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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高且渺,空中仅仅浮着几片薄云,遮不住半点日光。
郑城西郊大营中,本来负责守卫的士卒们,要么躺,要么跪,竟全数被人缴了械去,他们先是震慑于敌人的武力,后来隐约察觉到站在院子里的少女身份时,更是心胆俱寒,竟没人敢抬头直视这几名年轻姑娘。
——因为这些容貌美丽动人,风姿各有千秋的女子中,有一名,正是当今齐王的嫡亲侄女,封号长宁的小郡主,元纤阿。她因为是清河王独女,早早便被父亲上疏请封,册为承嗣女。
这位郡主生的倾国之貌,又具雷霆手段,在朝中与司徒公互不相让,两人针锋相对多年,随着双方矛盾不断激化,对敌手段愈发残忍起来,甚至有人私下传言说,为王大人效力的人,无论什么身份,与其落到元长宁手中,都不如一死来的痛快干净。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上的日光越来越烈,元纤阿素来禀赋虚弱,她奔波半天,又说了许多话,脸上不免露出少许倦怠来。
她长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点点水意,余光漫不经心的瞧了瞧地上的官兵,对着朝歌使了个眼色。
朝歌颔首,眼中闪过果决的冷光,杀气大盛。
一只手突兀的伸过来,抢在朝歌之前按住蠢蠢欲动的白鹄。
是元孟冬。
她闪身拦在老友面前,苦笑:“虽然我现在也很生气,但我曾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在愤怒时做不可挽回的决定。”又道,“飘萍无依,逐水而流,若是自身安全不受威胁,生存得以保障,选择做好人的人,总是比想做坏人的人要多吧?”
朝歌顿了顿,她面对元家两姐妹时,脸上时刻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就算横被阻拦,也无分毫不悦,仍旧温和道:“还请换个地方握枪吧,刚刚这里忘记擦了。”
元孟冬松开手,转头看着堂妹。
她心中清楚,郑城的事只是第一步,两人要想合作解决焉州之事,在某些处置手段上,必须取得彼此的理解与包容。
元纤阿注视着姐姐的眼睛,面前的双眸清澈如川,像是倒映着桃花的浣湖,温柔又无奈。
温柔是春红微雨燕□□,无奈是落花终究随流水。
“那你想怎么做?”元纤阿收回对峙的目光,柔声问。
元孟冬环视一周,俯下身,对离她最近的小卒温和道:“你是郑城人么,叫什么名字?”
小卒战战兢兢的回答:“小人王力,郑城南区人,挂在西郊大营这边当兵已经十二年了。”
“那就是在高郡守来之前的事了。”元孟冬了然的点点头,“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什么时候来这的?”
“三成是高大人就任前来的,其余都是后续补进的,不过大部分都和小的一样是本地人。”王力答道。
元孟冬冲他和善的笑了笑,接着站起来,朗声道:“诸位本非高绶嫡系,他今日灭亡在即,与其受之株连,罪及父母亲眷,不如弃暗投明,随我拨乱反正。”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难免有些哗然,他们不可置信的盯着元孟冬的脸多番打量,少女神色诚恳,温和可亲,又生的眉目皎皎,气度高华,不由的众人不信她所言。
“我们若是跟了你,便要去对付高,高大人么?”有人问道。
既然有人肯开口询问,元孟冬便微微放下心来,笑答:“也不必急在一时,等我将高贼制服,少不得劳诸位维护城内治安。”
越轻罗听的暗暗点头,高绶在郑城经营数年,积威已久,若立时便让这些人转头对付老上司,恐怕多的是人到头反水,但让他们安安静静的等着结果出来,恐怕还是愿意的。
何况,元孟冬刚刚已经露了口风——就算高绶下台,也还会用这些人维护郑城治安,他们职责不变,未来的生计也就有了保障。
越来越多的士卒脸上出现犹豫之色,王力鼓起勇气,率先跪在元孟冬脚下,道:“小的愿意跟随……”
“你们莫要被这女人骗了!”就在这时,何锦之的发小,被落在屋内的赵昌义扶墙走出来,厉声道,“她算什么身份,能做这个主?长宁殿下的手段名声,诸位难道都忘了么?”
众人悚然,是啊,元长宁也在这里!
在他们之前,已经不知有多少前辈因落在长宁郡主手中而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他们望向那素衫鲛绡,白裘轻裹的美人,她的眼帘里是杏花烟雨般的朦胧润泽,像是藏着薄雾,宫粉似的唇,又时刻噙着丝隐秘的笑意。
如神女般绮罗芳华的少女,却顶着可止小儿夜啼的嗜血名声,巨大的反差之下,元纤阿原本婉转脆弱的美,居然也显得惊心动魄起来。
士卒们心中的天平又渐渐向高绶那边移动——与其拼死一搏,也万万不可落在这位手里。
元纤阿始终安静的旁观,此刻妙目凝睇,轻轻笑了下,上前曼声道:“赵大人不必多虑,她既然开口,自然就做的了主。”
少女徐徐走到元孟冬面前,敛衽而拜,神态庄重:“长宁听凭公主殿下安排。”
公主殿下?
谁家的公主,哪来的殿下?
赵昌义闻言,霎时惊的摇摇欲坠,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建康公主?”
朝歌笑:“齐国还有第二位公主么?”跟在元纤阿后面,恭谨的行了军礼。
越轻罗挑挑眉,也伏拜到地。
元孟冬将刀收回鞘中,从容道:“我与纤阿一路姐妹相称,你发现舍妹身份时,难道便想不到在下是谁?”
朝歌咳了声,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元孟冬。
若按血缘来算,朝歌的亲姑姑,正是元纤阿的母妃。
表姐妹,堂姐妹。
元孟冬眨眼,难怪何锦之刚刚还坚持认为她是朝歌呢。她若无其事的忽略了刚刚的话题,笑道:“赵大人,何大人,两位还有什么疑问么?”
赵昌义倒想质疑她是否真的“建康公主”,但看着老熟人长宁郡主几乎称得上温顺的姿态,又将这些话咽下,摇头:“没有了,殿下既为刀俎,下官任凭宰割便是。”
何锦之脸上泛起冷笑,闭口不言。
朝歌托住元纤阿的胳膊,扶着她慢慢站直,接着足尖微动,不着痕迹的踢起两粒石子,一粒打在赵昌义的膝眼上,一粒却在空中划出弧形,绕到何锦之背后,在他后面的委中穴上“咄”了一记。
“扑通”。
“扑通”。
两名郑城的世家郎君,同时弯下膝盖,当着他们手下的面,对着元孟冬重重跪进了尘土中。
何锦之额头覆汗,他本就被朝歌封住穴道,如今受了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短时间内必然站不起身来。
赵昌义是文弱公子,文弱的连对手也懒得下力气对付,所以尚有自由行动的能力,可他仍然选择跪着,垂下头,掩藏起双目中的阴厉狠意,一动不动。
士卒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呼啦啦拜倒一片,参差不齐的喊起号子来。
“听从殿下的吩咐。”
“愿为公主娘娘拿脑浆子涂地。”
“小人鞍前马后,誓死追随。”
“殿下让俺打谁就打谁。”
……
元孟冬安抚众人几句,看看日头,笑问:“纤阿,你如今还有力气么?”
元纤阿嫣然道:“姐姐不必因我迟疑,若是累了,妹妹难道还会硬撑么。”
朝歌也道:“殿下放心,还有微臣护持呢。”
“那咱们且一鼓作气。”元孟冬笑,点了王力的名号,“这边暂时由你做主,选十个人,共同顶替两位公子主事。”
王力脸色因激动而涨的通红,大声道:“谢殿下厚爱,小人必然将差事办妥。”
“替我们套好两辆马车,再准备六匹马。”元孟冬道,“还有一事,你可知方才那位胡图大人现在哪里?”
王力想了想,脸色有些变了:“胡大人说是家中有事,不久前让人替他打开侧门……”
胡图跑了?
元孟冬的还未来的及做出应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要等元师妹想到,胡大人怕就溜成功了。”高墙之上,楚晋青衫一闪,微风般飘然的落在那里,朗声含笑道。
他手里提着个瘦小身材的中年男子,看面目正是胡功曹。
元孟冬眼睛弯起:“多谢楚师兄援手。”
越轻罗脸上覆着易容,她原本神色自若,见到楚晋的那刻,却陡然慌乱起来。
少女身子一摇,刚打算点足向后飘去,却被一只铁铸般的手掌按上了肩头,霎时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朝歌微笑道:“越姑娘,楚师兄托我留你一步,失礼了。”
“你!”越轻罗扬眉喝道。
元孟冬转头看过来,诧异:“朝歌,楚师兄要你留越姑娘做什么?”
“元师妹放心,不过是姬山主遣楚某过来问几句话。”楚晋答,走到越轻罗面前,道,“越姑娘,你手上双刀是如何得来的?”
越轻罗已被朝歌控制住,心知自己难逃,便索性光棍劲儿十足的开口道:“顺手牵羊牵来的。”
“越姑娘知道自己牵的是昆墟山的红货么?”楚晋又问。
“本来不知,轻罗也是武林人士,若是提前晓得,难道还敢去捻姬山主的虎须不成?”越轻罗耸肩,“当时我被人连番追杀,身上负伤,便躲到仗剑盟的仓库中休养,不料仍然被对方寻获,后来在激斗中,手里兵刃数次被敌人以刚猛内力震断,慌乱下,顺手从边上捡了这两把刀迎敌。”
“如此说来,姑娘也非刻意为之。”楚晋道,“既然如此,事后为何不将双刀放回去,再去昆墟山解释清楚?”
“两把刀在启封时便饮血认主,如今恐怕很难再放回去了,加之追杀我的人并未因数次的失利而放弃,仍旧死死紧跟,我才日夜奔逃,一路被你撵到齐国境内。”越轻罗道,“轻罗后来获知,这两柄刀是姬山主亲手所铸,除非认主之人亡故,否则就算落在他人手中,也无法发挥全部力量。中间虽也有几次想去昆墟山请罪,奈何追兵无孔不入,抽身不得,若非有高人暗中提点,恐怕连吴地都离不开。”
楚晋道:“原来如此。”对朝歌点点头。
朝歌笑笑,在越轻罗肩头小拍一击,内力到处,她半边身子的知觉也随之恢复,只是经脉仍然滞涩,不能调用内力。
越轻罗简单活动了下身子,疑惑道:“三弦大侠,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楚晋因为常年背着把三弦,无事便弹奏一曲,在江湖上便有个“青衫三弦”的称号,他学着越轻罗的样子耸了耸肩,道:“在七日前,这事还是由楚某全权打理时,在下倒还能有资格回答姑娘这个问题。”他看着越轻罗,露出遗憾的神色,“可昆墟山那里有人觉得事态拖得过久,打算亲自出来问你,之后会发生什么,委实不由在下掌控。”
“轻罗想,以姬山主的武林地位,想必不会是她老人家来和我一般见识罢?”越轻罗声音瞬间软了八度,小心翼翼问道。
“不是姬山主。”楚晋笑,“是澹台。越姑娘莫再想着逃跑,她如今怕是快过女儿河了。”
“原来是澹台来了。”元孟冬有些惊喜,“她是下任昆墟山主,守武林盟约,轻易不出入他国,这次越姑娘跑来齐国,倒是给了她出来透气的借口。”
……
三日前。
陈国境内多山,一座峰头紧挨着一座,高高低低,就像昏绿的,起伏不定的波涛,山上怪松连着古柏,陡壁挂着飞瀑。荒岭无人,麋鹿低头饮泉,饮的饱了,就懒洋洋的嚼两口树上的新叶。
山野的花期比平原上来的晚,桃花杏花才抽了苞,蝴蝶就落在花苞上,双翅微微张合。树下的草丛里,黄兔贴地趴伏,忽的后退一蹬,向前蹦了半尺。
兔子还没落地,就被一只手捞住,提着耳朵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