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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照例没课,岳元也从米亚男家里拜会回来,一起吃了饭,天还亮着,就搬出椅子,坐在楼台上闲聊。岳元说他的计划已经基本成熟了,准备找佟校谈。
岳元指的是在学校搞三产的事。
他老家有一个精密铸造厂,厂长是他小学同学,关系不错,岳元知道那厂子的效益好,很多定单都忙不过来呢,所以就动了心思。回家几次,那边已经谈好,建厂的费用也都计算过,不过十数万元就可以运转。岳元说业务渠道不成问题,就看佟校的魄力了。
我说够戗,现在学校的工作重心你又不是不明白,教学第一成绩第一啊,好不容易抓来几个老师,能让你去搞那个?岳元说我这可是好事,至少学校有了活钱儿了,我自己也能有发展。现在外面的好多学校都有三产,时不时还鼓励学生到厂子参加劳动锻炼呢,桑树坪应该更活跃才对,本来就在企业窝里嘛。
正聊着,墙外传来几声喊,是江勇革的声音,我招呼他们进来,一会过来了,除了林三柱、林小平,居然还有陶丽。我笑道:“陶丽和江老大这对冤家怎么还凑一堆儿了,别又是出了矛盾来找我评论了吧。”
疑惑着,几个人已经笑闹着上了楼,那阵势象几个刚从夜市砸了沙锅摊凯旋而归的小流氓。
问了,都说没正事儿,就是闲了瞎溜呢。我说毕业班的学生居然抱怨闲得难受,真服了你们。米亚男笑道:“我实习那个学校,毕业班的学生5点半就到校了,自带饭盒,一直到晚上10点才放。”林三柱夸张地扶紧栏杆,胆寒道:“米老师您别让佟校知道啊,我们就这样还吃不消呢。”
我问陶丽:“跟江勇革俩人见面不掐了?”陶丽笑道:“我观察了一段时间,看他还有点儿优点,就饶了他。”“啧,就你还‘观察’?”江勇革口里不屑,表情还是很得意的。
林三柱表功道:“其实是我给他们搓的和儿——我说咱都跟麦老师不错,就应该都是哥们儿才对,打什么打?不白让别人看笑话?”大家笑了一次,我说:“你们有这等觉悟,我也就省心了。”
呆了一会儿,米亚男先进去了,她说天气凉起来了,得抓紧给岳元织件毛衣,我玩笑道:“你要闲着,顺手多织一件给我吧,你师兄可是没人管的。”米亚男在里面爽声笑道:“还能等你说话?我们买线就要的双份呢,不信问你弟弟。”我笑道:“你们那是给岳元买的毛衣毛裤一套线吧,别为了我让师弟冬天穿裤衩啊,我刚才是玩笑的。”岳元只是笑。
陶丽也不知真傻假傻,望一眼窗户,居然不顾深浅地问了一句:“米老师也住这里啊?”
岳元险些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别开这玩笑啊!”我们大笑,米亚男大声问:“你们是不是说我坏话了?”陶丽突然醒悟似的,红了脸说“没有没有”
我笑着说:“陶丽你脸红的时候才象个女孩,平时怎么总跟假小子似的,专爱跟男生凑热闹,打架也拳头脚丫子一起上,不象那些女孩子擅长用指甲。”陶丽的脸又红一次,江勇革笑道:“将来肯定是个嫁不掉的,弄不好还是个同性恋哪。”陶丽很恼,当即给了他一脚,伴随着一句标准的国骂。我赶紧说:“你们都别胡闹了,在这儿说会儿人话。”
我说林小平最近还想弄虚作假不?林小平知道我指的是他做假成绩想调班的事,忙说:“想开了,塌实学了,不过这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就象那当兵的,同样是打胜仗,因为跟了不同的队伍,将来说起来,感受也不一样啊。”
“肖壮呢?肖壮最近不跟你们一块儿了?”
“人家孩子出息啦。”林三柱说着醋话,却闻不到醋意:“他老子先前还真不怎么管他,自从他这成绩一上去,还看出光明来了,一家伙就给他加上套儿了,放学就给锁起来学习,嘿嘿,现在他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你们不许给他搅乱去啊,平时也不许说风凉话,小心我知道了。江勇革说:“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我们也为他高兴呢。不信您问小平,刚才他想跟我们来,我都告诉他在家好好学习去吧——我们不是一路货。”
我笑道:“你还挺明白事儿,不过”
“不过你也不能看不起自己,谁也不比谁差二里地——对不对麦老师?”林三柱受我教育多时,已经掌握了我的思路。我不觉笑了,说你们就是耳朵通风,左边进右边出,找个机会还不忘了气我。
不经意就聊到其他学生,几个家伙给我分析,谁谁是纸老虎,谁谁是假正经,谁谁是两面派,谁谁又是什么什么,听得岳元一个劲笑,说你们一帮毛孩子,哪那么多花花肠子?然后征询我的意见;“师兄你说,咱上中学那会儿,是不是都跟傻子似的?除了读书考试,其他的,光剩下记得上学回家那条路了。”我说我倒没傻到你那个程度,至少上课还偷看过小人书呢。
林小平立刻来了精神:“麦老师您上课也偷着看课外书啊?”
林三柱很博学地说:“小人书不就是连环画嘛,我们家还有几本呢,闪闪的红星、农奴戟、鸡毛信,现在都买不到了,满大街全是小日本的卡通画。”
我有些不屑和同情,带着几分沧桑说:“你们现在有什么乐趣啊?我们小时候,别看穷,那游戏可花样海了,和尿泥锔锅锅你们玩过吗?滚铁环抽尜尜(陀螺)你们玩过吗?最文雅的——天下太平你们会玩吗?你们就知道电子游戏跟路边台球,有什么意思!”岳元说我们小时侯就爱钓蜻蜓扎蛤蟆,还偷生产队的黄瓜茄子西红柿,呵呵,好玩啊。我说我们上小学时候,一个老师特损,学生就摸黑把他们家冬瓜秧都齐根剪折了,上中学的时候还往老师暖瓶里塞过安眠药,哈哈,不过那不是我干的。
说来说去,光看我们俩聊了,好象已经忘记旁边那几个学生,直到陶丽提示一声:“敢情你们也都不是好学生啊。”我们俩才一惊,突然大笑,引得米亚男在里面坐不住,提了刚起头儿的毛衣出来,倚靠在门框上跟我们打岔。
岳元回头看一眼,正告道:“女人倚门框不好。”米亚男咒骂一声回去了,又给几个学生拣了笑话。
我说我要去办公室了,他们几个不知趣,也尾随过来。我说你们没点儿别的事干?林三柱笑道:“我们看您一天天也太累,歇一天吧,一会儿咱在办公室打牌算了。”我说打住,一会儿你们赶紧都给我回家看书去。
几个家伙不客气地在办公室里坐定,这摸摸那看看的叫我心烦,我说别乱动其他老师东西啊,都给我认清一下自己的身份。陶丽说麦老师在您跟前,我们还认什么身份呀?
我说这话我爱听,不过还是别动人家东西好。
陶丽说还是麦老师好啊。江勇革揭发道:“原先你不是在背后还骂麦老师来着?”陶丽瞪他一眼,并不难堪,接过话来说;“麦老师,我刚来时候还真不喜欢您,我觉得您说话特假,还骂人不带脏字,我老觉得您瞧不起我这样的学生,心里特别腻歪您,后来也不知怎么着,慢慢就觉得您还挺是那个意思,跟我在九河遇到的那些老师全不一样。”
我心里有些得意,顺嘴问:“陶丽,我听说你在九河城里上学的时候特厉害,是吗?怎么个厉害法?”
江勇革先笑:“我们陶丽在那个学校,是三虎之中的母老虎。”
“去你姥姥的!”陶丽打他一巴掌后向我解释:“那可都过去了,我现在什么样,麦老师你还看不见?”我说还不是我教育有方?
陶丽说:“咱这儿的老师还好,除了气急了的,一般不打学生,我们那个破学校!老师打学生跟抽大烟似的上瘾,动不动就给你一耳刮子,真受不了。也不能都怨老师,我们那些学生也乱,在学校的人都跟外面的小玩儿闹勾着,动不动就打群架。不过这好象是老师和学生两方面造成的吧。”我说你说话还挺懂辩证法。她问辩证法是什么,我说就是正反面儿的理都占着呗。
陶丽兴致还不减:“我转学前,就因为我跟校长的儿子干架,我们班主任把我捩办公室又掐又踹的,最后把我给弄急了,我上去就给了她一眼儿炮!通!我说姑奶奶也不上这个学了!”
看她一时忘形手脚舞动的样子,我说江勇革没说错,这样野蛮下去谁敢娶你?陶丽说还真是的,我上学那个地方搞对象的多啦!可是没有一个男的敢跟我谈这个,叫哥们儿还行,搞对象不成,都怕我。
江勇革立刻说:“我不怕你,等毕业了咱俩搞对象吧,上学时候咱不能给麦老师找腻歪。”陶丽不屑地一挥手:“就你那个小样儿的,不叫我治残废喽?我原来一姐姐给我说过,说我将来不是找一软柿子让我捏半死,就是碰上一个比我还混硬的主儿!我都没心情,老想着将来到儿童村当‘妈妈’,一个人带四五个小孩,多好玩儿!嘻嘻。”
我说你倒想得天真,当儿童村的“妈妈”可要有学历的,你以为是让你放羊呢。陶丽黯然道:“我也就是一说,我这辈子没有好结果的,我心里老装着一个事儿,就是我刚说的那个姐姐的事儿。”
江勇革说:“你跟我说过了。”
“我还没跟麦老师说呢!”陶丽有些气急。我笑道:“你说啊?”
“我那姐姐叫小玉,对我特好。她没爸爸,妈妈总打牌,姐姐是个女混混,哥哥在劳教,她班主任打她打得很凶。那年她16岁,我刚上小六,她给一个叫‘高压锅’的男的写情书,结果高压锅把情书给他女朋友看了,那女的逮着机会就总奚落她,她就打了那女的,女的又找人把她修理了一顿,打得挺惨,当天她穿了一身白衣服跟我在一起呆着,她告诉我:千万别太早搞对象。我当时也没在意,还说你这样穿太扎眼,象死了人似的,她也没说别的话,转天就听说她自杀了——我早晚要给她报仇,宰了那对狗男女!我说到做到。”
陶丽的眼睛有些红起来,我先诧异了一下,还没说话,她又委靡地说:“跟你们在一起还高兴些,有时候真觉得没劲,这人活着有啥意思?真想先死一回,再跟我姐姐一起投胎到一个好世界里去。”
我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有这么多希奇古怪的想法?江勇革笑道:“您甭理她,过一会儿就又开始疯了。”
通过不断的接触,我对陶丽逐渐有了几个层次的印象。开始我只当她是个桀骜不驯的女“棱子”后来又发现她倒蛮仗义的,而且喜怒无常,慢慢的,就又看出她的孩子气的一面,心思单纯,不象有些女孩那样有着不适当的复杂。今天才忽然看见她居然还有颓唐的一面,还有心事重重的一面,还有忧伤寂寞的一面。
我感到我在这个女生身上多了一份责任,我可不可以凭籍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她的世界逐渐地温暖起来、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