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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中,认识刘子秋的人没几个,而为了避免惹人注意,李靖夫妇都没有来码头相送。偏偏策马赶来的这人,刘子秋不仅认识,而且打过交道。
此人一身戎装,打马如飞,正是秦叔宝。
刘子秋心头一紧,再看他身后并无士兵相随,方才稍定。
迟疑间,秦叔宝已到近前,猛勒缰绳,那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秦叔宝在马上朝着张三一抱拳,急切地问道:“船家,可是要南下?”
张三赶紧陪笑道:“回军爷,此船正要前往江都。”
秦叔宝翻身下马,拱手道:“可否搭某一程?某家母病重,还望行个方便。”
刘子秋这才知道只是虚惊一场。
那天在悬崖边上,刘子秋记住了秦叔宝的长相,而他自己蒙着面,秦叔宝又如何认得出来。再说,上林苑的事早有定论,秦叔宝更不会将眼前这个商人与刺客联系在一起。
今年北方的天气特别冷,才只是初冬,小河便结上了一层薄冰,许多船只都停下来不跑了,张三也打算回到江都以后不再北上。除非有人开出无法拒绝的大价钱,谁也不愿意在寒冬里行船,因此秦叔宝才分外焦急。
不等张三说话,刘子秋已经摆了摆手,说道:“船家,让他上来吧。”
秦叔宝十分感激,连忙牵马来到刘子秋面前,施礼道:“在下秦叔宝,乃是来大将军麾下卫士。今日从军中来得匆忙,不曾带的财物,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他日必当重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刘子秋并不通姓名,转身挽着高秀儿上船去了。
这正是刘子秋的聪明之处。贩夫走卒都属于社会的底层,但秦叔宝现在只是个兵头,连将尾都算不上。而刘子秋却已经步入富商的行列,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买宅置地,成为土豪乡绅。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刻意结交,反惹疑心。
不通姓名甚为无礼,倒也符合“暴发户”的特征。如果落在小人眼里,未免觉得刘子秋有些狂妄自大。但秦叔宝不这样看,他知道别人是施恩不望报。
船缓缓驶离码头,刘子秋和女眷们都进了船舱。阿安、阿福一左一右守在舱口,阿富、阿贵却分立船头、船尾,盯着水手们干活。秦叔宝不便闯入船舱,便瞅了个机会向阿富打听。只是这几个家奴都守口如瓶,丝毫不肯透露主人的一点信息。秦叔宝无奈,又去询问张三。张三却也知之不详,仅听说这户人家姓刘,来自余杭郡盐官县。
西北风起,船行甚速,颇有一日千里的感觉。渐次到了黄昏,雪住天晴,一轮红日悬在西陲。忽听张三大声吆喝,水手们忙碌起来,收帆靠岸。
秦叔宝归心似箭,连声问道:“船家,日头尚早,怎不走了?”
“前面数十里全无人烟,恐有贼人出没,如何行的?”
“有某在此,何惧几个毛贼!”
张三冷笑道:“此船便是某的身家性命,岂容有失!雇主一家还有女眷跟随,哪比得了你孤家寡人!”
秦叔宝一时语塞,却听得“扑通”一声。众人紧张起来,四处张望,只见阿贵脱了衣衫,大声说道:“船家勿慌,我兄弟去取些鱼虾,给主人宵夜。”
说完,阿贵也纵身入水。
一盏茶的功夫,阿富却先从水中冒出头来,双手高高举起,手中一条大鱼拚命甩着尾巴,足有二尺多长。又听“哗啦”一声响,阿贵也窜出水来,脸色颇为沮丧。他手中同样举着一条大鱼,却比阿富的那条略小一分。
昆仑奴出自南洋,从惊涛骇浪中过来,一条小小的运河当然不在话下。但正因为来自南方,很难适应北方的严寒,洛阳城中每年都有不少昆仑奴因为水土不服而死。此时,运河虽未结冰,河水却也刺骨般寒冷,这两个昆仑奴却浑然不绝,显然都身负武功。
两个昆仑奴有意在主人面前卖弄,看得张三眼热不已,暗暗盘算着等攒够了钱,也去买几个这样的昆仑奴,那样的话,连雇水手的钱都可以省了。但很快他便泄了气。像这样年轻健壮的昆仑奴,身价少说也在五十贯以上,足足抵得上一条船了。如果不是当初长孙无忌赏给他一锭银子,他到现在还换不起船,要攒够买昆仑奴的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秦叔宝久在京中,知道大户人家多喜欢使用昆仑奴,但像这样身怀绝技的昆仑奴却少之又少,身价十分惊人。守在舱门外两个昆仑奴能得主人信任,只怕身手还在他们之上。
这四个昆仑奴本是南洋某个小部族的勇士,在与一个比他们强大得多的部族发生的战争中,因为寡不敌众,成了俘虏,和许多其他俘虏一起,远涉重洋来到大隋,卖为奴隶。他们四个本来食量惊人,但从成为战俘的那天起,就没有吃过饱饭,以致饿得面黄肌瘦,压在人牙贩子手中半年都没卖得出去。不过,这几个昆仑奴却极聪明,汉话、各种活儿都是一学就会,那贩子却也不舍得降价。
刘子秋却买家妈,忽然就发现这几个昆仑奴虽然萎靡不振,但眼神却异常凌厉,于是出钱将他们买下。谁曾想,几顿饱饭一吃,他们便生龙活虎起来。这完全是机缘巧合,刘子秋后来又逛了几回人市,却再也找不出第五个来。
秦叔宝并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只看昆仑奴的身手,便觉得刘子秋绝非普通商贾这么简单,至少也应该是一方豪强。这样一个人断不会在乎几个船钱,秦叔宝不由收起了将来补付船资的想法,但报恩的心思却丝毫未减。
又数日,船行至齐郡地界。秦叔宝自觉与刘子秋地位悬殊,没资格向他辞行,便朝张三等人打了声招呼,牵马上岸。
“等一等!”只见守在舱门外的阿福飞奔而来,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躬身道,“我家主人听说令堂病重,军爷又没有携带钱财。这里有一百两纹银,赠予军爷,也好替令堂延医问药。还望军爷勿要推辞。”
秦叔宝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手接了布包,朝着船上拱一拱手,上马扬鞭而去。
“什么人啊,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张三不屑地撇了撇嘴,用长长的竹篙将船推离岸边。他却哪里知道,在秦叔宝的心中,这样的恩情又岂是一个“谢”字可以报得的?
刘子秋和高秀儿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并肩站在船头。那天在悬崖边上,高秀儿并没有看清秦叔宝的相貌,但却记住了他的名字。这几天在船舱中,高秀儿万分小心,不敢提起这事,生怕泄露秘密,被秦叔宝侦知他们的身份。
此时,秦叔宝的身影渐渐消失地尘埃中,高秀儿方才小声说道:“那日最先追上悬崖的便是他吧。若不是他紧追不舍,咱们或许不用跳下悬崖。郎君为何反赠他金银?”
“他只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刘子秋笑道,“若不跳下悬崖,你哪来的爷爷。”
船儿继续向南,眼看过了通济渠便是邗沟,张三开始和水手们大吹法螺,讲述数月前刘子秋恶斗水寇的故事。故事里当然也少不了他英勇无畏,指挥若定的内容。每次经过这里,他都要讲这个故事,水手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张三却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就站在他的身后。
故事中多有夸张离奇的地方,刘子秋和高秀儿听了只是相视一笑,并不点破。
又过了几日,船至江都。一事不烦二主,刘子秋又加了些钱,让张三将他们送过长江,在延陵县弃舟登岸。延陵也就是今天的镇江,从这里到盐官还需要经过毗陵郡和吴郡,免不了要雇些车马。刘子秋现在财大气粗,索性又在城里买了几匹好马,套了一辆马车,这才启程南下。
初冬时节,北方已经开始下雪,江南的树叶才开始凋零,四野里一片金黄。高秀儿挑起窗帘朝外张望。如今远离东都,高秀儿也恢复了本来面貌,吹弹得破的俏脸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已经从父亲含冤惨死的悲痛中完全走了出来。
刘子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秀儿,你自幼在北方长大,恐怕不喜欢这南方的气候。等见过袁天罡,了却我的心思,咱们去洛阳城中买座宅子,如何?”
“我娘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高秀儿只想着能跟刘子秋在一起,哪里在意南方还是北方,“不过,郎君说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好了。”
刘子秋还是第一次听高秀儿提到她娘,正想问个究竟,却见高秀儿已经放下窗帘,也就不再理会。
……
晓行夜宿,一路颠簸,车队终于抵达了钱塘江畔的长山村。此时已是冬月初三,北方的寒风终于吹到了这里,村周新栽的小树已经光秃秃的,不见几片叶子。
刘子秋想起自己刚来时才只是夏末,转眼已进入冬天。四个月的时光,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经历过快乐,经历过生死,如今却又回到了这里。
“驾!”刘子秋忍不住一阵感慨,策马进村,却觉得村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隐约还有哭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