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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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安宜驱车返回新泽西的住所,电子信箱中有一封署名皮埃尔的来信,正是曾经拍摄青叶丸水域海洋生物的水下摄影师。安宜在他的网站上留言时,也留下了自己的电子信箱。他写道:“你最近去过青叶丸?我前两年打算重访素查岛,被告知那里连续发生多起事故,基于安全考虑,已经不对游客开放。莫非现在情况有所好转?”

    “可以媲美迪斯尼的动感电影。”苏安宜回复道“水流湍急,我想即使在那里出了意外,也没有哪个保险公司肯赔付。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潜入青叶丸,无异于自杀。”

    “但是你平安归来,一定是很传奇的冒险。”皮埃尔很快就回信,并留下msn“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么?”

    苏安宜将他加为好友,简略叙述了探访青叶丸的经历。皮埃尔连连感叹:“救援潜水的首要法则就是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可以说,你的向导完全是违规操作,但他如果墨守陈规,估计我们现在就不可能这样聊天了。”他又说“在我十几年的潜水生涯中,也遇到过很多复杂的情况。但青叶丸的情况太神奇了,尤其是六年前的洋流突变。”

    “据说,是所谓的内波。”

    “我倒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皮埃尔连发了几张图片,都是鎏金溢彩的壁画,带有明显的南传佛教风格,题材是源于印度教的罗摩衍那,讲述大神毗湿奴化身罗摩的一生,包括他如何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寻回妻子悉多,战胜魔王罗波那。其中有一节,是哈努曼召集猴群,在大海上架起石桥,令罗摩的大军得以前往楞伽岛。皮埃尔发来的图片,描述的就是这一场景。

    “这些是我多年前去素查岛时,在附近的庙宇拍摄的。在传播的过程中,这个故事又被丰富了,在柬埔寨和泰国的壁画上,你可以看到神猴们修建石桥,而魔王手下的各种海怪就将石块运走。但在素查岛附近,这个环节被弱化了。反而更突出人在海洋面前的渺小和无助。你看海上的渡船。”皮埃尔指点“水中有巨大的漩涡,水手们奋力划桨,但是船不能前行。还有一艘,根本就已经沉入海底。这些都符合内波的特质,所以说,这些现象很多年前就出现过。至少和这壁画一样古老。”

    “您可以再多发一些给我么?”苏安宜问。

    “我可以刻一张光盘给你。方便时也欢迎你来巴尔的摩,我目前在帮这里的海洋馆整理资料,可以为你提供免费门票。”

    巴尔的摩海洋馆位于闹市区的内港,附近的海湾内泊着供游人参观的二战时的军舰,天气晴好,海鸥翔集,鸣声嘹亮。苏安宜在小报告厅见到皮埃尔,他正在给来参观的高中生们讲解几种海豚的鉴别和分布。

    “素查岛是一个宝库。”他带着安宜参观海洋馆“无论用微距拍摄细小的生物,还是要追踪鲸鲨、鳐魟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会让你失望。我大概是十二三年前去的,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嗬,简直爱上那里了。”

    “我也很喜欢那里。”

    “我想知道一些老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说了几个名字。

    苏安宜都不认识:“我去的时候是淡季,很多人回陆地度假去了。”

    “那么,阿簪呢?”皮埃尔说“她是一个孤儿,没什么其他亲戚。不过也难说,她应该长大了,或许都嫁人生子了。”

    “阿簪她六年前去了青叶丸,再也没有回来。”

    “哦,天啊,真是,太可惜了。”皮埃尔叹气“我一直记得她,水性非常好,就像一条鱼一样。她此前一直在流浪,岛上的好心人收留了她。那时候我恰好也在岛上,她还没有名字,不爱说话。我照了一张照片,她在凝视一株火红的朱槿,黑漆漆的双眼,天真纯净。岛上的老人说,就叫她簪婉丝丽吧,意思是,盛开的朱槿。”

    海洋馆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水族箱在地面投出幽蓝的影像,一群群色彩纷呈的热带鱼翩跹而过。仰望观光隧道透明的弧形拱顶,青绿的海龟,展翼的鳐魟,在上方优雅翱翔。

    沉静如一片深海。

    苏安宜想到那张老照片,想到乌泰。

    想到乔。

    他在海天之间的寂寥身影,拈了一朵朱槿,放在崖畔的树下。

    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的石堆,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

    最爱的人。

    心没来由地疼痛,一千一万个声音在说,回素查岛吧,回到素查岛。

    苏安宜轻声叹息:“她回到琉璃之月去了。但永远,在一些人的心底。”

    “你也知道琉璃之月?素查岛附近有很多这样的传说。”回到办公室,皮埃尔将刻给她的光盘放入电脑“你看这副壁画。”

    正中是一座山洞,神猴哈努曼怀中,是一只头戴金冠的人鱼。“在高棉版本的罗摩衍那中,魔王的女儿带领海怪们破坏猴群搭建的海上桥梁。哈努曼引诱了她,他们还有一个猴身鱼尾的孩子。”皮埃尔解释“但你看右上角的月亮,它在海中的倒影,就是黄绿蓝相间的琉璃色。你看那些海怪,似乎就是向着月亮的倒影游过去。大概因为我是研究海洋生物的,并不觉得他们是什么怪物。就是一些大鱼么。”

    苏安宜拿了光盘,向皮埃尔告辞。她沿着旋转阶梯迤逦而下,心中越发不安。刚刚在水族箱的反射下,她看见了几日来一直出现的人影,不急不徐,始终徘徊身侧。在中央公园时,刚刚结束和乌泰的通话,二哥许家睿就打来电话示警。

    “让他继续跟下去,看他有什么目的。”苏安宜混不在意“如果他们真有伤害我的意图,你早就出手撵苍蝇了,对不对?”

    许家睿笑:“你就不怕,我只有编故事的本领?”

    苏安宜置之一笑,二哥在她眼中向来是个传奇。但这几日并不见许嘉睿踪影,尾随自己的只有一个陌生人,心里难免忐忑。她匆忙出门,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回宾馆。

    在房间呆了半个多小时,苏安宜一改休闲装束,穿了雪纺短上衣和阔腿裤,踩着高跟鞋推门而出,似乎要急着赴约,步履匆促,手袋甩得沙沙响。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与她擦肩而过,低头问好,又不住回望,似乎在打量她的娉婷身姿。苏安宜转入楼梯间,不多时传来“叮”的电梯到达声,开门关门的唰唰声。侍应生四下张望,将推车靠在墙边,疾步到苏安宜房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走廊安静无人,他再次确认,闪身进入房内。

    苏安宜赤着脚,从电梯间缓缓转出,握着鞋掌,用细长尖锐的鞋根防身。刚走几步,就被一双手大力地扯入转角。

    “真是一眼看不到你,都会惹事。”许家睿捂着她的嘴,蹙眉,低声道“能把鞋从我头顶拿开么?需要那么大力地敲么,都出血了吧。”

    “你怎么才来?”苏安宜瞪他。

    “照顾一下瘸子,走得慢。”许嘉睿笑“因为我查清楚,是谁派他来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他到底在找什么。”

    贵重物品一应俱全,唯一不同的,是笔记本内那张光盘的引导区被破坏,无法读出数据来。“可惜了皮埃尔的一张盘。”苏安宜撇嘴,从口袋中拿出备份的u盘来“是谁派来的人,真是笨到家了。”

    “他动手前,一定也备份了一份。”许家睿说“对方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没有胆量害你。这些天我和天望都没闲着。他调查了弗朗西斯三年前从事的科研项目,那是一家倡导能源节约的非政府组织资助的,这家组织的合作伙伴中有一个基金会,创立基金会的五家公司和机构中”他一气数下来“总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项目的资金流来源,和雇佣三流侦探监视你的,是同一个人。”

    苏安宜耸肩:“总不会是fbi吧?”

    “要看你如何解读fbi。”许家睿笑“father,brother,andi。”

    “brother?你说,是大哥?”

    苏安宜再次在香港转机。

    从纽约过来时飞了十六七个小时。天色将黑时飞机降落,城市是一片无边的璀璨灯海,然而大都市的霓虹流光在她眼中丝毫不值得眷恋。苏安宜不爱这些,越来越不爱。

    她前夜没怎么睡,头既晕且疼,难过得很。出发当日清晨六点起来,心中忽然有莫名恐惧,知道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她无力质问许宗扬,也无力改变沈天望。这二人惊人的相似,一致沉默,决定隐瞒的心意,断然不会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想其实就此遗忘,未尝不好。

    雨季过去,开往海港的长途汽车上坐满游客。苏安宜搭了快船来到素查岛,海滩上游人甚众,和两个月前冷清寥落的景象大相径庭。她忽然如近乡情怯般,心跳得厉害。

    帕昆在餐厅里忙着招呼客人,见到安宜,扔下菜单和纸笔,边笑边叫,张开双臂扑过来;又拉着她一家家店铺跑过去,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在,一时沸沸扬扬。下午乌泰带着游客浮潜归来,抱起安宜转了一圈:“嘿,我的中国小妹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招呼,真是个淘气的丫头。”

    帕昆嚷着要做些美食为安宜接风,乌泰去村中采购,买了虾蟹和蔬果,他揶揄地笑:“还有什么比鲜鱼更适合?不过,而且现在是旅游旺季,海上巡逻队管得很严。”他顿了顿“我刚刚遇到海獭先生,让他一起来吃晚饭。不过海獭先生说他很忙。”(我在写各人讲话的时候,难免想到用英文的表述,乔就是mr。seaotter,挺有意思的,呵呵)

    帕昆烧了酸辣海鲜汤,苏安宜煮了米饭,下定决心,如果乔不出现,第二日就再骑了摩托去找他。众人准备开饭,她回去冲了凉,梳了两个麻花辫,也不是很饿,因为时差无比困乏,于是歪到在沙滩的草席和靠枕上小憩。

    这时有人进到店里,停顿片刻又踅出来,木地板上传来踢踢嗒嗒的脚步声。走过来,站到苏安宜面前。

    她睁眼,仰头看着他。

    乔不发一语,蹙着眉,不耐烦一般左右张望,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微弯着嘴角,神色腼腆。他张开双臂,苏安宜跳起来和他拥抱,心里不知多开心。

    吃过晚饭,苏安宜告诉大家,自己会多留一段时间。

    乌泰讶然:“哦?你的男朋友愿意和你分开这么久?”

    “哪来的什么男朋友。”她眼帘轻垂“这次权当散心,我不想再追踪青叶丸的陈年旧事了。”

    “那很好。”乔说“很多人旅行时赶着跑无数景点,不如在一个地方呆久一点。”

    帕昆喝了不少酒,激动得很,都要哭了,趴在草席上,拉着苏安宜的脚踝:“我真开心啊,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吧?”

    苏安宜哭笑不得。乌泰打开他的手:“拜托,兄弟,就算angela为了某个人留下来,那也不是你啊。”他看看乔,又望向安宜,放声大笑“怎么也应该是为了我才对。”

    帕昆醉得不省人事,乌泰把他翻到墙边的草席上,头下垫了靠枕,又去张罗着打烊。只有乔和安宜二人坐在沙滩上,隔了一臂的距离。他缓缓敲着手鼓,她抱着膝看星。哒哒的鼓声如同没有尽头。坐在乔身边,总觉得空气稀薄,呼吸也变成需要主动完成的事情。然而这样让人神经绷紧的感觉,却可以叫做幸福。

    真是奇怪。

    乔没有停下来的架势,苏安宜起身:“我困了,明天见。”

    “等一下。”乔轻声唤她,笑“总会想到又一首歌,总是完不了。”他将手鼓放在一旁“要我陪你说话么?”

    “随便。我现在累了。”苏安宜说“这两天都睡得不好。”

    “乌泰说了,你白天一直在睡。”

    “还是不够,我要补觉。”苏安宜说“一大早起来,从巴尔的摩赶回纽约,从纽约飞到香港;等了一白天,半夜又飞到这里来,在大巴上过夜;然后又坐着快船颠簸到岛上来。”

    她噤声,这一路真是漫长又辛苦。然而说这些话时,心中更多的是庆幸感慨。

    纵然路途曲折,自己终于还是回来了。

    在这一刻,怎样的辛苦都值得。

    “我没有想过,你还会回来。”乔不再说话,只是侧了身,略微低头,安静地凝望着她。苏安宜只需轻轻仰身,便倚在他肩头。这怀抱宽阔结实,她心中安稳,也不去想什么过去,什么将来,什么天望阿簪,但愿每一天都如此刻,再无所求。

    乔伸开右臂,环住安宜的肩,左手和她十指交握,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侧扬着头,她用唇轻轻描摹他下颏的轮廓,还有一点点新生的胡茬。乔颔首之间,就吻到安宜颧骨上。他捧着她的面颊,掌心依然粗糙不平。是流勾留下的伤痕,一直拖曳到臂上,安宜握着他的手掌,双唇轻柔地贴在那道伤痕上,这里曾握着她的生命,她所有的慰藉,所有的信任。

    “这对伤口没有用的。”乔似是抱怨,托着她的脸颊,扭转过来“这样会比较好。”便噙住了她的唇。

    他的牙齿轻轻咬啮着她的下唇,安宜伸臂环住他的脖颈,鼻尖蹭过鼻尖,俏皮一笑,嘟着嘴在他唇边啄了一下。乔大力将她拥入怀里,双臂坚强有力,苏安宜挣脱不开,也不想挣开。他的吻不容置疑,强势却不粗鲁,若有若无的烟草气在她口腔里弥漫开来。苏安宜翕动双唇,醺醺然,像喝了芬芳的红酒,甜美的醉意扩散到四肢百骸,懒懒地遗失了自己的存在感。只有灵魂在窃喜。她以为自天望之后,自己不会如此动情地吻一个人,这才发现自己仍有那么多柔软细腻的心思可以给予,那么多缠绵的情绪可以投递。

    原来这些感情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封存在阿拉丁的神灯里,一旦被释放出来,仍然有排山倒海的力量。

    乔仰倒在沙滩上,安宜伏在他身上,一只耳朵贴着胸口,一只耳朵倾听海浪。璀璨的银河就要自苍穹流泻到墨蓝的海中,她管不得,数不清的繁星让她心中安宁。

    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第二日在绵绵的浪涛声中醒来,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乔躺在身边,却转向另一侧。苏安宜笑得羞涩,却忍不住从身后环住乔的腰,脸颊贴在他肩胛上。他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拍着她的胳膊:“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危险么?”

    “这如果算危险,你本有很多机会。”

    “你昨天睡得不省人事。”

    “但我”她咯咯笑着,声音几乎吞回嗓子里“现在醒了。”

    乔转身,支起手臂,将苏安宜笼在身下,挑眉打量她:“你想说什么?”苏安宜伸手遮他眼睛,他呵呵笑起来,去捉她双手。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乌泰在门外不住咳嗽。

    乔拍拍安宜的头顶:“起来吧,别害羞了。”他拉开房门。乌泰“wow”了一声:“你果然在这里。”乔淡淡一笑,像腼腆的少年。

    “我知道自己不该出现。”乌泰又咳了两声“但是,有件大事,你不会相信”

    苏安宜罩了长衫,躲在乔的背影中,面红心跳,暗想今日如何面对众人,是否会收到许多祝福。以致最初听到乌泰的话,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乔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阿簪,阿簪她回来了。”

    乔僵滞在门前。

    苏安宜踱了一步,一半身体暴露在乔的身影外,阳光炙烈眩目,洁白的沙滩也明晃晃地耀眼。她眯着眼,看到乌泰闪在一旁,海边立着纤丽的身影,露肩半身裙是热烈的大红色,衬着晴澈的蓝天和深浅斑斓的碧海,像热带岛屿上傲然盛放的花朵。她面容沉静倔强,漆黑的眸子深海一般看不到底。

    乔不自禁地向她奔去,在沙滩半途放缓脚步。他似乎想起什么,似乎就要转身。戏谑的乔,寡言的乔,镇定的乔,率性的乔,你终于也有彷徨犹豫的时刻。

    又如何责怪呢?

    安宜不敢看不敢猜,砰地将门关上。隔绝了目光,隔绝了揣测。

    房间里似乎还有他的味道,但是海风吹进来打了个旋,就将一切带走。

    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感到自己浑身在轻轻战栗,背脊倚着门滑下,跌坐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