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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
项府中,仆人们忙碌穿梭著,他们手中各提著一只红灯笼,分别去长廊、屋檐下挂上,而在这些仆役的身后,立著一名老者。
“快啊,天都黑了大半,灯再不挂好我们今晚都得摸黑走路啊。”
吆喝的老者顶上无发,眼角旁有几块老人斑,身子骨瘦得好似风吹就散,兴许是嘴中好牙没剩几颗,他说起话来总比常人还要含糊、还要慢。
这人便是项府总管,是项古流自战火摧残的村庄所救回的老人,名日项凯。
今天夜色黑得快,项凯比平常时间还早些的吩咐仆人们点灯,他老人家身子骨没办法做活儿,只好在后头指派他人做事。
眼见这里灯点得差不多,项凯正要唤著大伙去其他地方挂灯时,远方长廊忽地奔来一道身影。
“项老,项老!不好啦—”
小厮项甲边跑边喊,一只手还慌张地朝项府大门指去。
“啥不好?我好得很!”项凯顿时回头,朝项甲怒声疾呼。“你们总说我老了痴呆啥都记不好,胡说!我今年也才二十岁,年纪轻”
“不是啦,项老!”项甲心急地攫住他,一把拖起项凯的臂膀将他拉走。
“是主子,主子他不好”“什么?!”项凯大惊,急忙甩开项甲的手。“你别乱说话啊,少爷他年纪轻轻有啥不好的?他又不像我人老会痴呆,身子骨和脑袋都好得很”
项甲无奈地对天翻翻白眼,懒得听项凯唠叨,对于他一会儿说自己年轻,一会儿又说自己痴呆的诡异行径已司空见惯。
项甲懒得解释,干脆拖著项凯去大门那里,一切就能说清。
“唉,别走这么快,虽然我人还年经,可最近老是走几步路腰就痛啊痛痛痛痛,就跟你说走慢些”
项凯一路哀呼,穿过长廊、院落,这会儿终于走到项府前厅。
按著酸疼的腰杆,项凯嘴里仍咕哝几句哀叫,待他抬起老脸朝前厅望去时,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头数十名仆人像坑诙散骨头的模样,全都挤成一团,脸色惨白,牙关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你们全抱在一块做啥?”
厅前的仆人们没人吭声,仅用那闪著水光的两目与项凯相视,他回头想问问项甲,却发现项甲已窝囊地躲到他背后。
“项老。”
听到有人叫,项凯于是又谓回视线,看向府门。
爱门那里灯已点上,项凯可清楚看见项丹青人就在前院,脸上挂著苦笑,他怀里还抱著个姑娘,姑娘脸色苍白,双眼闭合。
项凯看得呆了,宛若石像般定在那里不动。
然而,真正让他看呆的不是项丹青怀中的袁芷漪,而是那些、那些
“项老,你说这该怎么办?”项甲闷闷的嗓音自后头飘来。
向来不近女色,让人以为他喜欢男人的主子竟然带个姑娘回府已够让人吃惊,没想到主子还带著一群野兽回来,其他的姑且不说,光是看看那立在兽群前的两头猛兽,它们浑身浴血,看来凶狠至极,可把大伙吓坏了啊。
数道求救目光全都投在项凯身上,可项凯仍是直挺挺站著,什么话也不说,半晌,就见他两眼一翻,身子僵硬地往旁栽倒。
“项、项老?!”
在项凯昏倒的同时,蹲在棕狮身旁的大虎猛然发出令人惊怕的虎啸,厅前紧抱成一团的仆人们闻此兽咆,终于忍不住放声惨叫。
“救命啊啊啊啊啊”见家仆们仓皇逃命,项丹青深感意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长廊方向狂奔,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喂!别走啊,你们好歹留个人下来,喂”
仆人们只顾著惨叫,且极有默契地齐往同个方向逃命,有几名壮汉则是负责架走昏厥的项凯,一转眼,刚刚还热闹的前厅骤然陷入冷清,除了依稀可听见的呼救声渐去渐远,现下的余音,便是自厅前呼过、卷走飞沙落叶的风声。
少顷,项丹青略感无奈的往旁睨了一眼,看着那正慵懒地以前爪搔搔颈窝,把一群人吓跑的肇事者。
这呵欠打得还真是刚刚好才无奈地睨视大虎,项丹青怀中的人骤然发出细微低吟,他惊得扬高两眉,注视怀里的袁芷漪。
袁芷漪敛紧眉峰、低声吟喃,一手按著发疼的额际,那双紧闭的眼眸下一刻倏地睁开,与他四眸相对。
乍见项丹青忧容,袁芷漪怔忡,心头有股熟悉感如海潮扑岸,攫走她心底沉淀多年的细沙。
“你是谁”
听见她开口,项丹青大喜,略施劲地拢拢她比从前更为细瘦的肩膀。
倚著他的胸膛,脑袋一片浑沌的袁芷漪昂首,蒙蒙视线里,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读这份难以解释的熟悉。
这人是谁?
那略带傻气的笑,还有浓眉、总是盈著让人感到愉悦光彩的黑瞳,鼻子、优美形状的唇
纤细指尖随她的意念在他的五官上游栘,然后,她嗅到一股淡淡幽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香气。
神智一点一点地回到脑中,虽仍有些恍惚,可袁芷漪却睁著眼好似发现什么。
“丹青?”
项丹青欣悦弯唇,心头有说不出的高兴,脸颊微倾贴于脸侧的那双纤掌中。“是,是我。”
幸好她还认得出他,毕竟十二年没见,他们彼此的模样都变了。
凝视著这远比记忆中还要成熟的脸庞、袁芷漪心里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里是西京吗?”
他颔首。
靶受贴在手心上的头颅上下轻点,压在袁芷漪心头的大石也在这刻卸下。
“西京、西京终于是西京”她的嗓音飘匆,卸去心中重担后的她感觉自己如轻羽飞扬,忽地,她合上双眸,原本贴在项丹青颊边的手也软软垂下。
惊觉脸边的柔软倏地抽开,项丹青瞠圆双眸直睇著怀里的袁芷漪。
“袁姑娘?!”他惊呼,摇动她数次却不得回应,他心头焦焚,随即抱著她在长廊上急奔,沿途大喊来人。
未点上灯的长廊光线昏暗,隆隆跫音全来自尾随项丹青狂奔的兽脚下,挟著它们喘动的粗息?在此阴暗长廊中,这些声音更教人听得胆寒,使得家仆没有半个敢现身。
抱著袁芷漪跑这么久,就算腿没跑断手也抱得酸了,项丹青停下脚步喘息片刻,朝她忧心道:“袁姑娘,你先撑著点,我带你回房后马上去请大夫。”
袁芷漪蹙起眉,神色惨白。“不用”
“这怎么可以”他愕然大喊,扯著他前襟的虚弱指劲阻断他的话,项丹青俯首觑著她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的苍白脸色。
“请大夫没用的”她硬从牙关挤出这话,稍后又蠕动著唇似想说什么。
听不清她口中呢喃的字句,他倾耳在她唇边,专注聆听。
“丹青,我’她深吸口气,嗓音虚弱颤抖著。“我是饿昏的,就算去看大夫,他也只会叫我多吃几碗饭”
忽听这话,项丹青原本还担忧的模样顿时像抽了筋般的变得僵硬。
他看着她,可她那模样明明就是虚弱得额沁薄汗,像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你不是因为得了重病,或是性命垂危之类的?”
袁芷漪咬牙道:“我一个学医的还得病早逝,未免也太难看了”
她表情写著“宁饿死,毋病逝”的坚决,可看在项丹青眼里却无言以对。
依他观念,饿死比病死还要丢脸。
在原地迟疑了半晌,最后项丹青唉了声,还是选择将她抱回房里,那眼熟的圆拱门已近在咫尺,他赶紧跨入门内、来到后院,一脚踹开寝房的门抱著她入房。
“袁姑娘,这是我的院落,今晚你就先睡在这。”他边说话,手一刻也没闲,将她放妥在床上,拉超薄被替她盖好,然后便要往门口走去。
专注看着他忙碌的袁芷漪忽见他转身离去,她乌瞳微张,原本还没劲的柔荑猛地攫住他的衣袖。
被她这么一扯,项丹青愕然回首,见她几乎半个身子悬在床铺外,就为捉住他。
“你要去哪?”她目光紧紧盯著他。
“我去厨房里替你煮碗粥”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不用?”他不禁讶呼。“袁姑娘,你还饿著,多少吃点东西吧”
“饿也不会饿死人,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低应,似乎把过往吃足苦头的事藏着,不肯说。
不是第一次?项丹青疑惑地蹙起两眉,凭著外头透入的月光,他静静瞧着她。
这张脸庞与从前相比,不止美得更多也清瘦,方才抱著她时他甚至能摸出那腰身多细,简直单薄得连风都吹得走。
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留下来陪我。”她执意不肯放手。
“你真的不饿?”他还是不放心。
袁芷漪摇头,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不敌她眼里执著,项丹青无奈地叹息,妥协的回到床边坐下。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变了?’变得有些爱要性子,虽然表情仍是冷冷淡淡的,可她若搭个娇笑,那便是了。
“我只是不想再错失。”这微声呢喃他没听清,她迳自握起他一只厚掌贴在脸颊,像是当作枕头般压在脸下。
乍见她这番举动,项丹青心弦一扯,慌忙想把手抽回,她却是拽得更紧,甚至与他十指交扣,打死都不肯放。
“袁姑娘,你’他双颊热烫,有些坐立难安。
“别乱动,我若是睡不好就是你害的。”她轻转螓首,几乎是把脸埋入他掌内,柔嫩唇瓣与他的掌肤轻轻摩挲著,她合上双眸,深深吸口气。“你手上有杏花味”
项丹青噤口不语,可另一只掌已泄漏他为何带有杏香的原因,抚著胸前微鼓的衣襟。
他佩带这只杏花香包十二年,一身气息早被杏香给沁染,虽然对个大男人来说一身香气有些奇怪,可对他而言,那感觉就像她仍守在身畔。
握著他手的人儿不再有动静,袁芷漪似是已陷入梦境。
他默默凝望着她,原本按著胸口的手情不自禁伸去,为她拨开面上的发丝。
十二年来,他常常作梦,梦见自己在杏林里看着她睡容的那晚。
每至梦醒总有些惆怅,因为佳人不在身旁,梦里的温度仅是个揪心回忆,他注定碰不著她,只能在午夜梦回里暗自神伤。
而今,他的手贴着她的脸颊,阵阵温度透过手心传至心底,暖了。
同样的深夜,可这晚他不是在作梦,他确确实实地见著了她。
他为她抚顺每一根散乱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怕一个用力便把她给碰碎了,只剩心头虚影。
“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他低声问道。
十二年来的空洞在这刻一点一滴填补上,他心里复杂得自己也摸不清,只能在这指梢的触碰间给予自己有力的说服她在眼前,确确实实的在。
他不间断地抚著她的发丝,直到他感到沉重的疲惫感袭来,那抚著细发的掌渐渐的不再有动静,项丹青倚著床柱,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斯时,本该是熟睡的袁芷漪睁开眼。
她先是望着坐在床边熟睡的项丹青,而后她掀起薄被,曲膝坐在他面前,就著月光端详这张许久不见的睡脸。
她将下巴靠在膝头上,看着看着,她偏偏脑袋,伸出纤指轻划过他的脸。
靶受颊边的搔弄,项丹青拢拢眉心,可他并未清醒,只是偏过脸继续睡。
房门没关,屋外的凉风一阵阵拂进,袁芷漪拉起被子将自己偎进他怀里,以薄被裹住彼此,又伸手进他衣襟内摸索,片刻后,自他怀中掏出一样物品。
藏青色的杏花香包,那是她缝给他的。
她感到这杏花香包微微温热,那是他的体温。
“这些年来我在找人。”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眸里浮出水雾。“我在找一个,曾给过我承诺的人”
她略撑起上身,将这话轻轻地送到他的唇边,连带她的吻。
香包被她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半垂双眸,四片唇瓣交叠著,彼此的气息交换著,月光透进,将他们俩相倚相偎的身影映在冰凉的石地上。
这天夜里,项丹青依然作了梦,
他梦见十七岁那年在杏林里度过的时光,在某个皓月当空的夜里,袁芷漪睡在他身旁,他情下自禁从她身上偷走一个吻。
那日,落下的杏花很香、很香。
月下的她,也好美、好美。
翌日,房外的鸟声啁啾,将熟睡的项丹青给唤醒,他眨著仍有困意的双眼望向外头日光,略感刺眼,遂伸手揉著眼皮,一面转头望向床上,当他发现身上还倚著一个人时,倏地倒抽口凉气,原本环在袁芷漪腰间的手赶紧撤开。
为什么袁姑娘会睡在他身上?!
他将两手高举,愕眼凝视著袁芷漪,不敢妄动。
袁芷漪并未有动静,她窝在他怀中,一手懒懒地挂在他腰旁,似还在熟睡。
有别于她此刻的酣睡,项丹青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口中蹦出,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受,上次这般悸动便是十七岁那年在杏林里与她相处的时光。
他的胸膛起伏剧烈,她却是一点都不受惊扰的沉睡著,片晌,项丹青微俯首,觑著她熟睡的容颜。
人是长大了,可睡著的模样还是一样令人心荡神驰
忽地,他神色一凛,随即出拳狠狠打在脸上,揍出个淤青。
项丹青!偷吻人家这种小人勾当做一次就好,不要乱来!
脸上的痛觉刺刺麻麻,不断提醒他潜藏于内心的兽性不可任意妄为,为避免自己又在袁芷漪睡梦中做出不当行为,他将她自身上抱开,扶著她的头枕著软枕,而后又替她盖好薄被,所有动作都轻轻柔柔的,就怕吵醒她。
将她安置妥当,项丹青一眼都不敢多看便冲出屋外,他脸色涨红,脚步自那些随意乱躺的兽群中穿过,就在他将出圆拱门之际,倏地又被吓退几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圆拱门后探出数十颗人头,全都是昨天那些被兽群吓得不见踪影的仆人,其中也包括被吓晕的项凯。
“少爷,那位姑娘是谁啊?”项凯好奇问道。
还不等项丹青开口,项甲就率先嚷道:“你们看嘛,我就说过主子喜欢姑娘愿赌服输啊,今晚谁欠我银子一个都别少。”
听到这里,项丹青的眼瞠得更大。
他们拿这种事情开赌?!
“谁教主子从前都不近女色,啧害我赔了两锭银子。”
“你赔那点算什么?我之前还押了五十两,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就为了赌主子和司徒公子有断袖之癖,这回全都赔了真是”
“咦?你也押那回啊?我也是耶。”
“你们统统都别吵!少爷哪会喜欢男人,不然冯六小妾这回事哪来的?啊?”
仆人们纷纷把目光看向项凯,不知他为何可以把这种糗事光荣地大声宣扬,
“欸,说到这事少爷,该不会里头那姑娘就姓冯吧?”项凯眨著雪亮双眼,期待他的答案。
“她姓袁。”冷硬的字句从项丹青口里吐出。
项凯失望了。“不姓冯啊?”
“不是。”
项凯呆了呆,老脸突然一皱,转身便窝进项甲怀中开始冒泪。
“所以我可怜的干孙子要跟他娘亲流落在外无法认祖归宗”
理智线爆裂的声音顿时在项丹青脑中炸开。
“我根本就没有对那姑娘下手,哪来的小孩?!”
“所以就是会对姓袁的姑娘下手罗”又有人在旁边嘀嘀咕咕。
似是被人道中心事,项丹青的脸色又红了起来。“不要乱讲!”
“主子脸红了。”
“我就说嘛,把人家姑娘抱回来一定有企图。”
“世风日下,人心难测哪,啧啧啧啧”
嘀咕、嘀咕、嘀咕。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统,统、给、我、回、去”
带著羞赧以及愤怒的吼声在项府里传开来,其声浑厚有力,甚至还可传到几条街外,而房内那原本被项丹青扶回床上安睡的袁芷漪,此刻却是立身而坐,两眼看着门外。
大虎与棕狮匆地自门口出现,它们跨进屋里,踱步来到床边,趴在虎颈上的白兔跃上床,准确地扑进她手中,眨著红眼专注与她相望。
摸著手里白软软的毛球,袁芷漪轻声道:“我好多了,你们别担心。”
这时,门外又传来项丹青与家仆们的吵闹声,引得他们朝屋外望去。
虎与狮同时自鼻中哼出口气,似在不齿某人毫无威严,唯有袁芷漪的眸子里泛著光芒,看似心情甚好。
“这个呆子,还是这么容易让人骑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