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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漫道文章不察饥,挥毫亦有卖钱时。
章台街上九流士,金屋家中三教师。
儒者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堪怜闺艳画筹策,不敌奸人计谋欺。
却说康梦鹤既善其言,依而为之,每日坐在馆中看书,萧然寂寞。人家看见一个新牌坊,都个个说:“拣择口课,不是要处,我须求那经用的老人家才停当。这个后生家,不必问他,若是问卜书画,这个无关性命,求他不妨。”又有人在傍说:“这个人书役且不会做,教书又做不得,如今复在那里星卜。俗云:‘一事成,百事精;一艺颠,百艺败’。我晓得这个人,不农不秀,都是颠狂。”又有一二半通识之流在那边议论说:“这个人学问稍稍通,不过命运未亨,为衣食所累故也。你若不信,我有一把白扇,到那里求他一首诗,试他才能如何?”又有一人说道:“古诗我亦会念数首,他不过抄写就是,何以见其学问?”又有一人道:“我们各限一个韵,出一个题目与他做,便晓得了。”
三人遂齐到日课馆中,惹得梦鹤心中想到:“我今日有利息了。”谁知都是要来试他。那人陪一面笑脸对梦鹤道:“我们要求一求,不晓得先生前否?”梦鹤道:“领教。”那人道:“外人都说先生狂颠,不晓得先生是真狂假狂?要求一首五言佳章。”大家发起笑来,说道:“你这个人更颠狂,怎么好把这话对先生说!”那人道:“我心实抱不平之愤,要把这个话为题目,类字为韵。先生休怪了。”梦鹤道:“合当领教。小子忘却壮士志,无怪乎流俗之讥也。但诗之事,弟极蓬蒿铅椠,望诸兄休笑。”遂举起笑来,不须思索,臾立成。大家求读一明白,梦鹤即读云:潦倒尘埃中,于今有数年。
花忧风雨夜,竹耐水霜天。
我笑世愚昧,世讥我妄颠。
奋飞期后日,谁识此幽玄。
又一个人持出一幅笺纸,要七言律诗一首,以菊生于六月间为题,‘青’字为韵。斯时菊未盛,花未开,实要难他。梦鹤又提起笔来,即题云:四顾众芳开满庭,懒看金不才叶青。
甘心篱舍聊沉醉,翘足风霜来唤醒。
堪笑趋时何种种,可怜知已独零零。
天生穷达无非运,愿寄陶潜共一听。
中又有一个人看他文字飞舞如神,忙忙走去街中,买一把金扇来,说道:“小弟斗胆,求一道贺寿诗,中要句句藏‘诗’、‘酒’二字。”梦鹤又题云:蚤期脱颖聊沉醇,对席无文俗了人。
寓目高怀五斗解,停杯覆翩三都新。
露渑增赏调商羽,珠玉挥成醉寿春。
椒柏长吟贺反饮,喜题时旨祝芳辰。
康梦鹤题完,并读在家听。大家不晓的是如何美,如何不美,但观其举笔如雷驱雨,挥毫如风扫地,满纸如龙蛇飞舞,个个叹服。那个道:“我明年觅一书馆,寻几个生徒来,请先生教书。这生业又稳些儿,免被俗人讥谤。未知有当先生尊意否?”康梦鹤道:“小弟命途多蹇,读书满腹,不合时宜,区区株守馆中,管窥天卜,无计安枕。倘蒙垂顾,铭刻不忘。”遂拱了一拱,大家别去。
是晚,梦鹤归家,对平娘叹道:“道士憎兹多口,流欲之辈皆说我颠狂,正是要利途反生谤门。才有一二抱不平之心,要试我文墨,考我题诗,我即时问他题目,遂题云云。那人称誉说明年要寻一馆,请我去设帐,未知虚实何如。”平娘道:“君何患谤?必谤而后见君天下大才之人。不遇盘根错划,无以见利器,不经千回百转,无以见人情;必有人谤我,乃有人成我。来年之学,妾卜是实的,不是虚的。”正是:与世无争守藩篱,因何蜂蝶乱侵欺。
一身成败随人转,艳女胸中蚤度知。
过了来春,果不出平娘所料,忽见一人,手持一个关书和几个小子,遥指门首,施施然而来。那人道:“先生认得我么?小弟前日有约,不敢失信,敬奉关书一纸,内题束金十两,膳米四石,万望叱存,并和生徒在这里,要请先生即日开馆。”康梦鹤道:“今日虽是吉辰,何其速也!小弟书箱行李收拾未便,虽择别日可也。”即约迟了五日,众弟子方才别去。
至五日后,正要起程,适逢平娘腹痛。梦鹤吓惊,疑是搬出衣箱,动了胎神,却教我怎好?梦鹤即净口整衣,指龟而筮,占得泽风大过三爻动,系已未日。梦鹤道:“不好了!是要生男子了。”平娘道:“生男子,怎么又说不好?”梦鸽道:“易有之曰:‘栋挠凶。’正应长男挠折之兆也。”平娘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休信乎卦。”言未了,而腹愈痛。须臾,果生男子。梦鹤道:“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遂后亦欢喜不题。
且说梦鹤,幸得平娘生产明白,即到乡村开帐设教。将近半年,亏了平静娘在家守有夫之节。愁闷起来,闲看古书,见一篇古诗韵,不觉勃勃,援笔题一首闺思回文:萧声几度暗伤情,岫出飞云晓日晴。
寥静深闺窗弄月,妒娇花园竹敲筝。
桥高泛水流声急,夜寂寒蝉噪语轻。
遥寄锦书传去雁.销魂拂柳渭啼莺。
平娘写毕粘在壁上,又要思起闺怨,限韵一题。正要下笔之时,忽听得革履之声,回头视之,乃夫君梦鹤也,手持一柄破雨伞,足穿一双草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坐在椅上长吁短叹。平娘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来这馆中弟子多是洪袖中的表兄弟。袖中要报前日之恨,屡屡在他表叔面上说:“这先生先日经做书算,因不识字,被官府责逐,又在街上星卜,胡讲乱说,被人弃嫌,平生并无一长,想必是长于教读,大家乃请他乎?”那学父说道:“或能或不能,我辈不识字,那里晓得他?”袖中复知梦鹤家贫,要讨束-,又想道:“这人口嘴不好,要脾眦骂人。”因假意入馆,写一张字,暗暗嘱托一个[年]长的弟子,教他如此如此,那弟子不肯。忽一日,合当有事,那弟子读书差错,被梦鹤责了数板。那弟子恼将起来,不知已之不是,竟听袖中嘱托,把一张字持与父亲看。他父亲不识字,怎晓得缘故,因问道:“这字谁写的?”那弟子道:“是先生写的。说束-若不尽还,一个要打二十板,嘴里又劳劳叨叨在那里骂。”那学父持出与识字之人读,尽是衙门的口吻。读云:读书好事,拖尔束礼,恶俗可鄙。屡计数次,并无分厘,深可痛恨。今写数字闻知,立等送还,不许挨延日子。倘再挨延,你等学生各责二十板,仍呈官究治,决不轻发。积压宜遍告凛尊,毋违速速!
那读的人说道:“这口气真是他写的,他前日经走了衙门来,这等真个胡说!”众学父闻知,发怒起来,遂不理不管他。大家商量道:“这先生亦不是教书,不如辞他去罢。”大家即到馆中,对梦鹤说道:“今七八月农忙之际,小子个个要樵牧,不得闲暇,请先生暂回,束金随后送来,书箱着人和先生挑去。”梦鹤道:“何必挑书箱去,如此之速也?”众学父道:“路途跋涉,寒馆凄凉,免先生再来。”梦鹤道:“任人之事,务要劳人之苦,说那里话。”众学父道:“虽是这说,争奈俺大家这七月要获稻,八月要耕种,九月要叔苴,十月要收成,十一月采茶薪樗,不如就此罢馆便了。若是束金,有托无负。”梦鹤微知其意,忽吧一声,相辞而归,闷闷无已,一步分两步。正是:已道无翻覆,忽然犹变更。
贫穷当此际,不忍听蝉鸣。
平娘问道:“君一去半载,回来直喜,胡为不乐之甚?毋乃以妾之故而见忌乎?”梦鹤道:“不然。”遂将馆中被嫌缘故一一说了。平娘听了,怡怡自适,说道:“君何必忧焉?君不闻孔子见诅书社,麝裘被谤,文王拘囚美里,不殓厥愠,两座无损为圣人。展禽为士师三黜,子文为令尹三已,而卒不损为贤者。他如展出平之见放,张仪之被谤,马迁之腐型者,何可胜数?大凡士君子卓然自命,不肯与世同尘,往往为流俗谤绝,大抵如斯。虽然,宁为流俗所弃,不为流俗所取。君何不乐天安命,淡然自得?而何苦乃尔乎?矧俺家衣食虽不至丰裕,然妾之女工亦聊足以清饥矣。君何患焉?”梦鹤听了欢然喜乐。
须妗,洗爵当前,梦鹤饮了数杯,仰观壁上一首诗说道:“这诗清逸俊雅,思致蕴奇,不失诗人之志也。文韵一笔。”平娘道:“不必步韵,别有闺怨,限韵之中要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妾正思索间,适遇君到,知悬在此,请君一笔赐示。”梦鹤诗思泉涌,顷刻间满纸珠玉乱坠,持与平娘看。平娘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万叠云山九曲溪,十年有梦半辽西。
八行锦字又江鲤,一盏孤灯五夜鸡。
六七钗环羞鬓懒,二三花柳妒眉齐。
楼高百尽愁千丈,四望凄凉两泪啼。
平娘看完说道:“君有此捷才,目有此秀雅,真可与东汉诗人相颉颃。”梦鹤道:“鼓在内打,声不见外响。贤卿啧啧称誉,外人庆庆谤毁,教我怎么好?”平娘道:“相识满天下,知已有几人?大抵人情多慕虚名,待郎君一举成名时,即天下皆知其贤,岂独区区一漳郡乎!今郎君年二十余,功名未就,虽有韩陆之才,李杨之学,夫孰从而信之?愿君无怪乎流俗人也。”两人谈论相慰,不觉日已晚了。
正逢六月十四夜.月白风清。二人开了后门到菜园中。这菜国约有二支阔,四围墙蔽,外面有数丛绿竹,能引清风,内面有数珠桐柳,能勾月色,芳菲陰浓.丽丽鲜鲜,俯仰高典。既而梦鹤在月下顾盼平娘,百媚千娇,宛若嫦娥下界,欲心难禁,抱住平娘,对了一嘴,要求合欢。平娘道:“幸有先人敝庐在,无端于露天之下,得毋近于滢荡之辈乎?”梦鹤道:“念夫妻情分,不妨见这月下会佳期,愈加生色,望勿见拒。”平娘摇曳不肯,益生娇态。梦鹤益生眷恋,无奈情牵意绊,即在这梧桐下,石片上,扶龙扶凤,同入桃源洞了。那时月白风清,悠忽之间,黑云满天,狂风暴起,恍若神童子下降,宛如十八姨懊恨。平娘问道:“此何兆也?”梦鹤道:“天人同道,盖夫妇和而云雨交,天地和而雨泽降。德泽知俺云雨交,而他亦要雨泽降也,何足异哉?”姑置不题。
且说梦鸽被奸人所弄,无学教读之后,人人皆藉此为口实,每年设都,尽无终始,多者误无书教。惟夫妻二人,清粥(文韭)盐,并无怨尤,只乐于诗章而已。
忽一日,郑判躯来报道:“康哥哥,你知之乎?文宗入省,约明日县考,初三府考。”梦鹤慌忙买了卷笔,候次日入考。未知进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