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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丫接到了录取通知:北京中医大学。
朱玺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朱玺説:“我完了……”
桑丫问:“落选了?”
朱玺説:“我知道我考不上。不过家里会拿钱送我读大学,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北京,他们已经运作好了。我不是説这事,我是説……她不理我了。”
桑丫问:“帕丽?”
朱玺説:“嗯。”
桑丫説:“真没出息,连个帕丽都搞不定!她这次高考的情况怎么样?”
朱玺説:“好像是北师大。”
桑丫説:“你要记住,女孩子是征服来的,不是乞求来的。你先冷落她一段时间,不要太主动。开学之后再説,我帮你。”
朱玺説:“我听你的。”
妈妈回到家,面孔第一次不再严肃,笑得极其灿烂,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都不见了。
她説:“桑丫,今天晚上妈妈选了一个大酒店,带你去庆祝一下!”
桑丫説:“妈,那得多少钱呀?咱家又不富裕。在家吃吧,我来烧菜。”
妈妈説:“不行!再困难,今天也要奢侈一下。这十二年,妈妈没有白操心!”
桑丫説:“十年。你忘了,我在小学时连跳两级呀。”
妈妈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叠东西,外面用报纸包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是百元钞票,厚厚的。这让桑丫很吃惊,在她记忆中,妈妈一向省吃俭用,口袋里从来都是零钱。信封里这些钱,差不多是她全年的工资!
妈妈説:“桑丫,今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心疼钱!”
桑丫鼻子一酸,説:“妈,我们就在楼下那家成都餐厅吃吧。”
妈妈説:“那怎么行呢?妈妈有钱的。”
桑丫説:“妈,如果你想让我高兴,你就听我的。”
果然,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在一家简陋的小餐厅,完成了她们的庆祝。妈妈喝多了,她不停地説:“妈妈今天高兴……”母女俩总共花了六十二元钱。
同一天晚上,在一个叫“6号公馆”的夜总会,朱玺的父亲请了一些商界朋友,为儿子即将独立远行去北京读书欢庆。还有一个内容——庆祝朱玺成人。朱玺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就在这一天,朱玺的爸爸竟亲自为儿子选了两个小姐作陪,称:“这是让你接触社会。”他知道儿子失恋了,近些日子,儿子一直萎靡不振。
大家喝酒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朱玺的父亲共消费了三万四千元。
去北京入学的前一天,桑丫又激动又紧张。因为,她要见到娄小娄了。
她就像写小説一样,反复设想她和娄小娄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每次的想象都不同。
本来,妈妈已经请好了假,一定要送桑丫去北京。桑丫死活不让她去。她説:“妈,你相信我,没事的。”
妈妈説:“从明天起,你就要一个人面对一切了。你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一个不留意,就可能导致让你悔恨终生的失误。不要相信陌生人。天一黑就要回到学校去。永远不要吸毒。要节制自己的**,不要轻易把自己给哪个男人。你要有强大的内心,要有永不屈服的信念。走出一段路之后,记得要回头看一看。不要小看一分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打电话……”
説着説着,妈妈的眼睛就湿了。
桑丫説:“妈,你这样就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妈妈想给桑丫买一张卧铺票,桑丫没有同意,她自己到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硬座票。妈妈在家为她打好了行李,装了两大包东西,有书,有衣服,有泡菜——豇豆、嫩子姜、海椒、大蒜,有干咸菜——萝卜干、节节菜、麦酱、豆腐乳。
下午,妈妈带着她,去监狱看望了爸爸。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囚服,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当他得知桑丫考到了北京之后,双眼陡然射出惊喜,接下来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女儿能行的!”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妻子,説:“谢谢你,谢谢你……”又把目光转向桑丫:“谢谢你……”
桑丫説:“爸,以后来我看你的次数就会少了,你保重自己。”
爸爸説:“爸爸还有一年多出狱了,很快的。出狱之后,就去北京看你!”
桑丫离开的时候,又感觉脊梁骨上有眼睛了。她转过头去,看见爸爸正难过地望着她,眼泪顺着焦黄的脸颊簌簌流下。
这是桑丫第一次见到爸爸哭。
爸爸见她转过头来,慌乱地朝她笑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过身去。
走出监狱,桑丫跟妈妈去小街的尽头坐公交车。两旁是无际的田野。
桑丫説:“妈,你等我一下,我去采点儿花。”
妈妈説:“太晚了,快走吧。”
桑丫説:“我很快就回来。”
她走进田野之后,坐在草上,迎着风,眼泪“哗哗”淌下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次离开父亲,她和父亲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田野上,开满一簇簇鲜艳的野生红玫瑰。那些花儿都朝她微微摇晃着。
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回到城里,桑丫和妈妈直接去市场买菜了。
回到家的时候,桑丫看见跳跳趴在角落里,盯着半空,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它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吃完饭,天就黑了。桑丫躺下后,妈妈走进来,躺在了桑丫身边。母女俩在黑暗中一直聊到半夜。
桑丫在妈妈身边一直长到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即将离开妈妈远行。过去,在她心里,妈妈是一个单调而**的人,她跟她在感情上很难接近。现在,她忽然感觉到了母亲的慈爱。
终于,妈妈説:“明天你得坐车,好好睡一会儿吧,妈妈走了。”
桑丫説:“妈,你也累了,早点儿睡。”
妈妈为桑丫掖好身上的毯子,轻轻走了出去。
桑丫的卧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不可能睡得着,继续想象她和娄小娄见面的情景——黄昏,夕阳,一片宽敞的草地,开满了红玫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姗姗走向他。他已经坐在草地上等她了。
桑丫笑着説:“我迟到了吗?”
娄小娄急忙摇摇头,説:“是我早到了。”
于是,她就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傍晚,一个非常幽静的酒吧。几个服务员一个比一个优雅。这次是她等他。酒吧的色调暗红,她就穿一件黑色T恤;酒吧的色调墨绿,她就穿一件米白T恤。他来了。
她笑着説:“我早到了吗?”
他急忙摇摇头,説:“是我迟到了。”
然后,他就坐在了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她慢慢坐起来。
来苏水味。
她又闻到那股来苏水味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一下就坐起来,打开了灯。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卧室的各个角落,不知道他存在于哪里。不过,她有了一种预感——今天是她在家乡的最后一夜,他要显形了!
最后,她的眼光落在了梳妆台上——那上面出现了一张纸。那应该是从她一个笔记本里撕下来的,她认得那种花纹。可是她从来没有撕过那个本子。
她面对着那张纸,突然説:“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説什么,説吧。”
深夜里,她竟然説出了这样的话,她为自己的喃喃自语感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那张纸上果然出现了字迹!
不见笔,却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她的心蓦地收紧了,注意观看上面的字,写的是:千万不要去北京。
她紧张地问道:“为什么?”
那支看不见的笔又写了一行字: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按了按胸,压制了一下心跳,説:“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纸上又出现了一行字: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説:“我不会改变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现在请你离开。”
纸上再没有出现字迹。
过了好半天,有两滴水落在了纸上,把钢笔字洇了。
桑丫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那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