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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荣安居外,下轿进院。门廊外燃着明亮的灯笼,但落射脚下,光线仍是微暗。大爷提步跨上,似想起什么般转首轻拉过妻子的手,低声提醒道:“小心台阶。”
景晨的手则微微挣了挣,细语地答道:“谢爷的关心,妾身能看清。”
大爷周身便又漫上那种磨人的无力感,慢慢松开掌心,任由她抽离。转望向笑语不断的主卧,复又在心底寻了个理由:因是人前,她才闪躲的吧?
景晨显然没有那般多想法,静静地跟在大爷身旁进了屋。伴着婢子“大爷和大奶奶来了”的通传声,才进门就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
老夫人着了件茶褐寿字纹的褙子,头戴深紫色抹额,梳着简单的发髻,鬓角处银丝外露,正笑盈盈地坐在摆了梅花式填漆小几的炕上。大夫人同二夫人围在她周边,不远处站着的二姑娘与三姑娘亦有说有笑,着了桃粉色褙子的婢女在旁续茶,屋内气氛热闹喜庆。
景晨同大爷上前向众人请安,两位姑娘同她们见礼。老夫人眉梢带笑,乐着唤了声“浠哥儿”便说道:“方才你表婶派人传信回来,称是明早就该进城了。”
大爷温和而笑,似乎并未有多少激动,只答道:“祖母您记挂着表婶,可是给盼着了。”
“是啊,终于要见着了。”老夫人转首吩咐:“老二媳妇,明日午膳就摆在我这,记得让厨子多添些菜。对了,琦丫头最爱那道符离集烧鸡和冰糖湘莲,还有,不能给忘了水晶肴蹄……”
二夫人自是应话:“母亲放心,儿媳都记着呢。”
大夫人别开视线,漠然无声。
“烨儿,不准再提那事,若教老夫人知晓了,小心扒了你的皮!”
人还未至跟前,那尖薄的声音便从院外传来,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屋内人不禁都沉色望去,伴着紫团簇的帘子掀起,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便是三夫人扯着五爷胳膊进屋的场景。
三夫人梳着高高的牡丹髻,斜插了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步摇,点翠南珠的金簪,大红色刻丝及膝窄袖褙子,转首面向大家时目光微斜,有种肆无忌惮的张扬。五爷着了红褐色圆福字长袍,面色愁苦,颇有些不情愿地往前挪进。
老夫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训斥儿子,偏得跑到这荣安居的院子来?方才的喜气微散,端过茶盏便小饮了口。
二人请安,老夫人面上总是给足面子,往后瞅了眼问道:“老三还没回府?”
“店里忙了些,母亲您是知晓的,各行各铺的掌柜每晚都要回话。”这话中,便有意诉着她家丈夫如何辛苦等意味。
三房张扬,景晨是知晓的,一如五爷的荒唐嚣张。
“哟,大侄媳,听说你今儿开始看帐了?”说着不待她接话,三夫人便拖长了音续道:“你年纪轻,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
“对的,嫂嫂,母亲总也帮我父亲管账。”五爷积极地蹿到三夫人身前,满目晶亮地盯着身前的人儿。
屋里的气氛便略僵了起来。
大爷上前拽住妻子的纤腕,含笑客气地冲对方说道:“劳三婶费心,您辅助三叔已是辛苦。涟儿有何不懂的,小侄自会说解,不敢劳烦婶婶。”半侧了身挡住某人的目光,带着景晨移至旁处。
老夫人心里憋得气怒,最后换上平常的语调随意问道:“方才嚷着是何事,倒说得我要为难了小五似的。”
“祖母。”五爷顺势走上前,讨好般言道:“孙儿想问您讨个人。”
众人难免侧目,这可是又看中了哪个婢子?
“烨儿,休得开口!”三夫人厉声怒斥,上前扯过儿子就骂道:“你屋里的人还少?再添下去还不得比过了你大哥?!”
大爷面色蓦沉。
这是含沙射影地说责起了自个?因为前几日逼得他们还上了那批银两,失了好处,故而才借此发泄吧?
老夫人的面色越发不好。
“烨哥儿院子里人原就不少,我家浠儿屋里可都是正正经经的妻妾。”总沉默着的大夫人突然开口,眸带轻蔑地往三夫人处瞟去。
后者面色煞白,未有料到她会如此不留颜面。
老夫人便拉过了五爷,低声询问:“烨儿是想要谁?”
五爷方张口,三夫人便抢了话说道:“母亲,媳妇知晓您疼爱烨儿,只是这婢子咱真不用添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瞅向大爷,怪调道:“烨儿毕竟不比大侄子矜贵,哪用得着那么多人伺候?”
这话中,浓浓的皆是酸意,暗带嘲讽。
景晨只感觉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渐重,目光微抬了望向大爷,后者面无波澜,顷刻才松开。
门外有人禀传晚膳已然备好。
老夫人便率先起身,带着众人去厅堂。
三姑娘君宛乔语气天真地说道:“咦,二哥哥还没来呢。”
“没几个月就秋闱了,连基本的文章都没记熟,让他在清晖院里自己用。”老夫人语气严厉,三姑娘忙住了口。
景晨则忆起下午在院外遇着二爷的场景。
饭后,老夫人低问起景晨账目看得如何,可有难处等等。景晨只道才方接触,看的慢得过些时日来一并请教。大爷打量着烛光下丽容秀眉的妻子,突然记起方才三婶的话中暗指自己妾室众多,缓缓就垂下了脑袋。
回到晴空院,一改先前去书房的举动,大爷径自跟了妻子进卧室。
景晨转首,望着丈夫方欲开口,大爷则先道:“我不去宋氏那。”
闻者敛色改言:“妾身唤婢子来服侍爷。”说完福了福身又道:“祖母交代的账目还未看完。”
话中意思,何其明了?
大爷面色微愣,终是颔首,心底却漫上失落。
她真的在避开自己,而他却不愿亦不曾想以丈夫身份强留了要她。
烛火滴落,合上手中的珠心算籍,大爷目光有些迷离。本是想亲手教她,与她讲解,对方却好似从未想过倚仗自己。她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所应变的态度,令他望而止步。
大爷甚至不明,如她这般的女子,什么时候才会是需要自己?亦或是,他能给她些什么?
紫萍进屋换茶。
“我平日在书房,你们奶奶都做些什么?”
紫萍微有诧异,跟在大爷身边这般久,她还是头次听主子询问妇人之事。即便是宋姨娘,也未见他如何关注过她的举动。爷在书房办事,奶奶烛下等候,不是最寻常不过的现象吗?
思及此,难免觉得惊讶,从前即使非繁忙期,爷每晚也都要在书房呆上好些时辰,今日怎么这般早就回了屋子?想到隔壁通亮的次间,不由觑了眼主子,是想特地来陪大奶奶的吧?
“奶奶常看话本。”
大爷显然吃惊,那般端庄得体的妻子,读话本趣事?
“去拿来我瞧瞧。”
紫萍福身应至内室的小箱前,取了好几本过来。大爷翻阅,不过是街坊里那些陈年旧事,或是各地过去的琐事,眉头微微缩紧,她个妇道人家,怎么会喜欢这些?
紫萍见大爷神色凝重,默声便欲退下。
大爷却站了起身,放下手中之物,理袖道:“收起来吧,这几上的书待奶奶回来交予她,今晚我宿在书房。”
紫萍满面疑惑,铺子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大爷跨出门槛,瞟了眼隔壁的屋子,侧首吩咐道:“别让你们奶奶太晚睡。”
“是。”
转至书房,大爷在书案前坐了许久都难定心,起身来回踱步,连自己都觉得匪夷了起来。那是他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妻子,怎的就生了种不能近碰的心理?夫妇伦常,天经地义。还记得初次共枕时她小心主动的触碰,大爷心涌悔意。
妙儿有孕的事,她必然是伤心的。
连续几日留在宋氏屋里,他眼前总浮现着她的颦笑,想象着她独眠的场景。于是方才,大爷都能料到她必然又会贤惠地以宋氏有喜将自己推出新房,故而才抢先开了口。
妻子虽未表露些什么,但大爷看得出,自己的留下,让她紧张了。
他曾以为男女之事,便是水到渠成,且如此名正言顺,有何好尴尬的?若自己不来书房,难道她就可以彻夜不回房?
大爷只是不愿妻子隐忍着接受自己。
约莫亥初,景晨都看得有些心不在焉时,紫萍走进提醒:“奶奶,该歇息了。”
景晨抬头,似有迟疑。
“爷在书房,许是今夜忙不完了,嘱咐奴婢提醒奶奶早些歇息。”似乎些担心对方多想,紫萍又解释道:“夜寒,奶奶仔细受了凉。”
他去了书房?
景晨微讶,“可是出了什么事?”
紫萍则摇了摇头,移开视线答道:“许是早前落下的事吧。”
景晨便没有再问,心里却似有道热流淌进。她有意表露出疏离,大爷竟是没有责怪质问,反倒顺了她的心思。眨了眨眼,起身回房,躺在被窝里,望着帐幔内侧的如意结,沉沉闭上了眼。
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意愿,从来没有……
半夜,却突然惊醒,景晨满身热汗地坐起身。
她梦到了八娘临死前狰狞的面容,瞪大了双目望着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唇畔字字诅咒:端木家的姑娘谁都逃不过,谁都不得善终!
汗液沾住了景晨的发丝,胸口起伏剧烈,面色惨白。
“奶奶?”
值夜的紫芝听到里间动静,捧了灯烛走近,隔着幔帐轻声询问:“您没事吧?”
“备水,我要沐浴。”
清洗后再次回到床上,景晨低低吩咐道:“多留几盏灯。”平躺着,却再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