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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司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举办一些讲座,对象是家庭主妇,目的是令她们倾尽所有来投资金融工具。
这些讲座是我与ray摸nd负责的。我不讳言:“我讨厌这种无良的勾当。”
ray摸nd却只报以“睇化”了的眼神加上“没所谓”式的笑容,没有响应。
我站在一众太太主妇前,详细地分析美元日圆英磅的走势,又把黄金市场的上落价位简单地解释一次。她们发问,我详尽地回答。我希望以我所知的全部告诉她们,我希望她们醒目,明白赚钱并不是必然的。
讲座完毕后,ray摸nd对我说:“下次你应强调容易赚钱这一点。”
我不以为然。“那并不是事实。”
ray摸nd望着我,微笑。他和蔼的笑容令我想与他好好地干一回。
有一天我一定会再转工,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不会是今天吧。我有一个有多重身份的上司,在死寂的日子里,他是重要的。我们以内线商量约会的地点。就在拟好细节之时,两名cid走到办公室内,向我的秘书问道:“请问王乳小姐在吗?”
我放下电话,望了望ray摸nd,然后回答:“我是王乳。请问有何贵干?”
“觉士道三号发生了男子自杀坠楼事件,死者在遗书上提及你的名字、住所和办公室地址。”其中一名较年轻的警员说。
我不明所以,但仍跟警员回警局落口供。
“对方是三十三岁中国藉男子,叫辛达维,职业是钢琴教师,已离婚,育有一个九岁女儿。”
我摇头,表示不认识他。
他们核对我的资料,名字与地址一概无误。“王小姐,你是不是一时忘记了他?”他们一副怪责我有隐情的样子。“明显地,他是殉情的。”他递来一封粉蓝色的信。
我翻开来,细细地阅读:
不要问我为何要这样,事到如今我只好如此。我会怀念你的眼睛你的美丽,我愿意以死亡换取你的爱。当爱一个人爱到不能自拔的地步,死亡其实也很舒畅。
辛达维我讶异得不得了,重复把信看了数遍,表情还是一样。信的背面清楚地写上我的名字、住址和办公室地址。但我很清楚,我不认识此人。
“王小姐,”警员又问:“你有很多男朋友?”
“不。”我摇头。“这件事是一个误会,我想离开。”
警员无可奈何,再多问一会后便让我回去。
我没有赴ray摸nd约会,改往觉士道三号查询。那是一幢十二层高的高尚住宅楼宇,与我居住的大厦遥遥相对。警方说死者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便以此为话题,向护卫员撒谎:“我是辛先生女儿的老师,希望知道辛氏一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掏出自己的门匙。“他的女儿把门匙交给我,但我忘记了他们住在哪层。”
中年的护卫员摇了摇头,犹有余悸。“今天清晨我刚买了白粥回来,一入门口,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知道一定有问题,白粥也没放下,便一个箭步走出外查看。一看,不得了,教我一整个上午也吃不下东西,那些断骨,一截截的,花圃内也有一截脚骨呀”
说着,他把我带到电梯前,告诉我:“九楼b座。”
我道谢,走进电梯内,直上九楼。
b座,深蓝色铁闸和白色木门。我蹲下来翻开门口的地毯,居然毫无难度地找到两条大小不一的钥匙。
正当高兴之际,背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转头,看到一个长鬈发女孩,身上穿着校服,年纪大约八、九岁。她坚定地看着我,说:“我是辛樱。”
我细细地打量她。“辛达维的女儿?”
她点头。
我试图解释:“我住在对面二号的大厦,同样是九楼你的爸爸在遗书中提及我的名字。”
“就是你这个女人。”她用大人般的语气说。
我不知怎样说下去,握着钥匙,感到非常尴尬。
辛樱趋前,一手夺过我手上的钥匙。“我来开门。”她说。
我随她内进。
八百多尺的地方,整体感觉井井有条,地上铺着长形柚木地板,家具一律是深色柚木制品。客厅中最显眼的东西是一座贴墙钢琴,和对墙的一张长形木沙发,设计得像一张收窄了的木床,半空悬着蚊帐。闲时他会在木沙发上干什么?冥想?
辛樱把背着的sailormoon书包掉在她房间内的床上,然后跑进另一个房间,转头对我说:“你来!”
因着她的命令,我怔了怔,跟着她内进。
那是一间书房。除了两大座放满书的木书架外,还有一张放满文件的书桌,和一支对窗的望远镜。
望远镜?我走前俯身,试图从目镜望出窗外。
一目了然的客厅和睡房,那是我的家。我可以想像得到,当我在屋内走动的时候,影像必定清晰如电视现场直播。
我按住心房的位置,防止心脏不规则乱跳。
耳畔传来辛樱怨恨的童音:“你害死了他。”
我向后跌,惊恐地瞪着她。他居然真的为我自杀。
“在最近的两个月,爸爸每天晚饭后总躲在书房望着你家的位置。后来,他还买了这支望远镜!”说罢,辛樱眼眶红起来,不消半秒,眼泪便一串串滑下。她掩着脸,跑离房间。
我很难过,倚着辛达维的书桌,一万个不知所措。
一个陌生男人连续两个月窥望我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后来留下遗言,说是为我自杀,然后从九楼直跳下去,粉身碎骨。
我抓着窗框,俯身向下望,九楼这个高度居然,有人为我跳下去。
我掩住嘴,全身发软,扶着墙边的书架,试图走到辛樱的房间。
她伏在床上饮泣,哭得很凄凉。我坐在床沿,喃喃自语:“我不认识你的爸爸。”
辛樱跳起身来,扯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客厅尽头的房间,我看到门边地下放了一块旧式路牌,上面写着:“樱桃街cherrystreet”
辛樱从床边抽屉掏出一个大约八寸乘十寸的古董铜制盒子,小心翼翼地掀起盒盖,从里面的红绒布上,拿来一条银颈链,半垂在我眼前。
那是一条很普通的银链,粗两毫米左右,没有特别的花纹,色泽也显得微黄。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辛樱这样说:“这是爸爸藏在樱桃街内的宝物,说是留给最爱的人。你戴上它吧,是你的。”
看着那条银颈链,我的首个反应是:拒绝她。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我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辛樱,你把它收起来。”我说。
“你不要它?”她不可置信地说。
“不是现在。”我说。
她失望了,咬了咬牙,脸色沉下去。“是你的。”她重复。
“这间房是樱桃街?”沉默半晌后,我问。
“是的。”女孩抬起头来,脸上湿瀌瀌的,是眼泪的痕迹。“樱桃是我,这是爸爸送给我的街道。”
“你的名字很漂亮,”我说:“我叫王乳。”我伸出手来。
她犹豫了一会,才伸出小手来,飞快地拍了拍我的指头以代替握手。“你不是我想像中那样讨厌”她对我说:“但我依然不喜欢你。”
“对不起。”我低下头来。
“我很肚饿。”她又说。我急速响应:“我煮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她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但是,我不想留在这里。”
我指了指对面我所居住的大厦,试图装出一脸和颜悦色。“到我的家来,昨天晚上我做了粟米沙律。”
她考虑了一会,答应我。我问她想不想拿两套替换的衣服,她乖巧地钻回自己的房间,很利落地收拾衣服,跟随我步出她的家门。
一路上,我俩没有交谈。我的心神还是非常混乱。
我把她安置在客厅中,让她窝到真皮沙发内,播放了pocahontas的卡通录影带,再把沙律捧到她面前,好好地服侍她。
“要不要两条狮子狗卷?”我问她。
“好。”她的双眼专注地看着萤光幕,简单地回答。
我用微波炉泡制两条狮子狗卷和两个炸蟹球给她,又倒了一杯苹果汁放到她跟前。她没有道谢,但吃得非常津津有味。
我走进浴室洗擦浴白,然后倒了浴油,为辛樱准备泡泡浴。我走向客厅问她:
“要不要泡泡浴?”她想了一会,放下手中的苹果汁,跟我走进浴室。
“很多泡泡。”她说。
“自便了。”我告诉她。
她应了我一声,开始脱下校服裙。
我走回客厅,吃了些她剩下来的沙律,也把她喝了一半的苹果汁干掉,幻想辛达维独力照顾她的情形。
单身男人照顾孩子,一定不容易吧。能把孩子照顾得那么精灵醒目,又把家中一切打理得整齐有致,这个辛达维,一定是个好男人。但好男人为什么会自杀?最稀奇的是为了我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头有点痛。
走进浴室,赫然发觉辛樱在泡泡中睡着了。我手忙脚乱地把她抱起来,她半梦半醒撒野地抱怨和反抗。我看到,她粉嫩的小手臂上,有成人拳头般大的烧伤烙印,而且还是新的伤口,色泽赤红。
我拿出专治灼伤的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辛樱苦痛地哼了声,我连忙小声地安慰她:“很痛吧,忍耐一点,不用怕,我会照顾你。”
小女孩凄凄地饮泣起来。我没有再说什么,把她抱进我的房间。
我把门掩上。若果失去父亲的是九岁的我,我能否承受得起?较诸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辛樱是额外的成视诋事,真难为了她。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对她不好,要全心全意爱护她,因为,她的爸爸为我而死。
虽然,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王乳,你应该是自豪抑或悲哀?
那夜,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辛樱在我的厨房内吊颈自尽,瘀红的舌头又长又厚的,垂在她小小的脸庞下。那舌头越伸越长,像流水一样,由上而下,流泻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缓缓地缠上我的脚畔,然后再由脚眼的位置卷上我的腰、我的骼膊、我的颈项。
吊在半空的尸体有紫蓝色的身体。她对我说:“你要陪我死。”
我望着她那双跌了出来的眼珠,没有违抗的意思
“王乳”我睁开眼,看见辛樱坐在我的床前。我说:“要上学吗?”下意识地看了看表:
七时十分。“我不想上学。”她说。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唯唯诺诺地说:“好的,请几天假吧。我也请假陪你。”
她不但没有欢欣的反应,反而命令我:“我要吃法兰西多士。”
我快快地点下头,生怕她不高兴。“我到小食店买。”我走到浴室梳洗,匆匆走到楼下拐弯处的小食店买早餐,然后又急步跑回家。
我笑容满脸。“法兰西多士。”
辛樱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已穿好衣服,头发梳成一条马尾,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我把早餐放在饭桌上,辛樱走过来,与我一起默默进食。我坐着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辛宅的书房和睡房。在那过去的日子,我竟没有留意到,一个有着孩子的男人,每夜用望远镜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辛樱哭起来。她看到她爸爸的书房。
“自私,讨厌!”她尖叫,把果汁推到地毯上。
我走进厨房拿出清洁剂和抹布,蹲到地上用力地抹。
“大人都是自私和讨厌的!”她的拳头在我背部飞快地落下。
我痛了,转过头望着她。“你无权怪责我。”
她停下挥舞的拳头,跌到地毯上,放声嚎哭。
“不是我的错。”我小声说,然后坐回饭桌前,继续吃早餐。
辛樱却故意继续狂哭尖叫,双手捉着我的腿,愈叫愈狂。我放下牛奶,转头瞪向她,发觉她哭得面色发紫。
我记起了今天早上的梦。我心软下来。我把手按在她的头顶,告诉她:“辛樱,我希望可以好好照顾你,但是,你必须先听我的话,亦一定要相信我。”
辛樱收敛哭声,悻悻然走回我的房间,和衣倒下来再睡。
我让她睡,把一盒纸巾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走回饭桌收拾残局。
我抬头,看着对面的辛宅,幻想辛达维与辛樱吃早餐时的欢乐情形。我在想,他大可直接告诉我他喜欢我,说不定我会接受,犯不着这样跳下去。
刹那间,心里很痛。有人为我而死。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一直渴望恋爱,看,现在有人为我死了,简直就是恋爱手册的至高境界。王乳,兴奋吧。
我望着对面的空屋微笑,尝试兴奋起来。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的微笑不能持久。
一小时后,辛樱才回复平静。我把她的早餐弄热,陪她吃上一会,然后替她向学校请一星期假,然后返回辛宅执拾用品。
她把数件衣服、三本漫画书、两只xo发夹放进大袋里,然后告诉我:“就是这么多。”继而又说:“我想弹一会钢琴。”
她坐在钢琴前,弹了几首简易的曲调,显得非常专注。我走进辛达维的书房,俯身研究那支望远镜。
一个人是否需要大量的爱,才会持续不断地窥探另一个人的私生活?
我抚摩那支名贵的工具,感动地叹了口气。
我坐在书桌前,想像辛达维在书房内的情景。晚饭后女儿在客厅中看电视,他便走进书房内听他的音响。我归家了,家中的灯亮起来,他便开始从望远镜中研究我,一点一滴,毫不遗漏。
情节像一出出色的剧情片的开端,男主角暗恋素未谋面的女主角。我把视线抽离坐落在对面的家,心里怅怅然的,我渴望知道辛达维的容貌。
我拉开他的抽屉。记事簿、日记簿、乐谱、水费电费差饷单。就是没有他的照片。
“你干什么?”辛樱站在我身后。
我吓上一跳,连忙关了抽屉。“我想看看你爸爸的样子。”我老实地说。
“没有。爸爸从不拍照。”她这样说。
“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她摇头。
我失望起来。
“你来。”她走前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钢琴前。她说:“替我把琴凳打开。”
琴凳上了锁。“我想要平日练习的乐谱。”她抬头看我。
“钥匙呢?”我问。
“挂在爸爸的身上。”她回答。
我抽了一口冷气,感到有点恐怖。我转身往厨房的炉底查看,找到铁锤和铁锉,信心十足地走到琴凳前。
我告诉自己:不要令她失望。
我把铁锉夹在缝隙中,准确地以铁锤敲打,一次两次,第三次才成功。我看到,辛樱脸上有笑容。
“我想每星期学琴。”她说。
“好的,平日的老师是谁?”“爸爸。”她回答。
我收起铁锤铁锉。“找一个新的。要男的还是女的?”
“要好的。”“是的。”我答应。要好的。片刻后我问:“现在才十一时许,待会你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唔先弹片刻钢琴,然后吃家乡鸡,之后回你家看片通片。你可以做自己的事。”
“是的。”我遵命。
午餐过后,我以辛达维的女朋友身份替他办理死亡证,并且准备出殡事宜。辛樱告诉我,他们在香港没有亲人,母亲早在她婴儿时代已不知所终,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在美国纽约生活的叔叔。
“他是爸爸的弟弟。你可以在爸爸的抽屉内找到他的联络方法。”辛樱说。
“你的叔叔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多年前见过他,但忘记了。”说完把目光转回电视萤光幕上。
我把事情告诉芭比,她咄咄称奇。
“你替别人照顾女儿?”
“没办法,他说是为我而死。”
“他怎么说?”
“他在遗言上写了数句情话,又写上我的名字和地址。”
“你真的不认识他?”
“不。但他每天都用望远镜偷看我。”
“噢多浪漫。”芭比语调像梦游。“去死!”
“你需要帮忙吗?”
“来探望我的时候请准备玩具。”
“一言为定。”
终于,芭比带来了芭比娃娃和芭比的豪华大屋,里面有泳池、池畔餐厅、粉红色跑车、大圆床、心形家具和和男朋友阿ken。
这些玩具马上俘虏了辛樱的心。她对着玩具纸盒欢呼,开始跟芭比娃娃玩。
“女孩子长得很清丽。”芭比说。
我点点头。“也很懂事。”
“怪可怜的。多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沉默无话。“是我的错吗?”半晌后,我问芭比。
“不是,你什么也没做过。”她安慰我。
我们看着辛樱倒茶给芭比娃娃和阿ken,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辛樱说她爸爸没有拍照的习惯。”我说。
“看女孩子的容貌,父亲不会长得太丑。”芭比推测。“你打算一直照顾她?”
“辛樱说她有个叔叔在纽约,我想我会尽快联络他。”
“纽约?亲叔叔?”
“嗯。”芭比忽然奸笑。“或许是缘分到了。”我笑得很虚弱。“我不敢想。”
“你和公司那个ray摸nd怎么了?”
“不知道啊。他大概会以为我在外面有情人,因着我和他的关系愤然殉情。”
“别理会他。那种货色!”
“其实他也不算太差。”为了自己为了他,我也该辩护一下。他可有挂念我?
除了上床之外,应该还有多一点。
我伸懒腰,想起一个不属于我的人。
芭比问:“若果那个ray摸nd告诉你他爱你,愿意和妻子离婚,你会怎样做?”
“他不会这样说的。”我摇头。
“有这种可能性。”芭比坚持。
“不会。”我肯定。
“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
也是的,我又不是他。但是,我知道。
“不说了。”我说。
“你逃避。”芭比斜眼看我。
我窝在沙发上,懒得再去想。
事实上,在未来的几天里,我将会非常忙碌。我发了一封电报到纽约给辛达维的弟弟,又替辛樱找了一个有名的中国藉钢琴老师。我也请了假,专心陪伴辛樱。上了一堂钢琴课之后,我问辛樱的意见:“钢琴老师还可以吗?”“还是爸爸好一点。”她实时响应。
“这位老师在国内外也很有名。”我说。
“爸爸小时候是天才音乐家,十四岁便入读茱利亚学院了!”辛樱收拾琴凳上的乐谱,语气颇为不屑。
“可是你爸爸只不过是个钢琴老师,刚才那位”“若果爸爸不是断了指头,他的成就不只如此!”
辛樱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使我心寒。
“断了指头?”我怯怯地问。
“爸爸左手的无名指断了一节,别人有三节无名指,爸爸只余下两节。”辛樱伸出五只手指,在我面前示范。
我点点头,明白了。“是意外吗?”
辛樱摇头。“在我未出世之前,爸爸已断了手指。后来我问爸爸,爸爸说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她说。
我盘起手臂,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觉得我是外人。”
辛樱撇嘴。
我再说下去:“若果你的叔叔不出现,我极有可能会长久照顾你。”
“社会福利署会照顾我。”她非常顽强。
我冷笑。“好,若果你愿意住甭儿院或者被分派到不知名的家庭,你就去社会福利署吧。”辛樱神情放松下来。“你不可以赶我走。”语调变得温柔。
我满意地点点头。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爸爸要自断指头。”
辛樱望着我:“其实我不知道。”
我扬起眼眉。
“我肚饿。”她岔开话题。
我垂下双手,不想逼人太甚。“想吃什么?”
“儿童寿司餐,有玩具那种。”
我点点头,伸出手来。她走前,乖巧地让我握着。“王乳,你要答应好好对待我。”她抬起头来。
“放心好了,我是好人。”我告诉她。
精灵的眼睛带着迷惘。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相信。
我是喜欢这个女孩子的,辜勿论她的爸爸是否因我而死,我也会喜欢她。她的倔强像小时候的我,但比我漂亮和醒目。
辛樱是个寂寞的孩子吧,我是寂寞的大姐姐哩,没理由会合不来。
那个晚上,我倾尽所有珍藏的钮扣,与辛樱一起做钮扣相架。她非常有兴致,玩了整个晚上也不说累。
晚间新闻过后我才抱她上床,她小声地对我说:“你和我一起睡。”我微笑,愉快地钻到被窝中。“我不想你睡沙发。”她再多加一句。
这样子多好,合作愉快。养育孩子真不是轻易的事,与辛樱相处了两天,疲累程度远比工作厉害,但若能看着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又似乎比做外汇公司的人事行政部助理经理有意思得多。
我突然兴起了生孩子的念头。若果不能够顺利地恋爱一次,生一个孩子出来,然后疯狂地爱他也不错。看着他成长,给他最好的一切,令他永远快乐开朗。
把一生希望放在他身上,为他而活。传说中的轰烈爱情都是那样子的,把爱情的目标由男人转移到孩子身上,收获会否丰富一些?
抑或,结局都是一样,凡在人身上加诸希望,都只能落得失望的下场?
实在有太多事情不明白,虽然我已二十四岁了。从前,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大多结了婚生了孩子,每天为着家事烦恼,替身边的人担心。但我,终日无无聊聊,不事生产。
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考入大学,然后,生命便停顿在那段日子。领着近二万元的薪金,干着比中五程度更浅易的工作。我是一条二十四岁的单眼皮寄生虫。
我看着辛樱熟睡的小脸孔。努力地照顾她,能否使生命更加美满?
忽然觉得,辛达维的死拯救了我的生命。他可能是命中注定让我停止浑噩的那个人。
我双手合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地感谢他。
翌日早上,辛樱说要回自己的家看电视,虽然理由不充分,我还是跟她一同返回对面的家。
大概是挂念爸爸吧。可怜的小女孩。
回到辛宅以后,辛樱并没有坐下来看电视。她进进出出家中各房间,一会儿翻翻她珍藏的漫画书,但是看不到十五分钟又钻到爸爸的睡房小睡片刻。刚以为她真的睡去,她却又突然说想弹钢琴。
辛樱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我走到辛达维的房间,翻看他的抽屉。我记得昨天看到他的日记簿,我想对他多知一点。那是一本啡红色的皮面日记簿,封面己十分残旧,渗了汗渍,而且给刮花了。
翻开一看,原来是活页式的,可以每年替换内页。
首页注明了年份,是去年的。
我细心阅读内文十月十三日今天是辛樱的生日,九岁了。再过四、五年,辛樱便会成为少女,再过十年八年,她便会离开我。真的不可置信,与她相依为命了九个年头,往事历历在目,不胜唏嘘。
昨天她才问起她母亲的事。我说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那可怜的女人竟碰着我。
不知她生活可好?有没有再婚?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她为我生下辛樱。
辛樱说要到欢乐天地,我没有异议,或许之后还可以带她到大围踏单车。九岁了,再过数年便是少女。
当她长大之后,会否抱怨为父的不是?但愿她明白。
十月二十八日辛樱发高热,一百零三度,我抱她到医院的急症室。她很懂事,没哭也没撒野,只是频说很辛苦。明天替她请假吧,放两天假应该没问题。今天学生来学琴,辛樱迷迷糊糊地走到我们跟前,说发热也要练琴。她教我想起了初进入茱利亚学院的日子。女儿遗传了我对钢琴的热爱。
然而再钟爱钢琴,也比不上锁在心上的那一个。
谁是锁在辛达维心上的那一个?厅中琴声停下,我合上他的日记簿,放进大衣的内袋。辛樱走进书房来,说:“有鬼,要走。”
我皱眉。“你说什么?”“这间屋有鬼。”辛樱再说,脸上却没有惊怕的表情。
“世界上不会有鬼。”我只好这样告诉她。
“不,”她摇头。“爸爸死了变成鬼。”
“你爸爸上了天堂。”我试图纠正她。
“爸爸说没有天堂,他依然留在这里。”
“你看见他?”我问。
她没有回答,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大门口。
忽然一阵风掠过,我看了看那关得紧紧的窗。真的有鬼吗?
若果真的有鬼,尽管现身好了,我渴望与你见一见面,好好与你谈一回。
我立正站在书房中央,却感受不到任何异样。老实说,真有点失望。我渴望与辛达维见面。
我带辛樱到公园玩了一会儿,陪她爬铁索荡秋千,后来买了两个甜筒,一人一个。“平日与爸爸相处愉快吗?”我问她。
“不错。”答得非常老成。
“你爸爸没有朋友吗?”
她摇头。“爸爸只有我。”
“没有女朋友?”
她又再摇头。
日记内锁在心头的是谁啊?“我便是爸爸的女朋友,我负责照顾他。”
我惊恐起来。“你是你爸爸的女朋友?”
“我命令爸爸冬天穿外套,吃饭前要洗手,教学生时要有耐心。”
啊,原来如此。
我取笑她:“这些就是女朋友的职责吗?”
她把包着甜筒的纸圈抛进废纸箱内,然后说:“难道你会知道?你是人家的女朋友吗?”
“你怎知我不是!”我生气。
“我没有看见你屋内有任何男人的照片,而且没有男人打电话找你。”
“那不是我的错!”我望着回荡半空的无人秋千,内心怅怅然。
辛樱可能见我神情沮丧,没再在此话题上纠缠下去。
也是的,三天不见,ray摸nd竟没有任何问候。而我,也只在致电回公司请假时跟他谈了两句。
我不是不了解,明明知道彼此没有额外的感情,却有着不大不小的奢望。当他偶尔表露多一点温柔和关心,我便会像中了彩券那样,欢天喜地。
我不见得是如此的喜欢他,大概只是不知道他对我的心意所带来的反射。犯贱。
夜里,我捧着辛达维的日记阅读,着迷得像中学时代追看小说那样。辛达维的日记不是天天写的,说的事情也很琐碎,只是那个“锁在心上的人”持续地出现,生活的大小事情也会牵连着神秘的心上人。
我看到今年的记载。
一月十四日还有一个月便是情人节,我如常地把银颈链拿到首饰店翻新,那店主说,颈链太旧了,纯银度又不足,发黄变色是平常事。平常事?人心发黄变色又是否平常事?
本来好端端的,闪着的颈链挂在心上;忽然一天,它竟不再闪亮了。
是我错,不关别人的事。颈链依然在等,虽然我知道那人不会出现。
那么多年了,让我们都忘了吧。
一月十五日真奇怪,我整日坐立不安。把辛樱送上学,然后到寿司店买了两盒杂锦寿司回家,毫无兴致地吃了两口。那人会不会出现?不是说过会在二月回来见我吗?也十年了。当初许下的诺言,想必牢记心上,我自己就是那样,一直记着至今。娶了阿芝,生下辛樱,却依然没有忘记。我有预感,今年,就是今年了。等待一个明知不会出现的人,真是的。
辛达维一直爱恋着一个人,他耐心地等待,可是对方却没有出现。历时多久?
十年?是他说的。
那个人不是我,没可能是我。
晚饭时,我问辛樱:“你妈妈的名字是阿芝,对吗?”
辛樱把头从通心粉上抬起,说:“好像是。”
半晌后我说:“你爸爸有个心上人。”
“噢?”她斜眼看我。
“但不是我。”我说。
“是你。”她坚持。“他死之前每晚也在看你。”
我捧着通心粉,猜测着自己在辛达维心目中的地位。
半晌后我抬头,想通了:我有一个情敌。
“你爸爸一心二用。”我告诉辛樱,她不明白,奇怪地看着我,然后专心地吃她的通心粉。
彻夜不眠,我把整本日记从头看一遍。
辛达维的心上人不断地出现,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对那半边心的重视,重重复复,是连串的思念。
而我出现的日子,是一月十六日。
一月十六日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子。脸形长长,身材高挑,不算太漂亮,但胜在有气质。中学时代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教师,教地理科的,她时常拿着地球仪和大幅的世界地图。她很温文秀气,但开朗决断得像个男孩子。像她这样的女教师,暗恋她的男学生一定不会少,她也像是知道那样,经常都神采飞扬,又带点孤芳自赏。
我挽着菜篮,跟在她身后,心情非常畅快,仿佛回到中学时代,这是唯一一次相同的经验。
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必然是很优秀的了,因为她有着那样优秀的背影。
我跟着她走上一段路,发现她住在二号的大厦。
我笑出声来,心中的温暖无法形容。我从不知道,自己有优秀的背影,亦不曾有人以“有气质”来形容我。从小到大,我都活在“普通”和“不起眼”的阴影下,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形象。
我叹了一口气,非常释怀。
然而,假若那天他挽着菜篮结识了我,往后所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一样。我一定会欢欣愉快地跟他谈天说地,说不定还会给他弄上数碟小菜。不知道他那天买了什么菜?会否对辛樱的胃口?
我把日记簿按在心上,为自己的想像而感动。他为什么不走过来告诉我他喜欢我?
一月二十日女孩子有个艳丽的女朋友,浓妆华服,很脸熟,是明星吗?我看到她们一同从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中步出,女孩依然清秀,穿着舒适的男装西裤;她的同伴则穿紧身低胸衣裙,把墨镜架在头上。
我还是喜欢女孩那形格多一些。很亲切。
辛樱刚才走进来向我撒娇,我告诉她,我遇上了一个很合心意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明不明白,她只是嘻嘻笑。
一月二十五日女孩有没有五尺六寸高?高一些还是矮一些?女孩子高瘦才好看,最怕玲珑浮突那样夸张。今天,我看到她与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返家,他们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他们入了屋,好像是拥抱了,但是,我看得不清楚。
忽然,我有些不高兴。
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我知道,那个男人是ray摸nd。
二月一日我买了一支望远镜,可以安心地观察女孩。那个男人又出现了,是的,他们是情人,但是他们只是偶然走在一起。
我依然相信,女孩有良好的品性。她喜爱烹饪和做手工,她有收集钮扣来装饰旧物的习惯。她也喜欢听歌,有时候会手舞足蹈地自顾自跳舞,很有趣。
她总是独自一人居多,如我。
二月十四日女孩今天不知在看什么影碟,她看得很入神,厨房的水开了也不知。我会不会喜欢那出电影?可能我会喜欢。抱着她一起看,感觉一定很好。
她跟我一样,情人节也要留在家里,真是同病相怜。不如为她准备一份礼物,就送她我的银颈链吧。
感觉上我已经和她很熟稔了,虽然她不会知道我是谁。
二月二十日今天,我煮了一锅罗宋汤,辛樱很喜欢喝,我想送一碗到她那边。我见她今晚吃饭盒。真想认识她,但太唐突吧!而且,年轻女孩一定不会喜欢男人拖着一个九岁的女儿。还是算了。
二月二十七日女孩今天与男伴吵架,吵得很凶。他走了之后,女孩伏在沙发上哭泣。她爱他,他不爱她。是这样吗?若果我现在走去安慰她,她会否感动?
多么的喜欢她,真奇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时无刻想着她。每天的寄望就是等待她回家,然后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会否明白?我想一定不可能,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三月五日辛樱问我用望远镜看谁,我告诉她,是未来的妈妈。她双眼顷刻闪亮起来,嚷着要看。我不会让她看,免得后来不成事叫她失望。
自阿芝别后,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叫我这样动心。看到她笑我会笑,看到她流泪我会悲伤。
我爱上了她吗?我连她的声音也没有听过。她的气质那样优雅,她的声音一定很动听。
三月七日我站在她楼下等她回家,由五时半一直站到九时许,她也没有回来。我返家,辛樱说肚子饿,我给她焗了个微波炉pizza,然后才发觉,女孩已返回住所了。
突然间,情绪卷进了红色地带。我发怒,一掌掴在辛樱的脸上,辛樱尖叫嚎哭,然后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不试曝制。
三月十一日今天陈太的儿子来了两句钟。这孩子一向学习不用心,我一早不想教他,今天较平日多加一句钟,其实是因为他上星期有事缺席了。
时间是六时至八时。他迟到了十五分钟,变成了六时十五分至八时十五分。我很不满意。今天是星期一,对面的女孩会在八时许回家。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不知道她在外头干些什么,回家以后又会做什么。我不想错过她的一举一动,希望可以在八时正走回书房看她。
陈太的儿子却不知就里地拖延时间,愈弹愈差。我光火了,大声斥喝他。看着他惊恐的眼神,我也吓怕了,唯有走到厨房倒一杯冰水,一喝而尽消除戾气,然后当我走回厅中时,陈太的儿子已经走了,这时才不过七时四十五分。
无所谓,我走进书房,准备等待她回家。
这是最后一篇的日记。十天之后,三月二十一日,辛达维从书房的窗口堕下,遗下一封写上我的姓名、地址的遗书。事情便是这样开始了。
他爱上了我。日记上是这样显示的。虽没有说明,但是他为我而死。我把脸庞贴着日记簿,心情跌宕,很难受。
带点神经质的男人;断掉左手无名指的第一节;以教钢琴为生;有个九岁女儿;妻子叫做阿芝;心中锁着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无从稽考;留下放在铜盒内的一条发黄银颈链,说是送给最爱的人。偷窥喜欢的女人;教小孩弹琴时脾气暴燥;女儿生日教他感触良多;闲时提着菜篮买菜。
一点一滴,他活到我心上来,他说话的姿势、弹琴时的神情、从望远镜中的窥望,我完全知道了,纵然我不能在纸上画出他的外形容貌,他已不再神秘迷离。
要喜欢他不难,我知我会喜欢这样的男人。他刁难时我会迁就,他弹琴时我会坐在旁边聆听,我还可以替他到街市买菜,傍晚时分接辛樱放学。我也会踏单车,大围的单车径,我懂。
为什么要死?不死不可以吗?只告诉我喜欢我便成了。
辛达维,你剥削了自己的生命,也剥削了我的恋爱机会。
我不会放过你。
我穿着睡觉的衣服走到对面大厦的九楼b座,纯熟地走进他的睡房,从他床边的抽屉拿出那个古董铜盒,把里面的银颈链挂在颈上。
我带走了樱桃街内的宝物。辛达维,你是我的。从今我们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