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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几面上漆色尤新,打开抽屉还能闻见散发的木香,不知是不是营中特意为这些年轻的医官女子们备下的。说来也怪,陷阵营里至今无人见过主将,平日的操练都由折冲将军卢元洲引领。卢将军一张锅底脸面,为人也是一丝不苟铁面无私,带兵操演是极佳的。
但是在顾盼看来,这人过于刻板失之灵巧机变,以他的才干想要执掌精锐的陷阵营远远不够。
譬如卢将军就绝不会这么贴心地在营帐中给医官与女子们置办一张小几,他本人也不止一次地吆喝过自己不是主将,只是代为操演。想想这一次迁军至此,这位久未露面的主将也该这里现身。
看他细心的模样,当时爱兵如子,而懂得收买人心,料想也是领军经验颇丰,或许还是位风度翩翩的儒将。顾盼利落地收拾好了营帐,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泡上一壶红枣茶坐在小几旁。
同伴们还在忙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了营之后,杂事就以自家的最少。今日刚刚驻扎别无他事,顾盼最早便可歇了下来,喝了两口热茶便信步走出营帐。
兵丁们里里外外忙碌不停,来来回回将人行密集处的道路积雪都踩做烂泥,让一片雪白的世界里现出纵横阡陌来。可无论有多忙碌,顾盼走到哪里,都有人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活计向她看来。她深知自己随着岁月的长成。
终于和母亲一样如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到哪里都如此耀眼。顾盼避开人群,在荒僻处一跃上了树梢。大营的构建外圈住人,中央摆放粮草军械,山脚下背风处的后营则是主将与后勤人员的居所。除此之外,还有成队的兵丁在大营之外拖着扒犁扫开积雪,清理出大片平整的校场。大营依山而立。
这一大片的空地建立得和先前操演之处颇为相似。想来骑军还是会每日驱赶着兵丁,将他们赶上山坡之后结阵自保。来到柴郡。
只是为了换一处地方操演么?兵丁们或有这样的疑问,但对于已知晓部分内情的顾盼而言则再清楚不过。柴郡北临葬天江,与燕国的梅冈郡划江而望。两郡相去不到百余里不说,波澜壮阔的葬天江在这一带波涛湍急,两岸却仅有五里的宽度。
比起紫陵城江海连成一线,放眼望不到边际,在柴郡一带若能等待江水较枯竭,水流平缓的季节,是用兵的最好时机。
也一直到了这里,顾盼才醒悟过来。盛国本土已有数十年没有战事,这一回也不会有,张圣杰与吴征定下的战略是主动出击,而不是等待燕国来攻。至少在战事初期,本土没有战火。即使是顾盼这样经验不够丰富,思量也无法全面的少女,想起来仍是汗流浃背。燕国携大胜草马黑胡的余威,又覆灭了祝家之后得到大笔资财,可谓粮秣充足兵锋正盛。
连顾盼都知道,燕国的皇位在这样的形势下更迭,是最完美的时机。栾楚廷登基之后,燕国不仅没有大的动荡,国运之盛不下于栾广江在位之时。
甚至收缴了祝家的大笔资财充入国库,国力雄厚还要胜过前代皇帝。反观比起大秦的动荡不安,几乎已裂成了两国。盛国的新君登基难以服众,朝中上下党派林立,政令下达阳奉阴违,张圣杰想要掌控大权还是痴人说梦。
此时是燕国最强大,谁都明白不可与之争锋的时候。大秦国二龙争霸,但凉州三关早已守得严严实实,只等熬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刻。更加羸弱的盛国,居然要主动出击?
如果不是对吴征向来太过熟悉和了解,顾盼几乎会以为张圣杰是不是失心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去陪着疯子一起发疯。山坡上林木耸立,站在树梢便能远眺远处水雾间奔腾的葬天江水。
甚至能隐约听见江水翻起排空浊浪的声响。顾盼心中一黯,自己躲藏在军营里,这一场战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若是埋骨沙场,说不定连个名姓都没有,便是有了,她现下也不叫顾盼,而是谷木芳。这么个土气的名字,沙场上尸首定然也给毁得面目全非,娘亲和大师兄又怎生认得出来?说不准还被就地掩埋在哪个荒野里顾盼心中顿觉委屈,忍不住眼角含泪。
她忙擦去泪珠,不惟天寒地冻,泪珠挂在眼角有冻伤皮肤的可能,也因远处雪飞冰扬,数十骑顶着寒风朝军营飞奔而来。马儿喘着呵呵白气,马蹄踏破一地碎冰。雄壮高头大马上的骑士个个精神,在军营外数丈之地放一齐停下。
数十匹健马齐声长嘶,有些人立而起再重重踏地,显得威风凛凛。不多时卢元洲便亲自出营迎接,站在为首者的身侧将他请入了大营。隔得远了,又是风雪连天看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见到那人身材奇高,肩膀奇宽,左摇右摆地走起路来姿势也颇为怪异,活像只大狗熊。顾盼料想这是主将到了。
不由失声而笑,先前还猜测或是位风度翩翩的儒将,现在一看,怕是只熊罴才对。军中大都是粗豪汉子,长得好模样的都是万里挑一,哪来那么多儒雅之辈。
主将抵达,顾盼不敢于树梢再行逗留,轻飘飘落下地来回了营帐等候军令,只奇怪方才似乎有几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电光往自己这边闪了几闪,十分怪异。
刚回了营帐片刻,果见后护军急匆匆地赶至,召集后营所有人等,沉着脸道:“行军司马大人今日已到营中,你们都给老子长点心,若是冲撞了大人,一概不讲情面重重责罚!”原来不是主将,是行军司马?顾盼心中暗忖。
行军司马这个职衔权柄差异极大,总的来说便是个参议营中诸事,协理军政的职务,在军中几乎仅次于主将,权柄大小也看这一军的规模大小。
这位落在陷阵营这样精兵大军营中的行军司马,便是堂堂了不得的人物了,通常而言都会由名臣良将兼任。只可惜自己来盛国不久,实在认不得这位熊罴司马。
还不知道陷阵营的主将是谁,怎地架子这般大,至今尚不露面,难道折冲将军之后,又要由行军司马暂为领军?
后营里很快各自散去,新的主官到来八成都会来场训示立威。兵丁们上上下下都不由心头惴惴,不知道这位行军司马大人的脾气如何。
有了护军的警告,手头有活计的便低头专心忙碌,不敢贸然造次,忙完了的也安心呆在营帐中等候军令。顾盼等在营帐里,只听一阵慌乱嘈杂的声响,想是这位行军司马入驻了后营的营帐,之后便与往日一般无二。漫无目的的等候最是无聊,好的是营帐里火炉烧得正旺。
营中的薪炭备得甚足,每日按例分下也足管够用,大军新来大营别无他事,也不需出操练兵,今日还多分了一些供兵丁们取暖,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日,直到夜间宵禁也未见这位行军司马现身。
似乎天寒地冻,这位大人打熬不住,缩在营帐里烤了一整日的火。第二日晨间起来,大雪终于停下。天空中碎云朵朵,只漏出条条缕缕几道阳光。
地上的积雪慢慢开始结冰,天气虽好,寒冷却是更加地刺骨。后营里刚用了早饭,这位行军司马忽然从左营行来。看他身披银黑两色铠甲,腰别军刀,白色的披风在他虎步龙行之下不住漫卷飞舞。
身后十名手按长刀,寸步不离的随从一脸肃杀之气,其威风赫赫,让人哪敢逼视?顾盼见惯了达官贵人,和蔼可亲者有之,威仪深重者有之,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看了这位行军司马一眼便暗暗蹙眉低下了头去,面色发白。这位刚到任的新官着实和温文儒雅搭不上半点关系。
一脸横肉,鼠目蒜鼻不说,嘴长得像只猿猴一样向前突起,一张嘴便咧出张血口,加上脸颊那一道蜈蚣般的长长刀疤,就算看了不害怕,也丑得让人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顾盼一眼就看得腹中不适,让她大吃一惊的还是行军司马身旁披着紫色披风,身着白衣,露出的肌肤却比衣服与冰雪还要更白,身量苗条修长的女子。
行军司马身边一个个都是恶行恶相,唯独这位女子舒欣清爽,简直像是泥潭中的一朵白莲,原本就分外出众的相貌更如仙女下凡。遇见这位熟人是她始料未及,不免就生出瑟缩之意。
行军司马忽然露面,引得后营中一阵慌乱,不过片刻之后便即安定,人人位居其位,显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这位是行军司马申屠大人,这位是中监军倪大人,尔等好生认得莫要冲撞”后护军疾言厉色一通呵斥,将几位新官都介绍了一遍。
“江浙一带还有这个姓,但是听说族人也不多了,举世都罕见。想不到倪前辈居然担任中监军这样的要职,她该当看不见我吧”顾盼心中暗忖。
她站在人群里,虽身量高挑却刻意矮了半身又低着头,料想现下倪妙筠看不见。转念又一想,在军中兵丁虽多,倪妙筠身居要职迟早会与自己碰面,两人之间半生不熟,至多就是翻了面皮而已。她原本还有些左右为难的惆怅,这一下激起心中意气来,把心一横,那是谁来也劝不回了。
顾盼下定了决心,便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不刻意显山露水,也不再瑟缩躲藏,只在她该在的地方立定站好。正巧后护军说完了话,那申屠司马向前一步,目光横扫全营。
顾盼只觉这人虽丑陋,目光扫过时似与自己对了一眼,暗道:“倒是好锐利的目光。”刚暗赞未落,申屠司马便清了清嗓子道:“本官申屠神辉至此可不是来散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