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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逍遥心道:“这老头子半聋不哑,多半脑袋坏了。”笑道:“想是这山中藏着什么值钱宝贝,老爹一个人躲在这里闷头发大财。”
林月如瞪了他一眼,打开包袱,取出干粮、水囊,放在一旁,说道:“劳驾,借你老人家的柴火用用。”当下生起火来,烘烤干粮。那老人默默搬出一只大罐,里面是半罐粗米。
屋后又有一口水缸,贮满了清水。李逍遥淘了些米,放在火上熬煮。那老人看着二人生火、煮粥,不时咳上两三声,并不说话。待得粥熟,天已黑透。林月如装了三碗米粥,三人团团围坐,一声不响地喝着。
那老人突然问道:“你这两位小哥儿、大姑娘,好好的上山做什么?莫非是来寻那蛇妖?”李逍遥和林月如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暗暗吃惊。林月如道:“这你老人家如何晓得?”
那老人吸溜吸溜地喝了几口粥,说道:“这山上光秃秃地,鬼影也没得一个。前面一路都是悬崖峭壁,翻过仙人镜,便是那蛇妖住的隐龙窟。你们不是去隐龙窟么?”
二人又情不自禁地对望一眼。李逍遥尚自迟疑,林月如已抢着道:“啊哟,原来你老人家晓得蛇妖的事,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二人从苏州城来,这位这位李大哥的表妹昨晚给蛇妖捉进山去,我们正要救她出来。
老爹,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也同那蛇妖有什么过节?”那老人一手持碗,一手屈过手肘,伸拳在腰间轻轻捶了几下,头也不抬地道:“有什么过节?嘿嘿,你倒猜猜有什么过节?十五年前,我家小三便死在它手里,那算不算过节了?两年后,小三的爹也给它害死,又算不算是过节?去年腊月里,我的孙女晓慧被活捉了去,至今再没半点音信我老汉今年六十四了,还能有几年好活?不瞒你说,我央人搭这间小屋,为的就是能撞见那畜生下山害人。
嘿嘿,老天爷可真是开眼我足足等了小半年,有没有看见一只鬼影子了?”他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将空碗放在地下,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在讲着一件旁人的事情,同自己没有丝毫相干。
林月如听得心下惨然,一时却是无由安慰。李逍遥也唏嘘不已,叹了口气,问道:“小三是谁?是老爹你的孙儿么?”那老人点点头,看了李逍遥一眼,道:“小三死的那年还不到九岁,他若活着,如今也像你一般大了。”说着长叹一声,望着盆中的炭火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林月如忍不住小声道:“原来这蛇妖如此猖狂,连你的孙女也给它捉去。它它又怎地害死小三父子俩了?”
那老人低着头,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并不接口。良久擦擦眼角,说道:“你两个是城里的小姐、少爷,想来不曾听过这事。反正夜长得很,你们爱听,就慢慢听我说下去”
原来这老人姓张,发妻早丧,儿媳生下孙女张晓慧后也难产而死,他同儿、孙、孙女,一家三代四口,就住在涂山脚下的一个村子。
那村子不大,只二十余户人家,家家都以种田、养羊为生。村北十里之外有一座山谷,名叫老龙窝。那老龙窝水草丰美,是个放羊的好去处,只是村人多嫌路远山高,极少有人愿去。
张老汉的孙子名叫小三,他年纪虽小,却极懂事,知道羊儿只有吃到好的牧草,才会长得又肥又壮,所以每天一早都会将自家的一大群白羊赶到老龙窝放牧,从不怕苦。
故老相传,这涂山深处颇多蛇虺,有些已修炼成精,常常四出害人。小三的爹怕儿子出事,每每叮嘱他小心在意,切不可走进大山深处。
有一日小三放羊归来,发觉走失了一只羊羔。这事先前可从未有过,爷儿俩不禁又气又急,沿途搜寻良久,直至天黑也一无所见,无奈只得悻悻作罢。过了几日,小三又进谷放羊,撒开了羊群,任羊儿啃吃青草,自己躺在大石上打盹。
正当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得不远处有些响动。小三起身查看,见羊群依旧在乖乖地吃草,并无什么异样,也就未加在意。过了不久,又是“咻”的一声,响声尖锐,便似风吹空竹一般。
小三一骨碌从石上爬起,见羊群仍无任何异常。他心中奇怪,想起几日前丢羊之事,顿时起了疑心,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留心察看。可是等了许久,却一无所见。小三正自纳闷,忽然一群野鸟结伴而来,飞过一座山包。只听“咻”的一声怪响,群鸟竟纷纷向下坠去,迅如流星,如矢投壶,似乎山包下有一张无形的巨口,将群鸟都吸了进去。
小三心中好奇,慢慢摸至近前,见那山上盘着两条怪蛇,身躯庞大,足有水桶般粗细,全身鳞甲灿然,正懒洋洋地向日晒鳞。二蛇想是一公一母,西首那公蛇更长大些,头上生了一只怪角,不时将头靠在母蛇颈下擦擦挨挨,状甚亲密。
不多时,又有一群野鸟从上空飞过,那公蛇昂首张吻,尽力吸去“咻”的一声,将七八只鸟都吸了进肚。小三心道:“这两条蛇生得这般长大,那不是要成精了?不用问,前几日丢失的羊羔定也给它们吃了。”他生恐二蛇再来吃羊,也不等天黑,就慌忙赶着羊回村。小三到家之后,将此事说了。张老汉大惊,连呼“好险”嘱咐他今后只准在村边放牧,再不可踏进老龙窝一步。起初几日,小三倒也听话,可是日子久了,群羊总吃不饱,眼见得一日瘦似一日。他小孩子心思,暗想:“爷爷不准我去老龙窝,是怕大蛇将我吃掉。只要不靠近那座小山,又有什么危险了?”
当下打定主意,每日仍去老龙窝放羊,只瞒着家人不说。这般过了一月有余,突然一晚大风大雨,羊群乱哄哄地自行奔回村来,却不见了小三。
小三的爹想起前事,心知不妙,邀了几位村人冒雨赶去老龙窝。进谷不久,众人在一处大石下发现一摊血迹,旁边扔着一只草鞋,正是小三脚上所穿。
小三的爹又悲又怒,次日买了十余把杀猪尖刀,独自来到老龙窝。他依照小三所述,在山包之下细细查看,循着隐隐的蛇迹布下一行刀阵,将刀柄深埋入土,只露出刀尖在外。
其后接连几日,他每晚都来查看,果然在第五日上发现一条死蛇。那蛇死在山隙内,尾巴却仍在深草之中,委实大得惊人。小三的爹叫来众人,合力将它拖出,见死蛇自颈至腹都给刀尖剖得稀烂,血流满地。
它头上无角,自是母蛇无疑。从打出了这事,就再没人见过那公蛇,过得两年,众人也就渐渐将之淡忘了。
偶然一日,小三的爹上山砍柴,直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张老汉眼皮乱跳,只觉心神不定,赶忙央人进山去寻,却见小三的爹背靠一棵大树挺直而立,早已死去多时,胸前开了好大一个洞,肝肠肚肺流了满地。
众人都说,张家人得罪了蛇妖,那公蛇此番杀了小三的爹,是替母蛇报仇来着。又有人说,那公蛇已然修炼成精,从此再无人能制服它了张老汉讲到这里,垂泪不止,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尖刀,说道:“小三的爹死后,我拉扯着晓慧一天天苦捱,这才将她养大。
谁知道去年冬天,有人看见晓慧又给那蛇妖捉了去,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留着这条命做什么用?这把刀便是当年小三的爹留下的,我我早不打算再活,就盼着哪一天遇到这畜生,拼着跟他同归于尽,一家人也好死在一起。”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块肮脏的破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更不向二人看上一眼。李逍遥记得在林家堡曾听林忠说过,十五年前苏州城外确有蛇妖的传闻,想必说的就是张老汉一家之事了。
心道:“要说大蛇修炼成精,多半是乡下人没见识,胡乱编造出来的,未必可信。但母蛇被杀,公蛇居然能隐忍多年,伺机报仇,也真教人不寒而栗。不知捉走灵儿的是否就是这个家伙?”
三人静静坐了半晌,一时都是无语。李逍遥耳听茅屋外山风呼啸,有如鬼哭,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林月如忽道:“我先前曾听人说过,那蛇妖一向并不吃人,你的孙女晓慧一定没事,想来只是教它关了起来,逃脱不得。
你老人家放心,我二人都学过武功,这回上山,正是要寻那蛇妖算账。待我们铲除了蛇妖,晓慧妹妹自然平安回来,同你老人家团聚。”张老汉定定地望着林月如,脸上露出半信半疑之色。
过了片刻,突然起身跪倒,连连磕头,哽咽道:“阿弥陀佛。你能救出晓慧,那那可真不知如何报答你啦。我老汉跟你磕头。”李逍遥和林月如赶忙将他扶起。
李逍遥道:“老爹既没见过蛇妖,不知是否听人说起过蛇妖的模样?它它可是生得半人半蛇?又或者不人不蛇?亦人亦蛇?”张老汉擦擦泪水,摇头说道:“那畜生害死小三的爹,便窜到山中躲了起来。
去年村里有人见他捉走晓慧,却也讲不大清楚。我听旁人说道,这涂山绝顶处有一座仙人镜,从未有人到过那里。翻过仙人镜,便是隐龙窟了,那畜生就躲在隐龙窟日夜修炼,想要成仙。”李逍遥问起“仙人镜”
和“隐龙窟”的所在,张老汉也含含糊糊说不明白。过了片刻,突然一拍额头,说道:“啊,瞧我这老胡涂,怎会忘了这个东西?”起身走向屋角,在几只坛儿、罐儿间翻找半晌,拣出一个破烂的纸包,递在李逍遥手里,道:“这是我藏了几年的雄黄粉。
这东西最能辟毒驱蛇,你们带了上山,说不定会用得上。我老了,不中用啦。你们若能找到隐龙窟,救出晓慧,就教她教她到这里看看,看我这老头子是不是还活着。唉,半年啦,就只怕只怕她唉”说着连连叹气,躺回草堆之上,不再说话。
林月如眼圈微红,看看张老汉,又看看李逍遥,双手合什,喃喃地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但愿晓慧妹妹平安无事,这老人家能一家团聚,多福多寿。阿弥陀佛”
炭盆里火焰渐弱,扑扑扑地跳了几跳,终于熄灭,茅屋里登时一黑,只盆中的余烬一闪一闪,发出暗赤色的光华。
过得良久,林月如鼻息渐重,靠着墙壁甜甜睡去。李逍遥久久不闻张老汉声息,侧头向他看去。黑暗中只见他两眼不时眨动几下,依旧毫无睡意,似乎在默默地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二人辞别张老汉,顺着山势一路向上走去。这涂山绵延数百里,峰谷相连,极处足有千丈以上,二人虽已行了一日,却也仅过山腰。
但凡高山峻岭,气候大多变化无常。那山脚处林木茂盛,暖如阳春,待行至山腰,空气渐渐稀薄,气温陡降,罡风吹袭之下,草木都较平原处低矮了许多。
中午打尖时,已捉不到像样的鸟兽,二人只得掏出干粮啃吃。林月如不惯受苦,只觉干粮又冷又硬,粗砺难咽,不免微有怨言。李逍遥听得有气,冷冷地道:“咱们忙着赶路,自然没工夫讲究吃喝。你若吃不得苦,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林月如笑道:“你不用向我挑东挑西,我明白你的心思。眼见去西天的路已走了大半,佛经指日便可到手,你想过河拆桥,对不对?哈,明白告诉你,想也别想。”
狠狠咬了一口干粮,又道:“瞧你那凶巴巴的样子,哼哼,就只会冲我使威风。我问你,假如这一次是我给蛇妖捉了去,你会不会也这样着急?也这样片刻不敢耽搁,巴巴地赶来救人?”李逍遥无心回答,低低的“嗯”了一声。林月如道:“嗯是什么意思?我瞧你不但不会心急,多半心里还要暗暗欢喜,庆幸身边从此少了一个讨厌鬼。难道不是?”李逍遥皱了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灵儿的父母俱不在身边,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怎能坐视不理?我这样心急,也不过是可怜她的身世罢了。”吃完最后一口干粮,拍拍衣襟,站起身来。林月如仍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道:“我就不可怜么?”
李逍遥道:“你家里吃穿不愁,又有爹妈疼爱,有什么可怜?”林月如给他说得没话,气道:“好罢,说来说去,总之是我没理!”
其实她生身父母一夜双亡,眼下只怕比赵灵儿还要可怜十倍,只是她自己尚还蒙在鼓里罢了。李逍遥想到此节,心中顿时一软,正待温言安慰几句,林月如已是大发脾气“咚”的一声,将手中半块干粮远远掷开,大声道:“我的腿快要断了,再也走不动啦!”李逍遥知她故意耍赖,忍着气道:“你且挺一挺,咱们再走一刻,到前面找个地方歇息。”
林月如怒道:“你听不见么?人家的腿断啦,怎能再走一刻?”李逍遥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身向上行去。行出不远,只听身后脚步声响,林月如快步赶上,侧头向他怒目而视。
李逍遥忍不住回瞪了她一眼,心想:“看在师父的面上,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林月如眼圈一红,咬咬嘴唇,低声骂道:“呆瓜!”
突然抽出束腰软鞭,劈劈啪啪一通乱打,只打得身边的矮树、杂草棵棵折断,兀自不肯停手。李逍遥正觉十分好笑,突然“呼”的一声,耳旁劲风嘶啸,却是林月如挥鞭向他虚抽了一记。这一鞭的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鞭梢从脸侧掠过,不曾伤到分毫,可是她手劲了得,面皮给劲风带到,脸上仍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李逍遥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么!”林月如原本觉得好笑,这时见他气得脸色铁青,心中也有些害怕,退后一步,强道:“怎么啦?我自玩我的,关你甚事?”
李逍遥狠狠瞪了她一眼,气冲冲地迈步便行。行出不远,忽听她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吴侬软语,却半句也不曾听懂。
当晚天黑之时,二人宿在一处山崖下。李逍遥生起篝火,取出干粮烤食。两个人隔着火堆相对而坐,都气鼓鼓地不说话。林月如吃过干粮,先自铺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