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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苏州的车是从北站出发的。
我一向喜欢这样坐在车子前端右侧靠窗的位置上。视野很是开阔,沿途呼啸而过的风景一览无余可尽收眼底。我喜欢这样游走的状态,一个人在路上,不必为了追赶时间,也不必为了虚无的等待,亦不必做详细而又周全的出行计划。只是简单随意地去体验与感受,像似懒散地翻阅一本喜欢的书物,于漫不经心间停下来休息和思索,或者保持着对未知结局的期待。
一路向北。车出市区的时候,太阳正红彤彤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周边散漫开来的金黄色光晕和照射出来的万丈光芒,美丽的像极了一幅记忆中的摄影作品。而此时此刻,我用我的眼睛持续地拍下了这一美妙绝伦的景致,把它们珍藏在内心里,放在我这无穷无尽的内存里。阳光恰到好处地透过车窗的玻璃轻抚在我的脸上,我是贪婪的,也是惬意的,感知于这安静而又祥和的世界。
这是十二月清晨的浙北平原,大地在朦胧的雾霭中渐渐地苏醒。沿途丘陵起伏竹林茂,农舍错落田地广,恍若陶渊明笔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而又恬淡适宜。车子高速地飞驰着,我大致上能听到窗外面呼呼的风声,也能想象得到凛冽的寒冷。而车内因为有着暖空调的缘故,舒适的会让人就这样靠在椅背上想昏昏沉沉地睡去。由于是早班车,所以乘客并不多,彼此零星地散座在各自的角落里,这越发地让整个车厢安静地有点不自然起来。
于是我想到了随身的包里有一本书。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但凡出门都会喜欢携带一本。而这一次是沈从文的边城,轻薄而窄小,是走时随手从书堆里抽取的一本。这本书,很多年前我是看过的,但是总觉得还是有必要再看一遍。我总是喜欢看看过的书,听听过的歌,走走过的路,想想起过的人与物。这样的种种,很多时候总是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变老了的缘故,可也是在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大抵上又是不承认的。而对于重复地悦读同样的一本书,这也并非不是没有原因的。年少时看的内容,那时可能仅仅只是对于猎取故事的情节乐此不疲而已,而现在拥有的重读冲动,是更看重于文字背后作者构思或者驾驭文字的方式,包括了试图对作者人文框架的解构。再读边城,也许正是源于这样的一种冲动。
得力于安静的车载环境,我看的渐入了文字所营造的佳境。在我再一次翻动书页的时候,邻座的女孩子和我说话了。
“你也喜欢沈从文的书吗?”她的声音轻而细,语气里略带着无端打扰的歉意。
“嗯,也只是随便翻翻看。”我微侧过头,笑着回答她。
她的眼睛很大,目光注视着我手上的书,在我侧眼看她的瞬间,她将目光也投向了我,卷翘的睫毛很是好看。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在我刹那间这样思想的时候,竟然有了耳根发烫的感觉并夹杂着少许莫名的紧张与不安。我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仍然是脸皮薄的不善于和别人搭讪,也不习惯于陌生人的突然打搅。
好在我们的聊天进行的很通畅自然,似乎没有了初次碰面的拘谨。我们从边城谈起,从小说的情节聊到作者的现实生活,聊到散文集湘行散记;从女主人公翠翠的塑造到作者苦追了三年的女友张兆和;从小说边城到电影版的边城再到现如今的湘西旅游;从沈从文早期乡土作品的不被理解到他去世当年的若贝尔奖提名;从作者由文学创作转向出土文物和古代服饰的研究到青年时和鲁迅的误解盛年时和丁玲的不合等等,我们淋漓尽致地畅聊着,似乎忘了这是在哪里。
我们也从边城和沈从文聊开来。谈起好色郁达夫和风流徐志摩对沈从文的栽培与帮助;谈起同一时期巴金的默默无闻和胡适先生国内外的两位终身异性知己;谈起彼时的才女张爱玲和为了共和事业终身被人误解的美女间谍关露;谈起戴望舒的诗歌和阮玲玉的电影等等等等。我们惊奇地发现,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居然对很多文学作品和历史人物的熟稔度有着惊人地相似而又稍加各持见解。
车至苏浙省界的服务区时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们可以在此休息一刻钟。我便下了车,打算舒展一下筋骨,伸伸懒腰晒晒太阳。她随我而下,双手插兜站在离我三米开外的花坛边远眺着田野。这样的时候我才真正地看清了她的模样:长发披肩,额前的头发也很是整洁地从正中间自然分开来,没有刘海。瓜子脸,略施粉黛,鼻子左侧脸颊上有一颗并不起眼的小黑痣。穿齐膝的灰色大衣,炭黑色的踩脚打底裤,浅棕色的高跟鞋,左肩斜跨着白色的包包。身高大致和我相仿。她看见我在打量她,报以羞涩的微笑走了过来。我们聊起脚下的这片土地,聊起苏杭及周边的城市,聊起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穿梭,也感叹于岁月的荏苒。恰如刚才在车上提及的那些人与物,似乎那些往事早已消失已久,又似乎近在在眼前。
再次上路,我们似乎安静了很多。她偶尔捂着嘴小咳嗽一下,偶尔转向我这边来漠然地看着窗外。她的目光穿过我的目光,这样的瞬间里,我会忍不住去看她会说话般的眼睛,看她矜持的神态。我们也偶尔尝试着聊聊其他的话题,但似乎除了窄小的文学范围,我们别无话语。时间仿佛静止在了飞驰的高速公路上。在某些即景的时候,我们也会无关痛痒地聊聊天气,聊聊窗外那片陌生的乡村,但却从不相互问起彼此的情况,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姓名、职业、爱好、年龄、联系方式、理想
车到苏州城近郊的地方,她告诉我:“被沈从文追求的张兆和,曾经的居所离这里不太远”“嗯,我说我是知道的,就在苏州。”由此我们又再一次地谈起了沈从文。
她接着又笑着问我:“你知道在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所有情书里,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嗯?这个确实很难回答。”我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猜想着那句“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我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她慢悠悠地说出来。
这一句,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被她这样娓娓道来,心里却有了莫名的惆怅感。这种感觉并非像没能回答出别人的提问而落了下风般的失落,可具体是什么?大致上自己也不大清楚。
车到终点站,我们收拾行李前后下车。在车站出口我们面对面彼此挥手说拜拜,宛如交往已久的老朋友一样说再见,仿佛我们还会再见面似地。
就在她要转身却没转身的时候,她又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话了:“要知道沈从文一辈子是给张兆和写了几千封情书的。”
“要知道沈从文一辈子是给张兆和写了几千封情书的。”我转身后回味着她这最后的一句话和最后的一抹微笑。但仍然是没能明白她要说明的意思。
原来她是健谈的。或许是个语文老师,或许是个文学创作者,更或许姓张是张兆和同宗的后代
抬头看看蔚蓝的天,也是清澈而明朗的。阳光正穿过冬日的小冷风普照在正午的城市上空。我站在苏州这茫茫人海的街头,而在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不可理喻地想念着我的杭州。
2010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