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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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下午,钱良玉整理完小鲍寓,正准备放松自己、看看书,门铃却响了。

    “温老师?”

    “你好。”温老师露出一个甜美而羞怯的笑容。“抱歉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就来了,我在教师通讯录上看到你的住址,发现你住得离我满近的,所以想说过来拜访一下,希望没打搅到你。”

    “没有。”钱良玉仍是意外不已。她跟同事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底下的往来,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有多孤僻。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不是她故意无礼,而是除了两位好友之外,她从未有过别的访客,一时之间不太习惯。

    温老师带了一盒甜点,钱良玉向她道谢,问:“你要喝点什么吗?”

    “开水就好了,谢谢。”温老师环视了极简约、以黑白色系为主的小巧公寓,在两人沙发上坐下。“你家好前卫、好时髦。”

    “还好。”钱良玉轻扯唇角,她的好友木兰可没同感,不过木兰的品味有问题,她家里粉红色氾滥,而且到处都是kitty大头猫的图样,有够恶心。

    “温老师,你找我有事吗?”她决定开门见山。

    温老师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我才从南部搬来不久,在这里又没什么朋友,我只是想说想说来找你聊聊天,说不定你哪时候有空,我们还可以一起逛个街、喝个咖啡什么的”

    原来是因为孤单,钱良玉领悟。温老师才二十五岁左右,一个像她这么腼觍、娇弱的单身女子要在台北生活的确有点辛苦。

    “我不是很爱逛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改天我们可以去喝个咖啡。”她很少这么和颜悦色说话,可是一遇上这种“弱小动物”型的女性就是容易心软。

    “是吗?那太好了!”温老师面露喜色。“良玉姐我可以叫你良玉姐吗?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希望你也能叫我晓茹。”

    “欸。”钱良玉开始冒冷汗。老天,进展得真快

    温老师接著说:“我的养父母一直不赞成我来台北工作,他们希望我就待在台南,找个镇上的男孩结婚生子,当个家庭主妇,你知道,有些老一辈的人就是比较传统。”

    尽管觉得温老师交浅言深,钱良玉还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养父母?”

    温老师不自在地笑笑。“我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被我现在的父母收养,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钱良玉不知该说什么。

    “良玉姐,你的家人呢?他们是不是也爱管东管西的?”

    她的父母跟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往来。

    “我爸妈向来不太管我。”钱良玉勉强牵动嘴角,她没有轻易跟人坦露私事的习惯。

    “真好,好自由”温老师羡慕道。“我的养父母就我一个小孩,他们就只能管我。良玉姐,你有兄弟姐妹吗?”

    这个问题像张阴暗的大网罩下,钱良玉顿时几乎窒息,不,她仍是无法谈到这件事她就是没办法

    门铃这时响起,如同溺水的人看见救生圈,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去看谁来了。”

    钱良玉冲到门边,开了门,却愣住。

    “嗨!小玉,我”项朝阳敛起笑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你怎么脸色那么差?”他关切地用指节端起她的下巴,但手马上被拍开。

    “别乱碰!”钱良玉低斥,在深呼吸之后,她控制住情绪波动,板起脸孔。“你来干么?”

    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安然无恙之后又不满道:“你这地方怎么没装个视讯对讲机什么的,要是坏人来怎么办?”这栋老旧的三层楼建筑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安全。

    “已经来了。”她悻悻然白他一眼。每次遇上他准没好事,比遭小偷还倒楣。

    项朝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展颜微笑。“你不请我进门吗?”

    “我很忙,再见。”钱良玉正想甩上门,背后却传来温老师软软的嗓音。

    “你好,项老师。”

    项朝阳的视线越过钱良玉的头顶,略微讶异。“啊,温老师,你也在这儿。”

    “我来找良玉姐聊天。”柔软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欣喜。

    钱良玉无奈,只好让项朝阳进门。该死!她家几时变成公众的聊天场所?

    “啧、啧你这地方怎么只有黑与白,一点色彩都没有?”项朝阳打量著整齐如展示间的小鲍寓,发表看法。

    “没人请你来。”

    项朝阳似乎患有选择性的重听,迳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袋。“我有两张佛朗明哥舞表演的门票,今晚在台北国家戏剧院,你想不想去看?我们可以在开演前先一起吃个晚餐。”

    钱良玉差点吐血。他为什么总是能旁若无人地为所欲为?温老师就在一旁,他不知道她的境况有多尴尬吗?

    不,他当然不知道,这家伙的神经向来粗得令人发指。

    “抱歉,没空。”即使她对这项西班牙国粹之一的舞蹈非常感兴趣,也绝不屈服。

    “别这样嘛,小玉。”项朝阳哄诱道:“这个舞团是已故的rafaelaguilar创立的,他可是二十世纪末最伟大的佛朗明哥编舞大师,今晚演的是他编的卡门,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没兴趣。”她在电视上看过佛朗明哥,这种舞蹈是力与美的组合,使她看得深深著迷,但是她死都不会对他承认。

    “我、我知道那个舞团”温老师娇软、迟疑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们之前来过台湾两次,我我一直想去看都没买到票。”

    钱良玉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期盼,顿时喉咙发干,胸口闷堵得紧。

    “干脆让温老师跟你去看表演,免得浪费了票。”她不带感情地告诉项朝阳,看见他笑容消失,下颚绷紧。

    她别开眼,拿起挂在墙上的钥匙,只想尽速远离两位不请自来的访客。

    “我跟朋友还有约,现在得出门了,两位慢走。”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客气,但是她知道温老师不会介意。至于项朝阳的感受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鲍寓建筑外,钱良玉跨上自己的机车,头也不回地骑走,把项朝阳和温老师两人抛在身后。

    项朝阳望着那迅速远离的身影,黑眸沉了下来。

    他既生气又挫败,他不明白小玉为何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道该怎么更接近她一点。她好像在自己周遭筑起了一道高高厚厚的围墙,禁止任何人进入,每当他想办法敲下一块砖,她就迅速地补上两块石头,教他头痛不已、束手无策。

    他不相信她对他没感觉。如果没感觉,她不会在他拥抱她时软化,即使只是短暂的片刻;如果没感觉,她不会在他稍微刺激之下就发脾气,事后又懊恼自己情绪失控他了解她的个性,也许比她自己更了解。

    可恶!她为什么要那么顽固?为什么就不能坦率一点?

    “项老师”见项朝阳俊颜紧绷,一直闷不吭声,温老师呐呐开口。“对不起我、我没想到良玉姐会有那种反应,希望没造成你的困扰”

    项朝阳这才记起身旁还有人在。“别放在心上,不关你的事。”

    “其实项老师”温老师鼓起勇气又说:“如、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伴跟你去看表演,我、我很乐意陪你去”

    项朝阳心头一惊。温老师的脸颊红晕,神情羞涩,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瞅著他。

    他对此种眼神并不陌生,这位娇小,漂亮的年轻女老师对他有好感。

    霎时,一个疑虑闪过脑际

    园游会那天,温老师一出现,小玉的态度便冷了下来,今天她又要他带温老师去看表演。

    是他多心吗?还是小玉想把他跟温老师送作堆?

    mierda!最好不要给他发现是真的,不然他真的、真的会很火大!

    “温老师。”他把信封袋放到她手上,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这两张门票都是最前排的座位,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朋友想陪你去,其实我以前就看过好几次这个舞团的演出,今天本来是想带小玉去观赏,既然她不去,票对我就没什么意义了。”

    抱歉,他对温老师没兴趣,他只想跟他的小玉去看舞。

    项朝阳转身走开,留下眼眶发红、芳心破碎的温老师。

    “嗨,顾老头。”

    “良玉。”顾正棠微微颔首,修养到家,侧身让钱良玉进门。没办法,这个黑衣女是准老婆的挚友,再怎么难听的绰号他也得忍受。

    “良玉,你来得正好。”江木兰挺著八个月的大肚子走到客厅。“我正在帮宝宝想名字。”

    “木兰,你怎么下床了?”顾正棠性格却略显严肃的脸上出现担忧。

    “别那么大惊小敝,医生早就说过我可以适当地走动走动。”江木兰在怀孕初期差点流产,为了安胎,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几个月,现在胎儿的状况已经稳定。

    “如果你不想躺床上,躺在沙发上也行。”顾正棠叨念著,又向钱良玉求助。“你帮我说说她。”

    “老婆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自己想办法。”钱良玉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正棠,我口渴,你去帮我和良玉拿果汁好不好?”木兰甜甜地要求,顾正棠马上领命,钱良玉看了忍不住想发笑。这个顾老头,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钱良玉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可是今天看着容光焕发的江木兰,和对她呵疼至极的顾正棠,忽然间,她觉得有一丝羡慕。

    另一个好友郑飞燕在前阵子结婚了,江木兰和顾正棠则预计在孩子出生后步入礼堂,独自生活的,就只剩下她。

    她不需要伴侣,也不怕单身一辈子,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日子,有足够能力照顾自己,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可是尽管如此,看见姐妹淘个个有了归属,她仍是不免感到淡淡的怅然。

    “发什么呆?”江木兰拉著钱良玉在沙发上坐下,问:“你不是说要在家放松、休息,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她早上打过电话给钱良玉,邀她过来串门子。

    想到这件事,钱良玉的心情指数陡降。

    “心烦,决定出门走走。”

    “烦什么?”江木兰挑眉,很好奇。

    彼正棠这时送饮料过来,关切而谨慎地看了孕妇一眼,像是确定小孩不会突然破肚而出之后才离开,体贴地把客厅留给女士们谈心。

    “你在烦什么啦?”江木兰追问,笑眯了眼。“不会是跟项朝阳有关吧?”

    “你干么那么亢奋?”钱良玉斜眼看她。孕妇都这么诡异吗?

    “我猜对了齁?”江木兰很得意,接著极力怂恿。“说说看他又干了什么事啊~~”她对当年那个“脱衣献女友”把良玉气得脸色青白交错的项朝阳先生,印象可深了。

    “早知道就不要告诉你那家伙回来了。”钱良玉很后悔,后悔这几星期来常常向好友抱怨项朝阳在学校里替她惹的麻烦,现在可好,在家待产、闲得发慌的木兰把她的苦难当娱乐,哼,误交损友。

    “别这样嘛,说一下项朝阳又怎么惹你了。”

    “不想说。”钱良玉把心一横,不说就是不说。其实她也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项朝阳想去看舞蹈表演,她不想跟他去,于是把机会给了暗恋他的温老师,如此而已。

    按理说,她应该为摆脱掉那家伙而开心,可是她偏偏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反而烦闷得要死,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跟木兰说什么?

    现在,项朝阳应该跟温老师在某个地方消磨时间吧然后他们会一起吃饭,一起上剧院谁知道之后还有什么节目说不定他们会上夜店,说不定项朝阳会用那辆騒包车载温老师去看星星,说不定

    江木兰轻啜著果汁,不动声色地打量著好友。哇噻!真精彩~~良玉的脸上居然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种表情,一下子皱眉、一下子抿嘴、一下子咬唇,反反覆覆,变幻莫测,要不是怕良玉真的翻脸,她还真想叫正棠出来一起观赏,免得他老说良玉像个冷面女杀手。

    吧得好啊!项朝阳,也只有你能让钱良玉这么反常。

    钱良玉终于回神“你干么盯著我看?”

    “没有哇。”江木兰非常无辜地眨了眨眼,试探地说:“既然那个项朝阳喜欢你,你就给他追就好了嘛。”

    “他只是喜欢害我,喜欢替我找麻烦。”那人从小就是这样,恶习不改。

    “是喔,大老远从西班牙回来害你用鲜花砸死你、用巧克力噎死你、请你去餐厅吃饭再顺便毒死你你说的没错,他一定用心险恶、居心叵测、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你说够了吗?”钱良玉射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江木兰聪明地闭嘴。“不管怎样,我讨厌那家伙。”

    “你真讨厌他,还是你认为你讨厌他?”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怎么老跟我唱反调?”钱良玉气闷。太好了,不只项朝阳爱惹她发火,现在连木兰都卯起来激怒她。

    江木兰浅叹口气,认真道:“良玉,我只是希望你幸福,我跟飞燕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希望你也能有个人跟你分享你的生活。”

    “我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钱良玉放缓了语调,知道好友是出自真诚的关心。“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有伴侣、有家庭的生活,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木兰怕寂寞,所以为自己找到了顾正棠,但是她不同,从很多年以前,她就接受自己终将一个人的事实,她早已习惯寂寞。

    “你不是要替宝宝取名字?想到哪些了?”钱良玉知道她改变话题的方式很拙劣,但是她不想继续之前的讨论。

    江木兰也很配合,不再穷追猛打。

    “你觉得顾凯蒂怎么样?”她的宝宝是女儿,几个月前就知道了。

    “你女儿将来会恨死你。”这女人中毒太深,居然连小孩都要用那只大头猫的名字。

    “那顾甜甜呢?跟我们小时候看的卡通一样,又可爱又好记。”

    钱良玉翻白眼。“你能想像你女儿到五十岁都还叫甜甜吗?”

    “顾梦柔?诗情画意又浪漫。”

    “我死都不会收一个叫梦柔的干女儿。”太琼瑶了。

    “好吧,顾情儿?”

    “儿?你要在你女儿的名字里放个‘儿’?!”钱良玉瞪著眼睛,终于爆笑出声。“你干脆就叫她‘顾女儿’好啦,顾正棠的女儿,没人会搞错”

    江木兰也跟著大笑。

    终于,两个女人笑够了,钱良玉从沙发上起来。

    “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钱良玉顿了下,又说:“多谢,我现在心情好多了。”她知道木兰在试著逗她开心,为此,她由衷感激。

    “良玉,别错过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别让自己后悔。”

    钱良玉一怔,含混地点个头,离开江木兰的家。

    江木兰坐在沙发上,抚著肚子,沉思的脸上出现一抹忧愁。

    “木兰,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顾正棠从书房出来,一发现爱人脸色不对劲,马上疾奔到她身侧。

    “没有,我没事,我只是担心良玉。”

    彼正棠松了口气,随即不解。在他看来,那个冷面黑衣女很独立、很能照顾自己,实在看不出她哪里需要人担心。

    江木兰浅浅一笑。“你不懂,我从高一就认识良玉,她一直都很敏感,也很固执高二下学期,她唯一的弟弟在一场车祸中死了,我不知道详细情形,只知道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因为从那以后她便绝口不提她弟弟,而且就我知道,她有很多年没跟她爸妈来往了”

    江木兰躺进顾正棠怀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继续道:“虽然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可是良玉总是保留了一部分的自己,有些事情她就是埋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透露。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在硬撑,撑著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包袱我只希望,有个人能帮她卸下那个包袱,否则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快乐”

    彼正棠静默不语,这种事,他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