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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这么一问,当场的气氛可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了。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微微颤动,隐约发出丝丝轻鸣,好似大殿里藏着千万柄无形的长剑,锋芒直指向俞和与宁青凌。
可俞和在西北朔城的凡俗市井里混了七年回来,如今就是这么一个性子。老道士跟他谈交情、谈往事,他会心潮起伏不能自抑,可若作势要动手斗剑,俞和反倒霎时间平静了下来。他周身气机展开,绵绵泊泊的化入天地乾坤,神念沟通五方五行,颇有点将万物万象纳入一掌之中的玄妙意境。莫说是被无形剑意所笼罩,就算这座真武大殿里当真挤满了华山弟子,个个宝剑出鞘,指住了俞和的周身要害,俞和也不会有一丝惊惶错乱。
他冲着金犀上人眨了眨眼睛,伸手挠着鬓发,嬉皮笑脸的道:“师叔你这是年事已高酒力渐弱,贪得几碗落肚,便喝晕了么?我老老实实的坐在这大殿之中,还奉上好酒伺候您老,有哪一点像是来寻晦气的?莫非您老的舌头也不灵光了,那酒里是灵药还是毒药,已品不出来了?”
宁青凌一看俞和的架势,也知道自家师兄的痞劲儿上来了。她亦不慌张,反倒掩口轻笑,又捧出一大坛自酿的美酒,放在金犀上人面前道:“可能是你们方才喝得太快了,师叔没尝出滋味来。我这儿酒水尚足,要不你们再试一坛?”
说罢两人都定定的望着金犀上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被俞和与宁青凌这么一搅合,金犀上人就有些绷不住那副严厉的表情了。老道士撇了撇嘴角,摇头重重一叹,散去剑意气势,低头看着酒坛子道:“你们两个娃娃,开酒罢!”
“遵命!”宁青凌笑嘻嘻的拍开酒坛子,先给金犀上人满了一碗,又给俞和倒了一碗,她抱着酒坛俏生生的笑道“师叔若怕酒中有名堂,可要青凌先陪一杯?”
金犀上人把眼一翻,没好气的挥手道:“还跟老道我耍嘴皮子!”
俞和不依不饶,他的把手中那口松纹铜窍长剑往金犀上人面前一推,笑道:“师叔且看此剑,便知俞和来意!”
金犀上人一挑眉毛,伸指隔空一引,藏在松纹铜鞘中的木剑便滑出二尺。但见那一截用路边树枝草草削成的剑身,如今已是布满了裂痕,忽闻“啪嗒”一声轻响,三尺剑锋自行碎成数截,木屑散了一地。
老道士错愕的看看俞和,又看看半截木剑,忽然一拍脑门,高声道:“又中了你小子的jiān计!故意拿这断剑来诓我,寻思这让老道陪你一口好剑不成?你休想!”
“师叔你怎的这般小气,我何时怨你坏了我的配剑?”俞和故作大度的摆摆手道“木剑无锋,出鞘即折。您老可还觉得我是来拼命的?”
金犀上人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一甩袍袖,鼓动罡气,将那剑鞘、剑柄与一滩木屑尽数扫出真武殿门外,伸手抓起酒碗,咕咚咚的喝了起来。
俞和收起一脸笑意,也取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无论如何,金犀上人都是德高望重的道门前辈,调侃归调侃,终须有个分寸,不能过分,更不能落了人家的颜面。如今西岳华山大劫当头,眼看就要爆发一场道魔两宗的生死斗剑,老道士待人谨慎一些,也确是无可厚非的。
“师叔,俞和离开罗霄之后,只想做个自在随心的散修,既非道也非魔。一如古往今来的出世隐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寻一僻静幽深之地怡然自乐,不问天下风雨,不理世间纷争,人不犯我则我不犯人。”
“小孩子说出来的笑话!”金犀上人颇不屑的哼了一声“非魔非道?你以为真有这样一条路?如你这般想法的人天底下不知凡几,你看最后有谁人当真能跳出道魔两宗,除非他剃度皈依,去庙里作个和尚!你既然炼气修真,就定然躲不过道魔之分,盖因道统传承本就有正有邪,究其来源,乃是分别由天地初开时的清气与浊气、善念与恶念所演化。那些无门无派的游方散修总爱坚称自己非道非魔,但只消他一动真法,明眼人就立时能给他划出道道儿来。”
金犀上人就好似一位严师长者,正在训斥渐入歪门邪道的后辈弟子。他把桌案敲着邦邦作响,高声道:“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何解?说得就是天地万物皆逃不出阴阳两仪;人有灵智亦逃不出善恶两仪;你若要非魔非道,除非弃三千大道不修,去学和尚吃斋念佛,否则终也出不了道魔两宗!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你以为你是石头雕像?”
俞和正色一揖,辩说:“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天地人,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若天为乾阳,比之正道,地为坤阴,比之魔道,则人禀天地二炁而生,亦自有其道,非天道也非地道,一如我所求之道。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然善恶皆有比照而断,士若以善念待之,我报其非善,士若以恶念待之,我应其非恶,只循因果,不入道魔。”
金犀上人颇为不屑的道:“世间道理玄玄,总由得人去分说,你以为因果报偿就如此简单?你以为人心善恶便那般直白?我且问你,假若你身边这女娃娃修到坎离合合之境,需要一味上九品阳参入药,调成龙虎铅汞大金丹,使本身真阴元炁阴极而生阳,导引玄珠入腹。可恰好你刚寻到一株上九品的老阳参,却杀出一人非要与你抢夺灵药,你却待他如何?是与其当场厮杀争斗,还是把灵药拱手相让?”
俞和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取灵药是为助人,此乃善念,他人来夺则为非善,我自可拔剑斩之。”
金犀上人冷哼一声,接口道:“你怎知人家就不是取药救人?你若斩了他,自然因果连绵无穷无尽,你若只逼他知难而退,则有人因不得灵药而殒亡,照样是一桩孽障!一念既动,是善是恶皆有天定,岂由得你来说?”
俞和当下愣住,再辩不回去了。
老道士只三两句话,就驳斥得俞和无言以对,其实俞和自己也没想清楚,他要求的究竟是什么。之所以俞和不愿意重回罗霄,也不愿意追随卫行戈与罗修上人加入西北魔宗,是他始终觉得一入宗门深似海,内中种种人情世故、因果牵扯纷至沓来,令人不厌其烦。而且俞和很嫌恶旁人给他贴上一张标签,不管是道宗还是魔宗,一旦顶着宗门标签,无缘无故的就与另一方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俞和出身道门,前有张真人、云峰真人、符津真人等等,这些嫉恶如仇的老辈正派修士,都待他恩重如山。但俞和自己私底下,却又与西南魔宗的祁昭、木元昌等人交情笃深,他对亦敌亦友的卫老魔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而且罗修上人甚至还算是俞和的半个引路师傅。他深恐有一日要对自己熟识的人刀兵相向,故而对道魔两宗的纷争敬而远之,只想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小日子。与广芸大家的门下弟子相处久了,便渐渐觉得她们这种不分三教九流,投缘则相交的处世之道甚以为然。
这种简单而懵懂的想法,只是俞和心中的期望罢了,推及到大道理上,他必然是说不过久经世事的金犀上人。
老道士望着俞和,像是在看着自家天真烂漫的年轻子嗣。他重重一叹,摇头讲道:“少年人有些了本事,大多气盛骄躁,希望出人头地,你能勘破浮世虚名,反求出世无为,倒也算是十分难得了。不过既有如此想法,那就该寻个僻静的地方闭门潜修,少惹些因果,为何还要跑到这华山中来,如此劫数之下,你就不怕招得满身因果,再想清净都清净不下来?”
俞和又喝下一碗酒,他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干脆把此行来华山的目的向金犀上人细细的讲了。从当年两人在京都定阳惹上无妄因果,到西北大漠边关的那连场胡汉异士大战,一直说到不久在惊心石阵眼附近显身的七个赤胡傀儡修士。
这一段故事曲折离奇,老道士越听越是动容,等俞和说到那从朝阳峰来的七位华山长老,竟是潜入九州的赤胡傀儡修士时,金犀上人忽伸手一拍桌子,震得酒坛酒碗乒乓乱响。
“你的意思是说,召南那黄毛小儿明明知道这些人是胡夷的傀儡?”
“自然当是知道的。”俞和从袖中摸出那一片望气玉符,递给金犀上人道“召南子曾是西北魔宗门下的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我与他还在夜袭胡人前营时照过一面。此玉符虽是卫老魔交给我的,但其中灵箓却是凉州府供奉阁的手笔。召南子身边定也有此玉符,故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些人大约不会祸害五岳仙宗,但留在身边,始终是养虎为患。”
金犀上人拈起玉符,以神念细细一探,心中就知俞和所言不假。老道士双眉紧锁,脸上怒气难掩,沉声说道:“我说这些个西北小派的无名人物,怎的会跑到我太华洞天里面来作威作福,原来是召南那小子引狼入室。他带着先天至宝回来,本是奇功一件,可那小子不知怎么蛊惑了金霞师弟替他撑腰,还聚起了一众党羽,替他跑腿卖命,镇压异已,这才有了如今的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我们几个老头子也都不剩多少年阳寿好活,加上看着金霞师弟的面子,也没为难召南子,还都助过他一臂之力。但那些莫名其妙的客卿长老却狐假虎威,对五峰弟子甚是恶劣,常常一言不合就责打辱骂,原来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死在你的剑下,实是报应不爽!”
俞和作揖拜道:“多谢师叔开恩,不怪罪晚辈斩了华山长老。”
金犀上人一翻眼,摆手道:“我可从没把他们当做华山派的人,你杀了便杀了,与我何干!不过如此说来,那惊心石上的一剑,原来是你小子发的?嘿嘿,好剑法,端是好剑法,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说到此处,金犀上人目中寒芒再现,周身霞光缭绕,气机勃发。搁在他手边的那口太白青光剑震颤不休,似乎就要自行飞出剑鞘来。
俞和暗暗一挑眉,不知道这老道士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金犀上人方才虽然口口声声说俞和杀了朝阳峰的人与他无关,但这般气势升腾,莫非终还是要拔剑一斗?
就听金犀上人朗声笑道:“你小子还说什么非魔非道!此番斩了我华山朝阳峰的长老,已是与那一众魔头为伍无异。如今这滩浑水,你就是想不趟也是不可能了。说,你我是就在这真武大殿里比个高低,还是等去朝阳峰上,再分个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