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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过姚家舅爷夫妇的丧事,岳家上下始终沉闷如阴云蔽日。
“小官人,老爷唤你。楚州之战朝廷下了封赏,皇上还有赏赐与你。”
岳安风风火火的唤回在地里耕作的云儿,蹲在田埂上的月儿和安娘也起身欲去凑热闹。
小溪边云儿让月儿帮他挽起衣袖,露出肌肉丰劲的一截小臂。云儿在水边濯尽耕作时沾满泥泞的手,又掬水喝了两口清冽的溪水,匆匆的洗过一把脸。额头浏海沾水结缕,披散的一头如云乌发发梢点着溪水。阳光下波光粼粼,云儿忽然促狭的侧头向月儿和安娘一笑,那笑靥如云端烟霞般绚烂,猛然一把水撩向月儿和安娘,云儿撒腿就跑,月儿和安娘一路紧追。
冲进院门,云儿还在同安娘嬉闹,迎面正撞见父亲亲送传旨赐封来的黄公公出门
云儿立时收住步子,闪在一旁躬身垂手,敛住笑恭敬的称了声“父亲大人。”
岳飞面露愠色,碍了贵客的面,只沉声叱责的口吻吩咐:“还不见过黄公公。”
云儿心慌乱跳,明眸内寒芒四溢,上前施礼,却被黄公公一把搀起。
黄公公紧紧握着云儿的手轻拍,啧啧称赞:“数月未见,小衙内果然出落得玉树临风光彩灼人。难怪官家赞口不绝。”
云儿心里暗怪,这哑鸭嗓的公公好生可憎,为何擒住他的手竟不肯松开。侧头躲开公公那一脸皮肉纵于一处的谄笑,云儿目光忽烁,而公公却侧头追视云儿惶然的目光问:“小衙内可是虚岁十四了?这身量秀挺得比前番在楚州见时又高了许多。竟是官家是个细致的主儿,特嘱咐将衣袍留出尺寸。”
“云儿,拜谢圣恩。”云儿在父亲的吩咐下向南叩头谢恩,动作盲从,心里却暗自思忖,不知道万岁又辞了什么稀罕物件,莫不是宝剑枪戟,宝甲战袍?
“小官人,洒家不情之请。小官人但换上官家的赏赐令洒家一观英容,洒家也好回朝向官家交旨。”黄公公的话,云儿迟疑的将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默许的目光,岳翻带了云儿回房。
仓促间,云儿只见明黄色宫锦包裹中,雪白的蜀锦云缎,牙白色的清水棉。里外一身密线缝制做工精巧的衣袍,另配一条绛色八宝结丝绦,上缠沉绿色玉珏。素色锦袍点缀了亮色丝绦,朴素不失典雅。
月儿就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堂屋内随了六叔身后出来一位临风碧树般的少年,正是云儿哥哥。姿颜俊逸,明眸顾盼神飞,丝绦环佩随了衣襟在风前萧瑟风卷,一派流风回雪般的清美脱俗。
岳云再次跪地谢恩,目光偷窥一旁不喜不嗔的父亲。
“小衙内,官家尚察岳相公不喜奢华,赐着简素的袍衫是颇费了番圣心的。小官人一定要感念皇恩浩荡,以思为国立功,以报我主圣明。”公公含笑的上下打量岳云。又随意说:“疆场杀敌是为国尽忠,持刀上殿守卫官家安危也是忠君之属。”
云儿心里一惊,立刻明白黄公公话里有话,怕又是做御前侍卫之事重提了。
送黄公公出门,黄公公却拉了云儿的手腕笑问:“看来越州市井茶楼说书的段子果然能听到小官人的英勇传奇了。”
云儿心头暗跳,他在楚州临别赵官家时的一番狂言,却被重新提及。
送走黄公公,云儿小心谨慎的随了父亲身后入大堂。
安娘的小手羡慕的抚摸哥哥腕间锦袍袖内衬出的一截棉衫,喃喃的说:“棉布就是这样么?真软,摸来像霖儿的皮肤,细细柔柔的。”
月儿咯咯的笑:“棉衫都没见过吗?小时候~”
月儿止住话,险些说露嘴。云哥哥这身华服衣衫,衬着浓眉俊眼,优雅的面容,真是戏文里说的锦衣玉人儿。而云哥哥的衣衫是九哥赏赐,似乎上面沾着九哥的温度般,月儿情不自禁在上面抚摸。心中却想:九哥,你在哪里呢?
衣衫光鲜,四壁生辉,众人啧啧称赞。云儿炫耀的立在奶奶面前,孩子般的心思令他对这身衣衫由衷喜欢。
“官家真是体恤,知道相公平日朴素,怕坏了相公治家的规矩,赐云儿这身衣袍内外都是素色的。”李娃说,又小心抚摸那几方彩色的护颈锦巾,轻薄松柔的质地泛着丝的光泽。
云儿心里扑扑乱跳。六叔说他长大了,声音近来开始沙哑。在越州时,六叔就有意将自己的护颈的巾子系在云儿颈上,嘱咐他护住喉,以免日后变个老鸭嗓。如何这般巧赵官家也似体察到此点,此时却赐了这几方精致的颈巾。
余光中,云儿底测到爹爹沉肃的表情,心中暗惊。爹爹为了他同赵官家在越州的纠缠,早就心有余怒,只是军务繁忙无暇发作;楚州之战,爹爹隐了他的军功,似是不想让他年少张扬,而赵官家却体察秋毫,虽未按军功封赏,却赐了他锦衣博带。不知道爹爹心里如何思量此事,云儿心如揣兔,眼帘一垂,鹿眼偷闪,怯怯的说:“云儿就去换下衣裳。”
“若说官家对岳家真是皇恩浩荡。官人瞒下云儿的军功不报,六弟为此忿忿埋怨了良久,不想圣上英明,到底没委屈到云儿。前些天才赏赐了几匹锦缎,这又赏赐了战袍和衣衫,可怎么就那么巧知道云儿的身量高矮,肥瘦合体。”
“既然喜欢,就让云儿暂且传过今晚,也是皇恩浩荡,云儿在楚州立功该赏。”老夫人这些天一直为兄弟惨死饮涕悲声,难得愁眉一展,岳飞喑声不语。
晚饭过后,岳安提起茶馆风传的那段《岳相公黑衣借箭,小官人勇入楚州》,讲得眉飞色舞,全家人笑语重现,云儿更是倚在奶奶身边神气活现讲着赵立如何指挥军民打金兵的趣事。
“云儿,军中童子营近来操练‘重甲注坡’,我儿可去操练?”
父亲的问话,云儿迟疑片刻答道:“回爹爹,近来为舅父发丧,云儿告假了。只是这注坡,云儿两年前就练熟。楚州之战前爹爹选拔‘敢死士’,云儿还曾同前军统制的兵士们比赛过注坡骑射,云儿还赢过他们,得了王大叔给的彩头。”云儿得意的神色,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自信。
“岳叔父,云哥哥的马术甚是了得,王贵将军都赞口不绝,说云哥哥将来是员骁将。”月儿补充说,眼里满是对云哥哥的崇拜。
“云儿!”
见父亲沉下脸,岳云垂下长睫,怯怯说:“满招损,谦受益,云儿牢记爹爹教诲。”
“可曾读书?”
云儿垂着眼,撅起小嘴,不快的样子,脸色不服,嘴里却是顺从的说:“这几天为舅公守灵~~”
岳飞的目光瞪视着云儿,沉肃的面容阴云密布:“可曾去田地间劳作?”
闲暇时,父亲总吩咐云儿去种田,不要他忘记稼穑之苦,不让他成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花花衙内。
“去了,适才在地里去锄草。”
云儿答得勉强,显然耕作也是敷衍。
“云儿,书房去。”
云儿求助的目光投向奶奶,爹爹命他去书房,怕是非罚即打了。
月儿在一旁心里乱跳,紧张的看着众人。
老太太蠕动嘴唇,尽管心疼孙子,却不忍再开口为难儿子。他已经为儿子秉公执法杀了亲舅舅的事错责了儿子,如何还能干涉儿子教子?但心里却不忍可怜的云儿受责。
书房里,云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桌案上家法篾条吓得云儿冷汗满背。
爹爹没有打他,也没有理会他。
岳飞心里郁愤:云儿年少,却不免心气浮躁。争强好胜,求知却不求甚解。
璞玉总是需要雕琢,更何况是美玉。
近来军中盛传一些恶习,士兵操练中散漫推诿,骑术、箭术都不求精。近来查看过前后军的操练,他已经几次痛斥王贵、张宪治军不严,若此的军队到了战场,如何同敌人拼杀。战场下多练一分,战场上就多一分胜算。
岳飞怒视儿子,篾条家法放在桌案上,想按过云儿一顿痛打让他大哭一场长些教训,但想到今日云儿锦袍下那俊美的小模样,心里又多了分怜爱不忍。
自楚州献付被皇上青睐,楚州救援大功告成,云儿就围绕在一片赞誉之声中,娇骄之气日增。
云儿水润如小鹿般的大眼躲在长睫下偷偷窥视他,又忽然闪开,乖巧怯懦的样子反令岳飞心里生笑,怕云儿此刻担心篾条何时上身的紧张心情比家法打在身上更难过。
父子二人无声的僵持了半个时辰,送茶进来的李娃才委婉的说:“官人,娘那边担心得不肯睡觉。”
岳飞这才打发云儿下去。
出了书房门,躲在角落里的月儿和安娘出来扶住云儿,为云儿揉着膝盖,又陪他去老夫人房里请安,怕奶奶担心。
“亏得奶奶让母亲来的及时,爹爹险些让云儿吃到笋爆肉。”云儿调皮的说:“奶奶,云儿将来要当霍去病一样的将军,还读个什么劳什子书?当了万户侯,也就不用种地辛苦。”
奶奶听了云儿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和蔼的笑。云儿和月儿缠着奶奶讲霍去病、卫青的故事。
“前朝的故事讲得多了,奶奶讲个当朝的故事。”
“当朝的英雄?六叔说,当朝若是能出一位想霍去病、李广那样的英雄,早不让金兵犯中原了!”云儿挥拳高声说:“六叔说当今的几位大帅都是胆小鼠辈,才空看了赵立叔叔血守楚州城不救。”
奶奶慈祥的声音娓娓诉说:“这位英雄也是相州人士,是云儿的同乡。早年间,黄河发大水,他就随了爹娘去河北逃难。家里穷,读不起书,这个孩子白天要帮爹爹放牛,晚上还要帮娘拾柴。有一天,孩子爹发现孩子回家很晚,柴禾拾得越来越少。爹爹责问,孩子却不说话,爹爹猜想他肯定是偷懒贪玩,气的用篾条打他屁股,打得多狠,这孩子不哭不辩,第二天回来还是如此。孩子娘奇怪呀,就偷偷跟了孩子去看,发现孩子去了村口富人家的私塾,就偷偷扒了窗台去听先生讲文章。冬天天寒地冻,房檐上挂了冰瑬子,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这孩子冻得手脚发僵,就是认真的听。娘心疼,就塞个孩子几枚铜板让他买纸墨,可孩子却搓来一簸箕沙子,用树枝在沙子上练字。”
云儿听得不再插话。
“这个孩子就是你爹。家里没钱读书认字,你爹吃过不少苦楚,如今家境好了,想你们读书明理,才能做人。云儿,军队再苦,书也要读的,等到止戈息武后,云儿无仗可打可去做什么?”
“嘿嘿。”云儿得意的笑:“等打退鞑子,立功封官,云儿当了大官就做官驻守边关罢了。”
云儿心里已经为奶奶的话语感触,可嘴里却不服输的坚持。
月儿也附和说:“是呀,军营里都这么讲。”
奶奶摸着云儿的头:“就是当官也要写奏疏,要看公文,不读书怎么可以?”
云儿猴在奶奶身边撒娇般说:“那云儿就回相州老家务农,天天去田里耕地,再给奶奶娶回个孙媳妇,养几个宝宝。”
话音未落,安娘脸上绽出开心的笑,用食指刮着脸羞臊哥哥。
门口一阵清咳,岳飞立在门外。
云儿一缩脖,慌得贴紧奶奶。
云儿越大越调皮,似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反是多了分自以为是。平日教训他的话,口服心悖总有自己的想法。
“云儿,回军里去,还有月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