能让我们亲眼看着他杀一个人、尤其是杀他最爱的姑娘,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咸阳令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深深地点头:“太对了,太对了。”
“没有人喜欢残暴,”左丞相接着说“没有哪个皇帝不想留给天下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但是,当残暴和锤打成为现实的必需时,个人的喜欢与否是没有用的。这正是陛下英明之所在。我总是想,也许到太子登基之日,天下确实不再需要以锤打和硬朗的方式加以统治,而更需要一个能够抚慰百姓的皇帝,但这一切都不能说明今天的太子就已经完全能够胜任皇位。”
“我完全明白了:好好锻炼太子,也是对陛下效忠的重要表现。我完全明白了。左丞相放心:这件事我有能力做好。”
“很好。”左丞相虽然神情依然严肃,但我听得出来他对咸阳令的话感到满意:“明天,我跟陛下就要去辽西郡出巡,你虽然身为咸阳令,到咸阳的时间也不长,但是我暗中嘱托你:我们不在时,宫中之事,你多留几份心。令兄忠厚,你正好能与他一起,暗暗辅佐右丞相。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团结第一,大局第一,千万不要喳喳呼呼,小事变大。”
“下官谨记,多谢左丞相器重。”
咸阳令一走,左丞相就让我叫来右丞相,左丞相也在密室跟他说话。左丞相反复提醒他一件事:要谨防姚奢。我心里纳闷:刚刚左丞相还嘱托咸阳令重任,现在又要右丞相提防他!右丞相一个明白接着一个明白,但是左丞相还是显得心事重重。他反复在房间里慢慢地踱着步,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走了又走,走得我心焦。最后,左丞相终于站定,头微微地低着,眼睛却使劲地翻上来,看着窗外;很久之后,他点起了头,不停地点,然后,终于转向了右丞相:“老尉啊,我们都已经老啦。”
5、赵高
他的身体在呼吸
却由别人发出声音。
平斧旷野上野草茂盛,春天甜暖的地气使得草茎柔韧,怎么踩都踩不出足迹。没有一声虫鸣,但是安湖经常会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扑通',弄不明白到底是岸上的东西落水还是湖底的东西往上泛涌。我虽然不至于因为这些水声而惊惧,但也免不了朝黑黝黝的湖面多望几眼。夜光蓝得透明,从苍穹的隙缝洒落下来,映照了远山的轮廓。我走几步,听脚与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每次停脚的瞬间恐惧最大:隐约总担心沙沙的步伐遮住了危险的迫近。这是最让人烦躁的处境:满怀兴致地来平斧,以为漫步能平缓心绪,到头来却因为漫步本身使得心绪更乱:现在,我拿不准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就此返回?就此返回的话,似乎今夜踌躇了很久才决定的漫步丝毫没有达到目的;而继续往前走:你看前面。甚至你再看后面。我到了一个中间地带,前后均等的距离形成了均等的力,挤得我前不得,后不能,似乎惟一只能的就是停下来,在地上坐一坐。但是我又不太敢坐。
那,我就先站一站吧。
春天,春天其实从来没变过:白日明艳的阳光照在盛开的花瓣上,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充裕的照耀正害得花瓣们迅速地凋敝。这是下午在院子里我最深有感触的事。当时莹儿还在哭。不,不提这件事,现在我不想想起这件事。让这件事过去。现在,我还是想看一看夜里的延山;当然
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的:我几乎分不清我到底是先被那道光击中,还是先看见了斜顶上向我投射这道光的扁圆形飞行物;按事后的分析,我只能是先看见飞行物,因为自从那道光罩住我之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我没有听见那飞行物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我从未遭遇过的腿脚发软:仿佛那光迅疾地将我推倒在地;我跌倒之后慌乱地起身狂奔的时候,由于那道强光把四周一切都照得煞白、乃至空无,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一脚踹进安湖。我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我的意思是我的嗓子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自己的脚步声我没听见,要说声音,是有一个,那就是我的心跳:这也可能与我奔跑时紧紧捂着心口有关。说实话,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有很大的危险,我感到,赵高,可能就在今天结束了。我在心里甚至一直在念:结束了,结束了。因为我在跑起来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道光还一直紧紧地追着我,你想可怕不可怕?!我想我是在那道光离开我很久之后才重新庆幸自己每一脚都踩到了实物:我想我真是幸运。逐渐地,在我终于有能力感到那光确实已经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也开始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里顿时有点踏实:安全了。我立即停住,起伏着整个身体喘息着,反身遥望:什么都没有,星光灿烂,远山凝重,夜色湛蓝。我不信也得信:虽然毫无证据,然而刺激实在深刻,这一切就像突然从空中落下无数钉子,螫得我满身锥痛,然而事后却毫无伤痕。后怕驱使我重新狂奔起来:要思他个所以然,回到屋里再思不晚。我已经很久不练跑了,我不知道这一夜哪来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这发福的身体跑着送回家的。前庭灯火通明,曹阳已等我多时。毫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保持着传旨员的一贯作风凑近了我:“中车府令,陛下让你明天随他一同出巡辽西郡。”
6、扶苏
黑夜里的女性
我赞颂你!
我翅膀坏了。是一种不方便与人说的暗疾,羽毛表面看不出来;它在皮骨上的淤肿,只有我自己明白。只有我自己明白的时候,就最麻烦,急也没用。甚至无法指望有那么一个机会,能让我耐心地对天水说清楚这事。难道昨天跟我在一起的不是你?你现在说出这些疯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的,很难解释。不,我不急。我在半空中突然变形、然后双脚落在地上之后,正好落在一座通向市场的小石桥上。我落脚轻盈,几乎是踮着脚尖落地的,但桥板还是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这不能怪我,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的了。我顾不上看人,我先站着不动,等桥的反应。肘部既疼又痒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是春天了,所有人的白衫都被汗水腌黄,皮肤油光发亮,而迎着夕阳的市场一片金黄,人声鼎沸,快乐而匆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虽然我无法匆忙,但一瞬间我也变得非常快乐。着陆把我抽空了,我无法明白自己究竟可以做些什么;或者,究竟有些什么在等着必须由我去做的。我不清楚。我甩着膀子,只嫌膀子太长,长得就像两条空空的袖管。走走停停;我的高大非常奇特:我看所有人,都是俯视,但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从迎面走来的老人和小女孩之间窄窄的缝隙中挤进去,可是他们毫不意外,只当是正常的拥挤。人声悦耳;我睡里梦里盼听这样的声音,现在它们就在身边,我真想伸出手,捋两把在掌中,仔细揉捏。他们说:咸阳,咸阳。他们又说:苋菜,苋菜。这就是我梦里的声音:再高的吆喝都是呢喃。我在菜摊之间金黄的夹道中行走,没有人理我。我心里说:让两边所有菜农的钵子里都增加五十枚条币吧;随后我听见我的手指轻轻拍打大腿外侧,还好,羽毛今天很争气,纷纷而落。我听着他们的声音走啊,走啊,我第一次发现用双脚走动的感觉也不差,同样可以有飞翔的感觉。我点头晃脑,但是放心,我不过分。青青的碎石路面水渍斑斑,闪亮的弧面正好是夕阳的金黄:它们真是早就安排好了。在空中,在空中也许永远感觉不到西落的阳光竟有这么黄。是的,在街市的这一边,我看见了对面人群中的你。我感觉到了你。虽然我从没见过你,但我知道,我已经看见你了。或者说,我总坚信,我一定会见到你,对此,我不害怕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和降落,我坚信它们或者任何其他不会来抢走我看你一次的机会。它们会等我。你和你的女伴像两只受宠的小鸟摇头晃脑、大眼扑闪,披肩的长发甩来甩去:我的孩子,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头发在甩来甩去,你甚至不知道你面对街市的繁华露出来的新奇表情。我估摸你七岁,贝贝。然而在市场尽头的荒野,你黑黑的身影孤单地立在汪洋的黄花之中,虽然我们相隔遥远,但我已经看见了你被黄花熏得泪水汪汪的眼睛,我看见,黄花还熏软了你的腿脚,你摸着比你更软的黄花,但是眼睑一直没有垂下。我看见你被嗡嗡的小蜜蜂团团地围着,使你身体的边缘散发着抖动的晕芒。热浪在我的喉咙里往上涌,我上身前倾,脚掌重新着陆:我爱,我来了,虽然你并不能看见我。
7、优旃
只有锦上添花
没有雪中送炭。
送给王绾:只有蔑视,你才会拥有;你若索求,将失去更多。
送给蒙天水:空寂的圣殿,处女的子宫。
送给蒙天水:春水不知为谁暖,梨花却是为春开。
送给嬴政:仆本恨人。
送给优旃:疯得不够的人,他们的问题是疯疯疯、再疯一些,可是对于我这个疯得已经够可以的人,我的问题是不仅要继续疯,还要疯得漂亮。
送给嬴政:没有抛弃,没有被弃,也没有追逐和被追逐。
送给淳于越:精神饱满,自信地露出我的马脚。
送给赵高:黑胡子刁,黄胡子骚。
送给无忌:获救意味着已受诱惑。
送给嬴政:青春是一顿美餐,足以引起我们大肆饕餮的欲望。
送给嬴政:空气太过清新,就会让人窒息。
送给嬴政:除了美女,我厌恶女人。
送给嬴政:比起信仰来,我更相信监督。
送给冯劫:醒着怕痒或怕疼的部位,睡着了也敏感;触碰它们人容易醒。
送给嬴政:啊!这是第二个青春期,第一个更年期。这是一个凶年。
送给姚奢:人们总是错误地认为:首先得有生存,才能谈及尊严。
送给蒙天水:每一个未眠的夜晚都萎皱着她脸上的皮肤。
送给扶苏:从今开始,你要热爱虚假。
有人问了:我每天都好吃懒做一心渴睡,怎么办?优旃说:很简单,晚睡一小时,早起一小时。
送给扶苏:你本身过于光洁,不折腾不行。
送给李斯:庸人总是那么善于团结,就像他们的人数也总是那么多一样。
送给冯颖:伤心总是一件时髦的事。
送给冯颖:等你再长大一点,你会明白:作爱胜于谈爱。
送给嬴政:人不爱人。
送给蒙天水:没有人可以融化,并可以走到这里。
送给嬴政:你的过去吓坏了多少少女,你的现在残害着多少少女。
送给赵高:痛打即将来临,就在午夜之后。
送给子哀:没有弟兄,只有师生。
送给子哀:无关命之言,发之伤命。
送给尉缭:撑裂嘴巴,把一个呵欠打到灵魂深处。
送给茅濛:秋日干燥,但水果也熟了,正能降我们的内火,使我们滋润。
送给冯劫:总是根据昨天的饮食效果决定今天的菜单。
送给嬴政:可怕的额头。
送给尉缭:旁若无人的滔滔不绝是愤怒的,也唤起别人的愤怒。
送给将闾:最初的低头需要日后三倍的强硬方能扳回。
送给嬴政:有一片山就有一片谷,有一个问题就有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
送给韩众:弄姿从搔首开始。
送给胡亥:饕餮者所食乃是不洁之物。
送给嬴政:受到敌人的赞扬乃是无上的光荣。
送给扶苏: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没有一种武器占着绝对的优势。
送给扶苏:人格分裂,雌雄同体。
送给优旃: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现实所至,想象不及。
送给淳于越:没有褒贬,只有深浅。
有一天嬴政说: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优旃说:这才令人烦恼。
8、尉缭
她的跑动跳跃着她的胸脯。
我看见高高的玄色幕布静静垂挂如同冷穆的冰柱,我看见沉重的脚步缓缓移动无声无息,我看见肥瘦的肉体忽黑忽白,我看见有人曾经想向我走来;我看见透明闪亮的蓝泡在宫梁上窃窃私语,我也曾在暗心向他们探询结局;我看见门外明亮的阳光在门前的石板上蹦蹦跳跳,门楣的边缘也被光线烫破了轮廓;我看见一个人影踅过之后是他飘摇的帽带,我看见我自己,在厅前广场上腿脚发软,瞬间跌倒;我看见那原是一柄剑,在石缝间急待出鞘,我看见我稳稳地在候厅座椅上坐了下来,我看见我端起了茶盅。我可以不说话,但我确实看见了我张开了双唇。我转头,但不再是为了看见。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发现空空的大厅只剩下了我一人。我看见一路延展过去的灯火扭曲升腾,粘稠的火苗给我安慰。我终于能够重新告诉自己:我并不只是我,我同样有一些小血活在别人体内。我点头;本想起身就此走掉,但转念一想:不如这样吧;于是我重又坐下。
9、天水
刚刚从梦中归来
因为梦很遥远。
我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起就是一个错误;太子,我是知道的,我只不过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担心的就是这个结局,现在,它果真来临。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责怪任何别人。即便你不再爱我,我甚至都不会怪你;当然,我也不怪自己,因为我们都没错。
晚上,我正跟太子在蜜融顶看月亮,小允急急忙忙奔上来,一把抱住太子就哭:“快!快,太子!你们快跑吧!是真的,我听到确切的消息:陛下果然在沙丘的路上驾崩了!腾子君说,遗诏里继任皇位的不是你,而是小皇子!遗诏还命你自杀!你快走吧太子!”
太子僵硬地垂着头,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扶小允。我不能自禁地把手伸进太子松缓的手掌,在碰到我手的一瞬间,他紧紧地捏住我的手,同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很好!这么说传了几天的流言确实不假!那--正好!天水,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想起前天我们一起商讨的结果,虽然现在我自己毫无主张,但我更知道我的迟疑将会贻害太子,因此在他说的同时我就连连点头。
我们从蜜融顶西侧的小路下山,小允回去帮我们拿盘缠,我们在凉楼汇合。
我们在夜市换了衣服,换得又土又脏,然后我们坐进了马车。
“三位到哪儿呐?”
“远途:汉中。”
“好嘞!”随即一声清脆的鞭嚣,马车飞奔向前。
黑暗中,坐在中间的太子一手抱我一手搂住小允,吻吻我又亲亲他:“到了汉中,我们再换水路,一路向会稽进发。”
我和小允都不住地点头。我说:“我也喜欢海。”
1997-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