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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薇霓发现,聂鸣锋没有夸大,他的确表现得公私分明。
此时,同样在那间北平馆子,他们共进晚餐,他对着她,一贯的谈笑风生,丝毫没把方才的工作情绪带到餐桌上。
那她是喜欢工作时的他,还是私底下的他?恐怕有点难以取决,因为各有魅力咦!脑中太过自然的自问自答,使她愣了一下。
什、什么喜欢她在想什么?不,她所谓的喜欢,不是那个意思等一下!她干嘛这么紧张?发现内心一直在自我解释,她哑然失笑。
“在想什么这么有趣?”对面的他兴味地问。
莫名心虚,她随便找个问题搪塞:“为什么你、嗯会想设立舞团?”
“人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笑道。“你不也找到了你的?”
“你是怎么找到的?”她想挖掘更多关于他的传奇。
他试着回想,却说不上来。“只能说,有一天,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离不开舞蹈了就像着魔一样。”他看向她。“不如说说你的故事。”
她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小时候,爸爸经商失败,家境不好,只能捡哥哥半长不短的旧衣服穿,帮纸娃娃设计美美的衣服变成我的乐趣。长大后,对服装设计还是热中,加上我哥他总是鼓励我,所以决定朝这方面发展。”
注意到她提及亡兄时,语气微顿,怕她感伤,他迅速接话:“你很努力。”
她笑着摇头。“你才是。”被他这样称赞,只怕连拚命三郎都会惭愧。“你老是给我一种感觉,好像没有明天一样,所以硬是把一天当成三天用。”
“唔也许是吧。”他微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现代舞的创始人说过,真正的舞蹈动作,不是发明的,而是发现的。舞蹈是一门永远的探索,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可以发现的太过有限,每想到这里,我就舍不得停下来。”
他眼神熠熠,热茶的冉冉白雾醺着他的脸,衬得那双深邃眼眸更黑更亮。他诉说抱负时,她在他目光里感受到深切的热情,这个神采奕奕的英俊男人,在这一刻显得更耀眼出众,教她呼吸一窒,莫名脸红心跳,低下头,一时甚至不敢逼视,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那双眼睛吸走这这是什么感觉?
“我懂你的意思”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她说:“创意都是永无止境的,我也希望有机会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尽量开拓眼界,挑战极限。”
她说得认真;他听着,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注视她,有点困惑和好笑地想:咦,他居然跟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女孩相知相惜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包玄的是,他还觉得,如果是她,应该可以理解自己的理想
回忆方才他们之间的那场角力“应该”被换成了“一定”
“你这个人怎么怎么只许自己龟毛!”
想到她不平的模样,他胸中又升起笑意。当他说自己有特权时,他打赌她一定在心里咒骂他,事实上,她脸上根本写着“拽什么”三个字。
然后呢,面对他的疾言厉色,满以为她会惶恐放弃,结果看看她说什么?明天看到成品,他就不会气了?还“我保证”?越想越好笑,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想什么这么有趣?”换她问了。
“在想你刚才的表现。”他笑吟吟,据实以告。
“那一点也不有趣,好吗?”
“我也这么想,但嘴巴就是会自己笑,你说奇不奇怪?”又逗她一句。
她瞪他,哼道:“你惨了,现在就笑成这样,等看到成品,一定会笑到嘴抽筋,而且心里想,老天,还好我听了她的话,改过实在太棒了。”
他听得大笑,于是她也笑了,惊奇自己居然会开这种自以为是的玩笑。跟他在一起,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情绪总似快板乐章,雀跃动听。
聂鸣锋笑瞅她,在今天对她有了更多了解。她虽年轻,却跟自己一样有理想和坚持,令他欣赏。说到底,她的求好心切,也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舞台想到这,他甚至感动了。
“你赶工归赶工,饭不可以忘了吃,知道吗?”
他的叮咛让她倍感窝心,乖乖笑答:“知道。”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却愿在工作上容忍她的任性,即使心里不高兴,还是给她机会尝试想法,平时也总是认真看待她的意见,从不因她年纪轻就小看她,这种尊重让她感动。
那她是喜欢工作时的他,还是私底下的他?
脑中不期然又冒出这个问题,这一次,她肯定地想,两个都喜欢
两人沉浸在对方带来的感动里,一时都忘了言语,四目相对,一时都有点迷失,迷失在对方的灵魂之窗里,连眼也忘了眨,仿彿在互相催眠,微妙的情愫悄悄流动,牵出一条暧昧的线,将空气圈套住,收紧、再收紧
“大碗酸辣汤!”侍者在这时吆喝上菜,打破了迷离的气氛。
他身体一震,将筷子撞掉,回过神来,弯腰捡起,想请侍者帮忙换一双,对方却已匆匆跑去服务别桌,只得先将筷子放桌上。
望向对座的她,他发现自己有点不寻常,竟无法说明刚刚在想什么?
清清喉咙,他找话说:“生意真好。”
她也略感局促,眼神乱飘,就是不看他,直到最后停在那碗汤上。
见她盯着那碗汤,脸色变得古怪,他问道:“怎么了?”倾身一看,吓!发现汤的表面居然浮着一粒指甲大小的可疑黑点。
“嗯”他摸着下巴,剑眉一轩。“这该不会又是你加的料吧?”
可恶,这男人很会记仇嘛。不甘被调侃,她瞪着他,撇撇嘴道:“是啊,这很补的要不要我帮你盛一碗?”
他哈哈笑。“还是算了,补过头,流鼻血就惨了。”
她不由得也笑了,感谢这碗不卫生的汤,给他们机会笑得理所当然,适时驱逐那些奇怪的不对劲,气氛自在多了,他们又说说笑笑起来。
正值晚餐时段,餐厅人声鼎沸,邻桌有小孩哭闹,但面前男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烈,她的眼睛跟耳朵都被密切镇定,愉快得根本不会注意到烦人的杂讯。
筷子动得异常慢,一个锅贴要分十口吃,明明心里挂念着要回家赶工,身体却赖着舍不得走,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跟他在一起,总是那么的欢快。
而看着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她莫名的有点出神了,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又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怦怦怦,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她若有所悟。
也许那是因为,她所谓的喜欢,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隔天,丁薇霓卯起来赶工,在演出前如期交件,当然免不了和团长大人再来个几次例行“沟通”最后顺利过关,拍板定案。
接着,在彩排当天,她终于碰见传说中的驴子。
在这之前,小虎曾谨慎其事,事先给她友善的提示:“如果喔,我是说如果啦,你不晓得怎么应付她的话,就对着她笑就好了。”
这样的形容,教人不免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嘛,唉,跟小熊维尼里的驴子有点像,动不动就忧郁悲观。她从小窝在电脑前,所以有人际紧张症,以前为了怂恿她一起学舞,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说到这,像是意识到什么,小虎忽地停话,懊恼地自打嘴巴一下。“你、你千万别误会喔!虽然她有一咪咪的神经质,不过她其实超可爱的,只是霹雳怕羞,又对自己乱没自信而已。真的真的,我保证你会喜欢她的。”
这时,丁薇霓看着眼前这个听说“超可爱”的人,难以理解她怪异的表现。
“你你你好”清瘦高挑的女子,一张鹅蛋脸,一把娃娃声,双手交握胸前,脸色发白,紧张得像随时要休克。她胀红脸,深呼吸,闭上眼,以慷慨就义的气势,颤声宣布:“希希希希望可以跟你做朋友。”
过了一会儿,她怯生生睁开眼,嗫嚅道:“我我说了吗?”
“说了说了!”小虎不知从哪蹦了出来。“赞哪,驴子,这次很成功呢!”
“真的?真的?”驴子惊喜地捣住嘴,仿彿中了头彩那样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喔耶,givemefive”小虎跟她击掌,拉着她转圈圈。
愣望面前兴奋不已的双人组,丁薇霓愕然,完全处于状况外。
“啊!”总算惊觉自己失礼地把别人晾在一边,驴子惶恐万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兴奋了请、请请不要讨厌我。”嘴唇颤抖,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0111001101101111011100100111001001111001”
“完了!驴子当机了,又切换到0和1的二元世界去啦!”小虎大惊失色,抓住驴子双肩,一阵粗鲁猛摇。“驴欸!驴欸!醒醒哪!说人类的语言啊”这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绍,之后无论何时想起,都让丁薇霓想笑。
忆起最初,聂鸣锋曾形容团员们是些很有趣的家伙,但她想,该说是趣怪比较贴切吧?不过要论最无趣的一个,肯定不是他至少,现在该是她才对。
“胡说。”听了她的想法,聂鸣锋想也不想地笑斥。
“难道你也打算用有趣来形容我?”她不信。
“有何不可?”他闲闲反问。
“我明白了。”她抱臂睨他,故意拉长声音说:“你的修辞学不及格。”
她挖苦人时,含笑的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感觉有点顽皮。
他也笑着,胸口热热的,没有说的是,他其实觉得,她很可爱。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的想法似乎越来越寻常了会不会是以前老听她哥哥这样说她,自己被潜移默化了?而他也记得,她哥哥还说过,她不喜欢被人说可爱,认为那像被当成小猫小狈,所以他没当面说出口。
只是,他忍不住笑想,即使是她这一点,也真的让他觉得可爱啊。
轻风舞团里,存在一种微妙的协调小虎三八又聒噪,驴子怕羞又纤细,狂欢大队每天吵得要命,瑞比大多时候却静得没存在感,开口只为谈公事。
在这里,气氛永远欢乐且充满活力,丁薇霓适应良好,就这么愉快地待了下来,以为不会有任何不快,所以从没想过,会碰上那桩意外。
记得清楚,那是一个周末假日,小虎说有要事相商,她特地前往舞团,一打开门,突然有人从门后跳出,大叫一声:“surprise!”
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听到那阵熟悉欢呼:“狂欢、狂欢!”
唉这些人,这次又找了什么名目要庆祝了?
好笑又好气的心情,在目睹小虎手捧的蛋糕时,瞬间僵凝。
“生日快乐!呵呵,二十二岁,马上就要毕业喽,前途无量,恭喜、恭喜!”小虎率先道贺。“对了,这蛋糕是驴子用心挑的唷,很漂亮吧?”
“小虎。”驴子在旁羞红脸,扯他衣袖,悄声道:“讲这干嘛”
“哎唷,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见丁薇霓站立不动,小虎俏皮地眨眨眼。“可爱的维尼熊,不会忘了自己今天是寿星吧?有没有超给它惊喜啊?”
她却恍若未闻,只直勾勾盯着蛋糕上象征岁数的数字蜡烛,面色木然。
“维尼?”她怪怪的哦?小虎一惊,想起告诉瑞比庆生计画时,她过分冷静地忠告他,不是每个人都会享受这种惊喜,难不成给那乌鸦嘴一语成谶
不、不会啦,他马上说服自己。瞧,她盯着蛋糕,眼眨也不眨,很入迷的样子呀,没错,她肯定是太感动而已,你看她感动得感动得夺门而出?!
砰!大门被重重关上。
飕兴奋之情极速冷却。
静默良久,有人森然发问:“我说小虎你该不会是搞错日子了吧?”
“这、怎么会不可能哪”小虎好冤屈。
“呜,是我的错,一定是我蛋糕选得不好”吓,驴子出现崩溃前兆!
大伙这可吓坏了,赶紧七嘴八舌安抚她:“想太多了,跟你没关系,真的!”
在场还没人明白,如果真是搞错日子,也许丁薇霓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非常愤怒。在电梯中,她气得握拳发抖,甚至无法顺畅呼吸。
是谁?是谁出的这馊主意?难道以为她会开心?!不,她最恨人这么可恶地探人隐私了!
踏出电梯时,胸口翻搅一股将近作呕的感觉,无法忍受继续待在封闭的水泥建筑内,她低着头,拔足跑出大厦,却在大厦门口不小心狠狠撞到强劲的撞击力使她立足不稳,差点跌倒,幸好对方先一步扶住了她。
“薇霓?”他叫出她的名字,语调因讶矣邙上扬。
是聂鸣锋。
“你”她太错愕了。“你今天不是有事”
“小虎说有要紧的大事,拚命打电话催我回来。”聂鸣锋笑问她:“你刚从上面下来?怎么,他们又在干什么好事?”
她说不出话来。
他有力的大手还握着她的手臂,诱人温度透过发冷的身体传递,她突然害怕,不着痕迹地脱开他的掌握,唯恐自己在这情况下会无法克制地投入他怀里。
一二三,她深呼吸,暗自数数,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你怎么了?”抬眸一瞧,他正凝目打量她。
“没事。”她缓缓摇头,庆幸自己已顺利镇压住动荡的情绪。
他端详她一会儿,似要确认她确实无恙。“这么匆忙,要去哪里?”
“我忘了个重要的东西在家,正要回去拿。”
“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想顺便在路上买点别的东西。”她扯扯嘴角。“那我先走了。”从头到尾,语气轻松自若得连自己都佩服。
真的没事了,连她自己也这样相信,转身离开,谁知才迈开两步,手臂倏然被人由后拽住什么?她惊愕回头。
“没事才怪。”他一使力,将她拉回身前,犀利的目光,看穿她。
虽然她神色如常,对答如流,但他敏锐地察觉她眼神有点飘忽,加上她之前不寻常的莽撞,在在显示出不对劲。
而只是这样淡淡的四个字,威力却像一阵狂风,霎时吹毁她的海市蜃楼。
糟了,好痛!她揪住胸口,痛苦地喘息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薇霓!”伸手支撑她,见她面无血色,他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她虚弱地摇头。“真的我我要回家。”
“我开车送你。”这一次,口吻坚决,不容拒绝。
短暂车程中,他面色凝重,嘴唇严肃地抿着,碰到红灯时,指尖在方向盘上无声轻敲,像在思索该怎么做。
她想,他心里一定充满疑问吧?以为他会发问,没想到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语。
到了她的住处,他熄火拔下车钥,不放心道:“我陪你上去。”
她呼吸梗住,傻傻看着他。
他他真好真的什么也不问?
咬紧下唇,心中莫名酸楚,想到那些团员,他们的用心却没得到感谢,可是,即使重来一次,她肯定还是会那样不可理喻。
尖锐的愤怒,让她无法顾及谁的感受,就算不知者不罪,她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有人以那样喜洋洋的方式,硬生生血淋淋地刨开这已被深埋的日子
“今天是我哥的忌日。”
啊。
是谁揭开了那个她长久以来企图遗忘的伤?那声音好陌生,嘶哑得足以刮伤耳膜。还是,那是她的灵魂在被泪海淹没前,不顾一切发出的微弱呼救?
眼眶骤痛,令她将脸埋在掌心里。黑暗中,脑海里不期然响起那句话:
“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把我当哥哥。”
幽幽的,仿彿来自遥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不不,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她在心中恸喊,声嘶力竭,奢望这样就能将讯息跨越生死界线,传达给那个人。
扮哥。哥哥。
第一次见到那个大自己几岁的男生,他装扮得活像个小绅士,穿衬衫西裤、系腰带,领口还打着个可笑的小领结,显然经过母亲的精心打理。
“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爸爸这样介绍他。
“嗨、嗨!”那男生对她热切挥手,笑露一口白牙。
像个呆子一样。她在心里毫不客气地想。
“我跟敏姨还有事要商量,你们到旁边去玩吧。”爸爸微笑道。
她低下头,小脸微沉。为什么她非得跟他玩不可?她又不认识他。
她讨厌这样的爸爸。如果妈妈在,就绝不会要她跟陌生的小朋友玩
等爸爸一转头跟那女人说话,她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却传来可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到了自己房门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住那人。
他却像没感觉到她的敌意,笑问:“你叫薇霓?是小熊维尼那个维尼吗?”
才不是。她又瞪他一眼,推门入房,伏在桌上,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走回门前,举在他眼前给他看个仔细。
“哗,你的名字笔划好多喔,你居然已经会写了,好厉害。”
哼,大惊小敝。“笨蛋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聪明。”他笑咪咪。“我啊,到了三年级才被纠正,原来我一直把我名字里的‘孟’写错成‘盂’,哈哈!很好笑吧?”
无聊她冷淡地睨他一眼,谁理他错把什么写成什么。
“嘿,你涸漆耶,笑一笑嘛。”他踏前一步,想表示亲近。
“不准你进我房间。”她凛着小脸,马上把门关到只剩一道小缝。
“欸”他搔搔头,一脸疑惑。“你为什么好像很讨厌我?”
她抿紧唇,冷冷道:“你才不是我哥哥!”砰一声,当着他的面,关门上锁。
待在自己的小小堡垒内,她爬到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生闷气。
那个敏姨也不是她妈妈。她只有一个妈妈。
然而,无论多么不愿,那两人还是在一星期后正式住进家中,那个男生住她对面原本是客房的房间,她因而变得不爱出房门。
就这样河水不犯井水的过了一阵子,有天睡前,爸爸来房内找她谈心。
聊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敏姨他们?”
她默认。他见了苦笑,张口欲言,她先问了:“爸爸,你忘记妈妈了吗?”
他顿时沉默,良久后,低声回答:“爸爸永远也不会忘记妈妈的。”
说完,他忽地别过头去,抹了抹眼睛,动作迅速,却没瞒过她,爸爸在哭吗?她噤若寒蝉,心里又惊又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就是因为忘不了,才会觉得寂寞”言尽于此,像是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摸摸她的头,道过晚安,起身离去,匆促的背影看来有点狼狈。
那天之后,她不再对敏姨母子闹别扭,却渐渐在爸爸面前封闭真实情绪。年幼的心灵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了她,爸爸还会寂寞,所以悄悄受伤了
那天晚餐后,她回到房内,关门时,听到有人叫道:“等一下!”
是那个臭男生。她皱皱眉,决定假装没听到,关门的动作非但没停,反而加速进行,想不到他一箭步抢上来,口中嚷嚷:“喂喂!你听我说啦!”
他伸手意图握住门把,却误将手探入门缝,结结实实被门夹到手,痛呼一声。
她呆住,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连忙将门拉开,见到他手上明显的红痕,心里惊慌又有点愧疚,脱口艾艾分辩:“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啦,不会很痛。”他朝痛处吹口气,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那是爸爸客户送的高级巧克力。“喏,我是想把这个给你。”
“爸爸不是说这个不能吃,要转送给别人?”她狐疑道。
“可是你想吃对不对?”他对她眨眨眼,还嘿嘿两声,好得意似的。
“不对。”斩钉截铁的口吻令他错愕。
“刚才在饭桌上你不是一直盯着它吗?”
“那是因为盒子外面的包装纸很漂亮。”
“什么?”他张了张嘴,脸色慢慢变红,觉得丢脸地蒙住脸,闷闷怪叫一声,很窘地干笑道:“哈原来、原来是这样喔那我真是太糗了”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爸爸也知道。”她抬高下巴说:“他很疼我的,如果我喜欢巧克力,他一定会留下来给我吃。”
仿彿没听出她略带示威的语气,他只是点点头。“对喔,说的也是。”低头看着掌心上的糖,苦恼道:“那这些巧克力该怎么办?”
“你吃好了。”她握着门把,很有逐客的意味。
“唉。”他垮下脸,颓下肩,显然非常沮丧。“虽然跟计画的不太一样,不过我还是有句话想跟你说,可以请你仔细听吗?”
她一怔。“什么?”
“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把我当哥哥。”他注视她,柔声问:“这样好不好?”
咦?她错愕,没想过他会这样说,过了好久,才愣愣的“喔”了一声。
“嗯,就是这样,我说完了。”他对她露齿一笑,将双手插入口袋,转身走向对门,在自己房前停步,过了好几秒,忽地回过头,搔头问道:“那个我真的不能进你房间看看吗?”若有所求的神情,顷刻毁灭潇洒假象。
她的回应,是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像个呆子一样在房内,她背倚门板,又一次在心里想。只是,这次不觉带着久违的真心笑意。
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点一滴慢慢改变的。
搬家后,他转学跟她同校;她不喜欢引人注目,要他别常来班上找她,然而最后因为一起意外,他们的关系还是闹得人尽皆知。
那是个便服日,她担任值日生,下课负责擦黑板,班上素来不和的捣蛋鬼来找麻烦,他作势捏着鼻子,大声嘲笑:“丁薇霓是穷酸鬼,每天都从垃圾堆捡人家不要的旧衣服穿,大家不要靠近她喔,不然也会变得又穷又酸”
再晚一步,只要再晚一步,他就会被板擦砸得满脸粉笔灰,但他等不到那一步了,因为有个不知打哪来的高年级生冲进教室,揪着他就是一顿好打。
结局是,鼻青脸肿的小男生跟以大欺小的大男生被双双送往训导处。
事情闹大了,家长被召到学校,回家后他被母亲狠狠责罚,却不知悔改。
“我才没错!那个死小表,再来一次,我照扁不误!”他悻悻道。
“敏姨打你打得不痛吗?”她奇怪地问。
“跟那没关系好不好?”他皱皱脸,回望她身上印有无敌铁金钢图案的t恤,忽然有点结巴。“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咳,我是不能买新衣服给你啦,不过以后我可以挑点你穿起来也合适的衣服。”
“哦”她眼珠一转。“那我要粉红色的kitty猫。”
“啊?!”他瞬间瞪大眼,显然受惊。“呃这个嘛,嗯嗯,也好”“哈,骗你的啦!”她忍不住大笑,适时澄清,否则他一定真的买下去。
其实他不用帮她出头的,因为她不是会乖乖任人欺侮的弱者,偏偏他实在太过爱护她,不论做什么都优先顾虑她。
好比有一次,他带同学回家,那人随口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嘘。”他马上紧张兮兮。“说话小心点,她不喜欢把我当哥哥。”
他不知道,她正站在厅边,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他也不知道他早就是她心目中最棒、最完美的哥哥了。
而她不知道的,却是这么美好的手足之情,原来也有享用期限。
如果是说故事,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带过那场变故。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他骑车来接我回家庆祝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第二次接触到死亡。第一次她还太小,不懂“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的真正涵义,这一次她依然不甚明了。
可能因为电话不是她接的,可能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可能因为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冰冷遗体,没能握着他的手随体温一度一度下降而逐吋逐吋撕心裂肺,她呆望那幕惨白场景,感觉像在旁观一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悲剧。
丧礼过去,她渐渐从那种近乎空白的麻木中苏醒,一如往常地继续生活,而且适应得很好,甚至能平静地想到他、提到他,仿佛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只是,她从来没有将“死亡”这个字眼跟他相关联,从来没有。
因为他没有跟她说过再见啊。
当年,他中途闯入她的人生,笑着跟她挥手说嗨,要是他将提前离场,一定也会跟她好好道别的:“别伤心”、“好好保重喔”那样一来,即使再难过再不舍,最后她也能学着接受。
但是,时日飞逝,她却连梦都没梦到过他,找不到真实感,好像幼年想到妈妈时那样,总觉得他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然后有一天,他会背着满行囊给她的纪念品回来,笑咪咪地说:“嘿!有没有想我呀?”
所以,她迫使自己忘掉那个已成忌讳的日子,家里也再没人提及,直到今天,那温吞烛火来不及烧融一组数字,粗暴地焚穿她的知觉
原来,原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一天一个防波堤,连洪流都能设阻,但在暴起氾滥的哀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转瞬崩溃。她逃过一次,在当时用尽抗体,这次却无能再抵御,长久以来遭受排斥的事实像晶片植入灵魂,痛彻心腑。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伸出一只手轻抚自己头顶,那人的抚慰跟哥哥一样温柔,可是,即使泪眼模糊,她也晓得那一定不是他。
扮哥、哥哥、哥哥要是用尽全力这样喊,能不能至少将他的魂魄唤来?恐怕行不通,他一定听不懂的,因为
“他在世时,我从没叫过他哥哥。”
她总是戏称他小盂,起于他说小时候,一直把自己的孟姓错写成盂。
“没大没小!”有一次,被爸爸听到了,板起脸孔要教训她。
“没啦、没啦,是我要她那样叫的。”是他跳出来为她解围。
“唉,你就是太宠她了”连爸爸也忍不住这样抱怨。
其实,她早该改口喊他哥哥,如今却再也没机会了
这念头似条钢丝狠狠勒痛泪腺,顿时泪如泉涌;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失去声音,眼泪还没干涸。
原来这些年来,她所欠缺的,只是这样一场痛哭,以及承认真相的勇气。
而今帮忙补足她的,是身旁陪着自己的、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的,即使哥哥已经不在,她也终于找到其他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
然后,当所有悲伤痛苦全随泪水倾泄而出,她才终于可以开始恣意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