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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连日放晴,伤风中的关大少身子一日好似一日,眼看是将要痊愈了,颈上被那小贼所伤之处也只剩了浅浅的疤痕。连著多日没再见那小贼露面,关大少只希望他在别处做案时失了手,进了大牢才从此不来,每这么想,关大少便眉开眼笑,心情舒爽。他也曾吩咐下人去报过官,奈何那些贪官没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哪肯认真查办,再听他府中不过是被砸了几张桌椅,无甚钱银之损,更是一阵乱骂把人赶出了衙门,还道若不是看他们年纪老迈,少不得打个二十大板。
必大少病中闻此恶事,直把那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腹诽了个遍。自换了这一代五十八岁才容登大宝的仁君,一改先皇的严厉作风,御下极宽,便算是犯了事的,都是能饶则饶,加上少有战事,安享太平,直养得满朝文武贪风极盛,连带他们这些商家也常常被敲竹杠。
乱世里苦的是百姓,这盛世里苦的还是百姓,台面上的征役赋税是低得很,落到百姓身上的层层克扣却是看不见的。
必家是京城首富,自然首当其冲、切肤之痛,好在人人皆知他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出手时也都留了些情面,有道是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若太过逼急了关大少,那可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尽管如此,关大少亦把那些抢钱的贪官视为平生最大的仇人,关家祖训有云:“万事退让无需争,唯有钱银是命根。”也就是说,旁人骂他打他都好,不算甚么苦大愁深,若是敲了他的竹杠、抢了他的银子,才少不得一世记恨。
必大少好不容易安宁了几日,却也没时间闲著,他关家连锁商号的生意丢了那么久,在病榻上勉强处理了些,只能算九牛一毛。
到了可以亲自出门的时候,他第一件事便是忙著去京城里各处分号巡查,还打算好待到痊愈之后,再传召其他州县的主事人来京,清算一下今年各地的总帐。
一想到此节,他亦是大大头痛,虽然安置来人的客栈酒楼都是关家自开,那笔花销也是不少,加上沿途无数林林总总的花费
必大少思前想后,忍不住黯然神伤,这人世间为何总有些不能省也省不去的开支,当真是地久天长有时尽,此愁绵绵无绝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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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黄昏,几乎被生意累瘫的关大少慢悠悠从外面回府自然是步行。
必大少从小到大,就没舍得坐过一次轿子,到外地处理公务也俱是骑马而往。买马虽然贵,盛在可以一用再用,而且每次一匹即可,轿夫他可真是养不起的,一辆轿子最少得四人抬,华贵些的得八人抬,马吃的是草,轿夫吃的那可是肉啊!两相权衡之下,他已将“坐轿”一事列为终身敬而远之的大忌。
不过,节省是一回事,劳累是另一回事,关大少累得确实狠了,已到了走几步都要歇一歇的程度。
喘着气的关大少刚走到府门前,同样喘着气的管家早就老泪纵横的守在门口,劈面一句:“少爷啊!那个人又来了!”
“”关大少绝对不笨,看着老管家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情便已知道那人是谁,本就累软了的双腿禁不住包软,只想就地晕倒算了,无奈天不从人愿,随著一阵旋风刮过,那位威风凛凛飞天无敌小白龙大侠已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三寸之地:“嘿嘿,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你这恶贼!我跟你很熟吗?你你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那黑巾蒙面的小贼眉目间竟是笑意盈盈,更让可怜的关大少浑身发寒,赶紧摸摸身上有没有带著银票,摸过之后才定下心来,带著满面戒备之色往后退了两个大步。
“兀那小贼,你若识相的就赶紧离开,本少爷已经著人报官了!”
必大少正气凛然的喝出这一句,眼神不住向四周乱瞟,却见有人路过,无人注目,这天都还没黑呢,满街路人竟无一个好汉出手相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那小贼听了他这句话,眼中的笑意消了个干净,目露凶光的盯住他:“你报官了?你居然报官?”
必大少勉强挺了挺胸膛:“不不错!你还不快走!”
那小贼眼珠转了转,凶狠的眼神又退了些:“你到底是想让我走呢还是想官府把我抓起来?”
必大少愣了一愣,只觉这小贼忒是古怪,愈发的心中发毛,再往后退几步,这小贼却又跟近几步,两人一退一进闹了半天都不做声,直把旁观的管家看傻了眼。
必大少一退再退,这小贼亦步亦趋,不胜其扰的关大少终于开口发飙:“你这恶贼到底居心何在?要杀要剐只管动手便是,这般缠著本少爷所为何来?”
那小贼本是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此刻却不知为何转开了头,关大少看得清清楚楚,那黑巾之外的肌肤竟是一片雪白粉嫩,耳根处更飘起一层淡淡粉色。
必大少离他如此之近,只看得心神一荡,忍不住暗想道:“难不成这小贼却是个女子?”耳中但听得那清脆的嗓音软软骂了他一句:“大胆!什么缠著你说得这般难听算了算了,今日就饶过你,我走了!”
必大少此时尚未回过神来,自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那小贼飞身而起,轻盈的身形在空中打个璇儿又再回转,眼前影子一晃,耳上突觉巨痛,显是被人狠揪了一把,那行凶之人却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一声轻笑在耳侧回荡不休。
必大少惊呼一声摸上伤处,火辣辣的疼痛中另有几分难言滋味,不知怎的,他脸上也跟著变得火烫,眼神直直看向那人离去的方位,发了好一会呆。
待他正了面色转过身来,只见他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面有忧色、欲言又止,他微微一愣,开囗问道:“啊莫不是府里又被砸坏了什么物事?”
老管家摇一摇头,脸上忧色更盛:“少爷啊,他没有砸烂什么物事,反而送了些银子来说是赔给咱们关家的。您别怪老奴多心,这小贼的所为可是大大不妙天下哪有赔银子给苦主的贼呢?若不是他脑子坏了,便是另有图谋,少爷千万别被这小贼迷惑了”
必大少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最后是脸上一红
方才可不正是险些被那小贼迷惑?回想起那一刻暧昧旖旎,他暗中羞愧定力太浅,勉强清清嗓子回道:“我省得,那些银子也别入帐了,关家祖训有云不义之财不可取,若那小贼下次再来纠缠,正好退还,以免多生瓜葛。”
老管家这才捻须而笑:“嗯,少爷说得是。”
话是这般说,待到那小贼再次前来之时,关大少又不在府中,老管家当仁不让,将那小贼拿来的银子迎面扔回去,只把那小贼气得大发雷霆,少不得好一阵拆墙踢瓦。
必家上下饱经惊吓磨难,待关大少回府后众人都七嘴八舌的哭诉起来,关大少也是听得心惊肉跳,再看看自家本已破败的庭园竟是被拆了一半,自是万分肉痛。
耐不住众人相劝,关大少痛定思痛,终于狠下心来做了笔赔本生意广发招贴,聘请护院!
版示是贴出去了,前来报名的却寥寥无几,佳因那告示之上所列的酬金,实在是以关家财富之巨,请人又如此的小气,只有那穷疯了的江湖落魄之士会去应聘。
既然落魄若此,再高的武功也会大打折扣,不说后面两关了,光是第一关的“举石狮”便至今无人可以通过。关大少继续长吁短叹,老管家继续劝他加重酬金,却在某日来了个能人,只一只手便将关府门口的那座石狮子高高举起,间中还能开口与人说话。
而且这个能人竟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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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大少惊闻下人上报此事,很是好奇的亲自去府门观摩,初听时还有几分嘀咕,担心这难得一见的能人,便是那天杀的小贼前来戏弄。
自那日之后,他时时怀疑那小贼是个妙龄少女,待亲眼见到府门口那位奇女子,心中却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庆幸多些那女子身材高挑,浓眉大眼,肤色微黑,虽然面目姣好,但一眼便能看出她绝非那个小贼。
既然过了第一关,那女子自然接著便要闯第二关,奇的是不管硬功、轻功、打斗、暗器这女子皆是样样精通。饶是老管家年轻时见识过不少大内高手、江湖大侠之流,也对这女子的一身武功啧啧称奇。
闯到最后一关,换了关大少亲自上阵,此关最是难过,关大少美其名日“面试”
所谓“面试”其实便是关大少摆张桌子坐在那女子对面,一本正经的问那女子几个问题,什么姓甚名谁、祖籍何方、为何干上这个营生、此前有些什么经历、遇到贼人上门会如何保护主人、对酬金是否有其他要求等等。
那女子老老实实的回道:“小女子姓黄名凤,出生乡里,家中贫苦,姐妹兄弟又太多,父母就把我送给一个过路的老道士,那便是我师傅了。苦学十几载艺成下山,本想凭著一身武功行侠仗义,奈何身无银两,度日艰难,做大侠是没有银子可拿的,小女子却实在要吃饭。后来辗转多处,许多主人家都不愿请个女护院,便算去当镖师,也都被其他的男镖师看不起,还有那借机轻薄的。每遇上这等事,小女子便要气得打人打过之后自然不能再待下去。这次来到京城,本想寻个高薪之职多赚银两,哪知京城之中风气更是不堪,一来二去,小女子寒了心,准备打点行装回老家种田,正要离去时不巧瞧见了关府的这张告示。事到如今,小女子只求正正经经的混口饭吃,不荒废这身功夫又能养活自己便罢。什么高薪厚职,侠义虚名,小女子再不妄想了。关爷若是留下我,虽不敢说高枕无忧,但凡有人想要害您,小女子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
必大少神色平和的听完这席话,沉吟半晌方微微一笑:“黄凤姑娘,难得你这般人才,却不嫌关家出手寒酸,关天富正是求之不得。”
黄凤“啊”了一声,面上的平淡疲累之色立时化作惊喜感激,她读书本来不多,方才那些一话语都是每次找活时说惯了才那般流畅,她本不报什么指望,却没曾想这个旁人口中“刻薄吝啬”的关大少如此轻易就录用了她,言辞之间竟还这般尊重有礼。轻轻的两句话,令她一扫年余来被诸多男子轻贱的心酸,忍不住咧子邙笑,对著关大少认认真真的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关爷!”
必大少连忙起身来扶,却哪里扶得动分毫,只得苦笑着点点头:“黄凤姑娘,何须如此大礼,关天富受之有愧。你若再这般客气,就是嫌关家给的银子太少,呵呵。”
黄凤性子虽单纯得紧,也知关大少只是开个玩笑,这便彻了力道站直身子,耳听得关大少继续说道:“关府久经小贼滋扰,人心惶惶,不知姑娘何时可以搬进来?”
黄凤又是一喜,她这几日哪里还有什么正经居处,只栖身在一间郊外的破庙里,紧接著关大少的话头道:“随时可搬!”
“呵呵,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如何?”
“嗯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于是自这日起,黄凤便住进了关府,她性格爽朗、待人坦诚,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欢快得很,加上武艺高强,却从不欺负旁人,看见老迈的下人做事不便,还经常出手相助,连关家的奶娘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嘀咕著这位黄姑娘若能再像个女子些,与自家的少爷倒还算般配
难得有这么一个适龄女子,相貌也长得不赖,虽出身穷苦,举止粗鲁,却有这么一身高强的武功,难得的是黄姑娘似乎对少爷甚有好感,少爷也似乎对她轻言细语、另眼相看,自打黄姑娘来了府里之后,少爷还时不时一个人发起呆来,要不就是莫名其妙的嘴角含笑,问他在想什么,他却是死活不说。
左看右看,少爷那副样子都像是对人动了心,这可是少爷二十多年来的头一遭。那人嘛,哪里有十全十美,有这位黄姑娘随侍在侧,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出去谈生意时便安全了许多,即使出个远门也不怕寻常的盗贼强人了。
说起关大少嘛,这几日确实有些心神不宁,自黄凤姑娘进了关府,那个天杀的小贼就再没来过了。莫非是某日潜在府里,知道关家请了这么个高手来护院,因此闻风丧胆,再不敢上门騒扰?又或是在别处做案被擒,已经抓进大牢了?那可真是真是大快人心。
他思前想后,那心里总是悬著,终有一日忍耐不住,亲自去了经常中消息最灵通的茶馆花费几钱银子喝了一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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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只听得八卦乱飞、惊奇香艳,这个说哪家的小妾与人私奔了;那个说哪家的少爷染了花柳一病呜呼了;还有的说哪个高官老而风流又得了儿子、甚至连皇宫内院的风流韵事也有人敢拿来乱嗑。
最新最奇的流言出自那有名的赵家,道是赵家那个臭名远播的独生子、京城第一恶少赵思齐,眼看要断了老赵家几代单传的一脉香火。
其人年纪轻轻,长著一副小娘们似的美貌,平日里毒舌如簧、眼高于顶,京城那么多美女名媛都看不上。前些日子性情大变,看着倒是成器了些,也有几个姑娘对其芳心暗许起来,他却照样回绝,活像是只有天仙才配得上他似的。
现下可倒好,染了个满身生疮的怪病,一下子又变得鸡犬不闻,铁定找不到姑娘愿意嫁给他了,只单单急坏了那赵家老爷。这便是老天有眼,不善之人终有恶报,人不收他天也收
必大少听得连连摇头,这坊间流言委实恶毒无聊了些,就算是这姓赵的品性刻薄,伤了些姑娘的心,也只是德行有亏,罪不至死吧,何来什么恶人恶报之说
别人家的倒楣事被他们如此加油添醋、恶意瞎侃,竟变做茶余饭后的一时笑谈,只不知若有天临到自身之时再被旁人如此般踩上一脚,又是什么滋味、哪番光景?
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买卖,他关大少可是从来不做的,关家的生意经里,总要给人留一条后路,也算是给自己留上那么一条。
他听得皱眉,正想结帐离开,却听得方才口沫横飞的一人大叫出声,捂著脸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嘴里破口大骂道:“谁?哪个小兔崽子敢砸老子?”
茶馆里众人都是窃笑一片,但无一人开口回应,那汉子横眉怒目的坐下,不过须臾又跳起来大喝,这次却是手摸后脑:“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这次连关大少都忍不住莞尔失笑,那汉子表情虽凶,可惜眼神闪烁、四处乱转,显是心中害怕所致。
那汉子又骂了两句,楼上雅阁便传下一句轻喝:“住口!你们这些大胆刁民,在此妄议皇家是非已是大不敬之罪,若再不收声,就等著杀头吧。”
这声音十分的悦耳清脆,语声虽然不大,却透出一股天成的威严之气,楼下众人都是一呆,稍稍聪明些的已在心里揣摩出门道来,听这人说话口气,分明就是官家中人,就算猜错也好过被抓个正著
有那胆小又聪明的连忙起身就走,不敢回头再看,其他人眼看势头不对,也都三三两两纷纷离去,唯有那关大少,心里“咯瞪”一下抬起头向上张望,只想看清楚那人的脸面,一双脚也不自觉向著楼梯那边移步。
走到楼梯近前,却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伸手相拦,面无表情的沉声道:“楼上已被我家公子包了。”
必大少愕然止步,险些笑了出来,那小贼大白天的公然冒充官府中人且不说,连派头都学了个十成十,这京城中莫非真没了王法?
他玩心忽起,沉下脸对那汉子回道:“大胆,你可知本少爷是谁?竟敢阻拦本少爷去路!你家主人与我可是熟得很。”
那汉子也是一愕,上上下下扫视他一遍,末了仍是老不客气的摇头:“没见过。莫非公子是外省来京的?敢问公子可是姓朱?”
必大少再愣一愣,这句问话当真摸不著头脑,楼上却已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一个纤细的身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面前极近之处。
他眼前微花,再看时只见一张灵动端丽的面孔,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珠一眨不眨盯在他脸上,眸子里唯有笑意流转。
他此时也是忘了说话,只乖拼著那张似陌生又觉熟悉的脸,两人对视良久,俱不开口,旁边立著的汉子倒不知为何背脊一阵发麻,忍不住轻咳一声,大步跨前:“十二公子!您没事吧?”
这声询问便似惊吓到两人,双双移开眼神低下头去。过得片刻又再对视,那小贼对那汉子随口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汉子面露难色,嗫嚅道:“这恐怕不妥,太大公子吩咐,叫小人不可离开十二公子身边一步。”
那小贼满面不耐,回头骂道:“少拿哥哥压我!你方才便在楼下,哪里没有离开一步了?”
那汉子结巴道:“我那是十二公子你”“得了得了,你就在这里候著吧!”那小贼十分粗鲁的对那汉子丢下这句话,转身与关大少说话的声音却是变得斯文温柔:“上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必大少此时才注意到那小贼的衣著,但见镶金带玉,华贵无比,虽不好凑近细看,以他在生意场上的历练,粗扫一眼已知每一样都是值钱之物。
这些东西想必都是些不义之财,他心中大是不以为然,立时萌生敬而远之的念头,奈何双脚不怎么争气,自顾自跟在那小贼身后一起上了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