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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进摇摇头,再叹一口气,“严氏已经服毒自尽,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严氏的院子里那两个黑衣人的对话,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明明就是一个替罪……”
我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鸿雁楼花园的小径朝湖边走去。
凉风习习,漫天灿烂夺目的晚霞与湖水交相映照,美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难怪这里叫“夕照湖”了。原来夕照的景色竟然这么美。
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朝着湖边小亭里那个懒洋洋的红色身影走了过去。这个穿红衣的女人名叫红梅,是这里的头牌,据下人说,她脾气十分暴躁,是楼里最不好伺候的姑娘。不过,我倒觉得她性格直爽,应该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是我来到鸿雁楼的第三天。因为大管事严氏已经被收监,所以临时的管事玉姐并不怎么为难跑堂的林伯,只说了句:“可怜见的个孩子,留下就留下吧。只不过这里不能白养活人,就跟着姑娘们帮帮忙吧。”这不是正中我下怀吗?就怕她们不让我到处跑呢。而且来了才发现,严氏虽然被收监,但是官府并没有明令将这里封查,因此鸿雁楼还在照常做生意,只是由于官司缠身的缘故,生意要比平常冷清许多。
我把托盘放在红梅身边的小茶几上,甜甜地叫了一声:“红梅姐姐。”红梅转过脸,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蛋,“你这孩子嘴巴甜得很,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也冲着她笑,“我也喜欢跟着红梅姐姐,不过,玉姨说了,一会儿还要给玉环姐姐熬药呢,我得去看着药。”红梅果然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了一句:“贱人。”然后又转脸看我,“不要管她,没事找事的,总要惹着别人去注意她。”我小心翼翼地把茶盅递到了她的手边,漫不经心地问她:“不知道玉环姐姐是什么病?听厨房里的人说,都喝了半个月的药汤了。”红梅抿了一口茶,冷笑着说:“有什么病,不过是去去自己的邪气罢了。”“邪气?”我可真听不懂了。
红梅瞟了我一眼,笑道:“对,就是邪气。所以你没事不要理她,她是最邪气的一个人了。”我还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她们的什么行话,或者是暗语?
红梅见我发愣的样子,嫣然一笑,拧了一下我的脸蛋,然后小声说:“她接的客人转天就死了,你说邪气不邪气?”我浑身一震,莫非接了李良的人就是她?!
这天大的秘密,这口无遮拦的头牌就这么透露给了我,一时间还真让我有些不敢相信。看来战略用对了,她们还真是没把我当回事啊。
我的表情被红梅自动理解为恐惧,她得意地一笑,安慰我说:“别怕,别怕,你知道那人邪气就行了。没事少理她。”我赶紧点头。
“小清,你怎么又凑到这来了?”身后传来玉姐不满的声音。
我赶紧回头冲她行礼,“我这就去厨房。”红梅一把拉住了我,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玉姐,你把这孩子给了我吧。你也知道,自从去年小福死了之后,我身边就没个得用的人。”玉姐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这样,等忙完这几天再让她上你房里吧。最近大姐不在,咱们又不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楼里打杂的人手都不够呢。”红梅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松开了手。
玉姐转头看着我说:“快去厨房吧,记得把药送到玉环姑娘房里去。”我答应一声,按捺着兴奋赶紧朝厨房走去。身后传来红梅懒洋洋的声音,她正在埋怨玉姐,“你真是被吓糊涂了,这么好个孩子非让打杂,你交给我调教调教,两三年之后,不又是你的一棵摇钱树么?”我脚底下一个趔趄——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这潜质。不过,举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还有重要的事呢,这句话自动过滤。
当我把药汤送到玉环房间里的时候,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婆子把我给拦住了。我并没有见到那神秘的当事人。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不过,这才是我到达这里的第三天,总算也有点小小的收获啦。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前半夜是因为跟我同住的张妈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等我好容易适应这声音,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却又听到从窗外传来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虽然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但的确是女人的说话声。
大半夜的,会是谁在院子里瞎转悠呢?
我悄悄地开门出去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会不会是刚出了人命的原因,闹上鬼了?这个念头虽然无稽,却实实在在地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转天红梅带我出去逛街的时候,我说了夜里闹鬼的事。她扑哧一声就笑了,然后又伸手捏我的脸,说:“哪里有鬼?”我有点急了,拉着她的手说:“是真的,我出去看了,院子里没有人。”红梅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我告诉你,你别声张。大半夜在院子里转悠的,除了玉环没有别人。”我一愣。看红梅的表情,这事好像还真不是假的,难道鸿雁楼里的人都知道?
“为什么?”我轻声问她,“难道她是被关起来的?”红梅摇摇头,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是拉着我的那只手却收紧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鸿雁楼的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好像谁也没有提过。大管事严氏已经被收监,能把玉环关起来的,除了临时的管事玉姐,就只有这个神秘的老板了。严氏既然人不在,那么她的房间里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呢?
这天,我耐心地等待着天黑。
我在张妈睡前必饮的那杯水里下了一点药。她夜里虽然睡得很沉,但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我静静地等着,终于,听见了她亲切的呼噜声。
我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房间。
我们住的是下人房,在西院靠近院墙的地方。姑娘们都住在前院。几个头牌姑娘都有自己专用的绣楼,彼此互不干扰。严氏住在鸿雁楼靠东边的厢房里,客人一般是不去的,所以那里几乎是鸿雁楼最僻静的一个角落了。从我这里走,几乎要穿过整个后花园。
我刚刚拐上夕照湖旁边的小径,就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赶紧躲到花丛的后面去。为了这次任务,我特意为自己准备了一件武侠小说里大侠们行走江湖必备的夜行衣,此刻就穿在我的身上,当然,我的脸上也学着大侠们的样子蒙着黑布巾。混在夜色里,应该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我伏在花丛里,大气也不敢出,耳边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听到一个年轻的柔和的女声在问:“嬷嬷,我想在这里坐一坐,行不行?”这一句话里带着浓浓的恳求,听得我心里一动。难道她就是玉环?
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动声色地说:“姑娘,你别为难我了。”问话者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脚步声簌簌作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如果这个年轻的女子是玉环,那么,玉环不是生病,是真的被人看起来了。如果罗进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抓起来逼供呢?说不定这么直接的方式最有效。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什么动静了,才继续朝我的目的地前进。
我还一直没有闹明白古人计时所规定的“子时、卯时”具体是几点,只能估计是快到半夜两点了。这里没有通宵表演这一说,所以舞场里看表演的客人们早就散了。留宿的客人也都被姑娘们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下人们忙了一天,也都回自己的屋里休息了。应该是不会碰到什么人,但是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严氏的院门半开着,我刚刚摸进去,就看到屋里有烛光闪动。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所以,赶紧找了个黑黝黝的旮旯把自己藏了进去。绯红色的窗纱上,烛光还在微弱地跳动。屋里却静悄悄的,既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开始有点着急。算时间,给张妈下的药应该是快要过劲了,万一她醒来看见我不在……或者更倒霉的:万一她醒来正好看见我一身夜行衣进屋——那可就真要了我的命了。
该死的蚊子生命力真是顽强,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东西存在。不一会儿工夫,我露在外面的脑门上就被咬了好几个包,又痛又痒,还不敢伸手去挠——正在万般无奈之际,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两个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忽然低声说:“爷,严氏跟着您也有十来年了,她……”前面的那个人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主子决定的。”听他的声音,这人应该在三四十岁之间,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冰块在撞击着水晶杯,说不出的寒意侵人。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朝我藏身的方向望了过来。我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冷冰冰的杀气。没错,就是杀气,因为这样一种压力当头袭来的时候,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念。
我的脑筋急速地运转起来:我是跳起来先发制人?还是赶紧夺门而出?
好像……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死生一线之际,我的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簌簌的声音,然后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宛如天籁一般的吟唱:“喵呜。”一个浅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飞快地从我身边跑了出去。
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那股杀气立刻就消失了。难道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惊扰了猫咪的好睡?
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我继续潜伏在旮旯里。直到这时,我才算明白,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如果我也是个武林高手……如果我也可以像电视剧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如果我……
我暗暗发誓,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找个好老师苦学武艺。问题是……找谁呢?宝福?现在忽然想起了这个,好像是有点跑题了……
我悄悄地钻了出来,摸进了严氏的房间。
月色不是很亮,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房间里的摆设,靠墙一张大床,床边一架宽大的梳妆台。然后就是几只衣箱,一套桌椅。
床铺附近、家具附近、墙上的挂画后面都仔细看过了,没有密道。衣箱里摸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我站在房间中央凝神细想,这些女子如果想藏东西,一般会藏到哪里?我现在不确定能找到什么,但是以她如此诡异的身份,应该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我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梳妆台,抽屉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有几样首饰,还有一些散发香味的东西,好像是香膏一类的东西。铜镜下面的盒子里有两层小抽屉,上面一层装着几件首饰,下面一层是几张硬硬的叠在一起的纸。银票?收据?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先塞进怀里再说。
当我终于平安无事地在张妈的鼾声里摸回自己的被窝里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了。
我从严氏的房间里摸出来的东西是两张当票,出自同一家叫“顺隆”的当铺。当的是一些钗环首饰,金额都很大。我不太了解首饰在这里应该当什么价钱才正常,所以犹豫再三,还是悄悄地给了在鸿雁楼跑堂的林伯,让他想法子转交给罗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夜袭的第三天,罗进就派人把我接回了刑部。
“为什么?”我仰起脑袋,紧盯着罗进的双眼。因为过度气愤,指尖都微微抖了起来。
罗进叹了口气,低着头把手背到了身后,来回踱着步。
从窗口望出去,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子正蹲在刑部后院小园圃里侍弄花草。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高墙下的绿草黄花,园圃里一派生机盎然。
我从窗外收回了目光,不甘心地望向了罗进。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一点也不用在意自己的形象,跳着脚又追问了一遍:“为什么要结案?明明案子里有这么多的疑点……”罗进又叹了口气,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他这样和我平视的时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真的是……两个正在研究案情的同事。
“舞潮,你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奇怪得很,跟你说起案子的事却感觉再正常不过……”他困惑地摇摇头,“真是奇怪。”我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抒情,“你跑题了。”罗进摇摇头,再叹一口气,“严氏已经服毒自尽,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严氏的院子里那两个黑衣人的对话,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明明就是一个替罪……”罗进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眼神也在这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凌厉。
他的表情吓着了我,让我硬生生地咽回了后面的话。
“你最好忘记这一点,舞潮。”他十分严肃地警告我,“李良的案子已经结案了。”他的态度让我隐约猜到了什么。一颗心再度下沉。我不甘心地仰望着他,轻声说:“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个案子。但是我一定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说话算话,只请罗伯伯给我一个解释。”罗进的眼睛里又浮起了一点困惑的表情。沉默片刻,他垂下了眼眸,低低地说:“因为你送来的那两张当票。”我愣愣地看着他,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看我,苦笑了起来,“顺隆当铺,是二王爷的产业。”我“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一时间,我只觉得无话可说,转身就往外走。
一只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但是我执拗地不肯转身去面对他。罗进在我身后叹息,“你对我很失望?”我没有说话。既然他说的是事实,我又有什么好反驳的?
“等你长大了,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我的。”我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攥成拳,“等我长大了,我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些你不敢面对的事。”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部衙门。
我耷拉着脑袋慢慢往家走。
正午的大太阳暖洋洋地晒着脚下安静的街道。秋天的风里混杂了桂花的香味,淡淡的,幽幽的,让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被顾新弄下山崖的那一个刹那。
同样的一种挫败感。
只是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失望。
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刻意地不去回忆自己的失败。但是此时此刻,在这紧紧围绕着我的失望里,我不得不承认,那一次的任务我的确是——失败了。
因为我逞英雄,觉得自己对所有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追踪了许久的线索就此掐断……所以,在后援还没有到达的情况下,我匆匆忙忙留下标记,就只身去追那两个毒贩子,一直追进了顾新的陷阱里。
我死活也要掺和进罗进的案子里去,甚至不惜搭上舞潮的终身大事……其实说白了,就是潜意识里始终还想要扳回一局——想要在一个全新的开始里证明自己。
仅此而已。
我靠着一户人家高大的院墙坐了下来,深深地把头埋进臂弯里,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小身体。
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记老爹那双温暖的眼睛。
“累了?”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问我,“走不动了?”我摇摇头。
记老爹把头低下来,用脑门顶了顶我的脑袋。这样亲昵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记老爹也笑了,他转身把我背了起来,“回家吧。都等你吃饭呢。”我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不想问。抱着他的脖子,心里只觉得安稳,安稳得仿佛天塌下来了都不用害怕一样。
“老爹?”我轻轻喊他。
记老爹答应了一声。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又喊:“老爹。”记老爹又答应了一声。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