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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醉酒一样酡红的叶子从枝头飘离,在冬天的风里面翩翩飞舞,它并没有沾落泥尘,马蒂的手掌接住了叶子。
生长在亚热带的槭树,落叶乔木,其叶如枫。这条街上正种着一排槭树,盈枝的树叶都在寒风里冻红了,放眼望去,有在北国枫林里的情调。马蒂把手上的槭树叶递给小叶,小叶卸下小背包,从包中拿出一本她正苦读的黑格尔学述,把槭树叶轻轻展平,夹进书页里。于是当她再艰难地掀开黑白纸页时,就会瞥见一抹陶醉的枫红。
小叶高高地攀在墙头上,在马蒂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已经整个翻上近两公尺高的墙头。小叶的短发在风中翻飞,她的脸颊泛着年轻的桃红色。
“你也上来嘛,这上面好好喔。”小叶央求马蒂。
“危险。”
“才不呢,我拉着你,你爬爬看。”
“一个女孩子家,像猴子一样。”马蒂像个姐姐一样数落着墙头上的小叶,但她已经探试性地踩上墙角的花台。
“谁说女孩子不能像猴子?”小叶倒悬下来,一手扳稳墙头,一手拉住马蒂,吓了马蒂一大跳。
“不要不要!”马蒂尖叫着“这样你会栽下来,你坐好不要动!”
才叫着,小叶的手已经很有力地将马蒂拉上去,惊魂甫定的马蒂刚在墙头坐稳,小叶一拨短发,索性把穿着短靴的双脚也抬上了墙头,哼起歌来。
墙里面是一座中学,长着短草的操场上,有一群女生正在玩篮球。墙头上很宁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这是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学,要不是和素园约了在这里相见,马蒂从来也没来过这一带。现在如枫一般的槭树枝叶拂着马蒂的脚边,眼前是可爱的女校风光,颤巍巍地坐在墙头,心情却浪漫了起来。
今天是投票日,大家得到了一天的选举假。台北原本就充满了因为工作而久羁不回家乡的人们,这一天都回到乡里投票去了。吐尽客居人口的台北街头,空空荡荡,因此显出了奇异的舒缓。在这一天里,车行优游,人踪从容,一阵风将选举公报从路头刮到路尾,走在冷清的马路上,台北人心中都感动了,他们总算在这种萧瑟里感受到这个城市的一丝辽阔与大方。
马蒂和小叶一早就手拉手去投票选台北市长。而素园投完票之后,却还去加班。一个急着为客户赶办的case,不能因为选举耽搁。她在办公室里把最后的定稿传真给客户,一边看了手表,发现与马蒂她们的约会要迟到了,就匆匆收好什物,抓着皮包冲下楼,招了计程车。
一进计程车,她说:“请到景美。”素园人瘫在坐椅松了口气。今天中午约了马蒂、小叶去郊游,幸好一个上午的赶工下来,她着意保持自己的体力,连咖啡也忍住不多喝,现在大致还算精力充沛。
那司机把烟熄了,烟蒂丢出窗外。他并不把计程表按下,却转回头看素园,慢条斯理,他问:“小姐,投票了没?”
又来了。自从台北市长选战白热化以后,搭计程车变成了一场强迫性的斗智游戏。从同仁那边,素园听过了不少的计程车奇遇:一个外省第二代同仁在计程车里,与拥黄的国民党籍司机疲劳激辩一个多小时;而不懂台语的人被拥陈派赶出车子;操台语的却跟拥赵派司机吵了起来。
现在素园快速把车里瞄了一圈,没有“青溪”的标志,没有绿十字旗,没有任何贴纸可供辨识。汽车音响里的卡带,不是春天的花蕊,连司机的口音也不透露任何讯息,既不像外省人,又不是台语。
“选谁都一样啊,只要他尊重民意,就是个好市长。”素园展开游离战术。
“那你不觉得黄大洲做得不错吗?台北十项建设,你看多不简单?”司机说。
司机的表情有一丝调侃,分明是欲擒故纵。素园押注似的豁出去说:“我不这么认为。”
“好!给你载!”司机拨下计程表,开动车子。
一路上,司机滔滔不绝地纵论三党情势与台湾未来,所言多是匪夷所思的街头耳语。
下车之后,素园发现她终于累了。她看到高高坐在墙头上的马蒂与小叶。
仰着头,面对马蒂和小叶的怂恿,素园笑着拒绝爬上墙头。最有力的理由是,她穿着这身上班用的窄裙和高跟鞋,根本不适合肢体大幅活动。
听了她的借口,马蒂和小叶对视片刻,她们二人一齐伸出手来,左右挟起素园。一阵儿童式的嬉闹后,素园也上了墙头,只是裙子歪了,头发凌乱,手肘擦破了一小块皮。
小叶蘸了些口水,敷在素园破皮的手肘上。素园整了整衣衫头发,开始觉得很愉快。北风在耳边呼号,风中传来学校的钟声。
“坐在这里真好,我好像又回到了伤心咖啡店。”素园说。
“才说咧,那你怎么这么久不到店里来?”小叶问。
“忙嘛,忙死人了。”素园搂住小叶肩头“其他人还好吗?吉儿也忙?藤条还好吧?那海安呢?”
一个篮球夹着劲势飞过来,马蒂轻呼一声,小叶伸手截住了球,操场上玩球的少女们都聚过来了。
小叶将球挟在臂弯,穿短靴的双脚在墙上荡啊荡。她盯着少女中为首的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仰头望着她,女孩的双眼非常漂亮,她紧抿着双唇,逼出了颊上可爱的酒窝。
“把球还给我。”女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小叶问。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反问。
“小叶,这是马蒂,素园。”
“球还给我。小叶哥哥。”女孩说。她认真的表情与撒娇的口吻,显出令人不可抗拒的少女神色,女孩十分了解这优势。
小叶一纵身跳下墙,马蒂和素园都倒抽了一口气,她们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下墙。小叶说:“我跟你们一起玩。”
少女们都笑了,小叶加入球局。从墙头上看下去,穿着短夹克的小叶,如此挺秀出众,连少女们也要相顾失色。小叶很快地掌握了控球的角色,她的篮球基础甚好,太好了,夹杂在儿戏般打球的少女间,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少女们已经不再全神贯注于篮球上。现在甩脱了夹克的小叶,她的短发汗湿贴在额上,她追踪篮球的双眼中吐露英芒,少女们的心变得很柔软,球场上的走位也变得很紊乱。
这些女孩,大约是看不出小叶也是个女孩吧?素园在墙上帮马蒂绑辫子,球场上的情景看在她们眼里,两人都不觉得有需要去拆穿。这北风里的与小叶的邂逅,总有一天会变成少女们美丽的回忆。谁忍心去戳穿一个少女时代的美丽回忆呢?
“小叶真的是投错胎了。”马蒂双手摩挲着耳畔的发辫“她真像是个男孩。你刚认识她时,就是这样子的吗?”
“那时候啊,小叶,”素园开始给自己打辫子。她说“是中性了一点,很可爱,全公司都疼她。但还不至于像现在简直是个男孩。”
“这中间难道有什么转变?”
“人总会变的。我们不也都变了吗?”
“说得也对。”
绑着印第安式的粗辫子,马蒂和素园都坐在墙头,让自己的双脚晃荡,事实上她们都找不到下墙的方法,直到打球打得满脸红透的小叶过来,把她们像货品一样扛下墙。
下午一点多了,照原订计划,她们坐车到政大,再转搭小公车上山喝茶。
小公车却在上山的路上塞住了,怪不得台北城里如此空旷,原来大家都是一般心思,都趁着难得的假期出外游玩。台北外围的郊区就是这几个选择,所以急着从城里出走的人潮,又都在这里狭路相逢。车潮以错综复杂的队形互相牵制,进退维谷。
等了三十多分钟,小公车才勉强地往前推进几个车位。山路上纷纷有车子放弃掉头了,回转下山的车子越来越多,结果回程也整个塞住。车子的废气在山岚里氤氲缭绕,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落,绿阴中的山路上,竟像台北城里一样沉闷了。就在转进山凹前,马蒂一行下车漫步起来。
一只山上的蝴蝶会循着山路飞行吗?不会。但是人有沉重的双脚,所以只好依照着前人辟下的路途前行。拥挤的车阵仍旧在山路上愁肠百结,马蒂和同伴们徒步穿过一辆辆车子,并对着车里面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投以同情的目光。摘一把野玲兰,让飞行中的蝴蝶翩然来访。马蒂她们边走边玩,爬到半山腰一片芦苇苍茫处,因为素园脚痛不能再行,她们背着柏油路旁的大树坐下歇息。
眼前的路上还是一条滞塞不前的车龙,左右是平展的芦苇地和茶园,山谷里的劲风吹来,大家都拢紧了衣裳。小叶拉起夹克挡风点了根烟。
“不行,我走不动了,脚痛。”素园说。她穿着上班用的漆皮仕女鞋,能走这段山路已经算是毅力惊人了。马蒂的足踝也隐隐作痛,她穿的虽是低跟鞋,但新穿不久,双脚在鞋中犹如受刑。
“那不简单?把鞋脱掉就好了嘛。”小叶说,她攀上树干凸出处眺望前方“再绕过半座山就有茶店了。”
素园和马蒂互瞧一眼,两人齐摇头:“那多糗!杀了我算了!穿得这么正式再打赤脚,我宁愿搭车。”
“车子都塞住了啊。”小叶环视前后山路。
“那我们就等。”素园说。
“打赤脚又不会死,你管别人怎么看。”小叶说。
“那好吗?这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素园犹豫了。
“就试今天一次嘛,下了山再去人模人样,现在又没有人管你们。”
素园哀伤地望向马蒂,马蒂哀伤地看着她的双脚。
“也好。”马蒂脱下她的鞋子“就试这么一天,我管别人怎么想。”
很不情愿地脱下鞋拎在手上,素园的双脚踩平在柏油路面,从脚底传来的解脱感立刻放松了她的表情。她和马蒂赤脚来回走了几圈,互相揶揄着,再来回走几圈,素园拎着高跟鞋的右手叉腰,款摆出模特儿的华丽姿态,她说:“老天爷,我干吗要管别人怎么想?”
车队里的人们看着车窗外打发时间,他们都看到了赤足而行的马蒂和素园,那样邋遢,却又那样舒服。小叶朝注目的人挥手。“嗨,”小叶说“羡慕死了吧?傻瓜。”
解脱了鞋子的束缚,她们三人一路玩上山去。素园摘了盈怀的野姜花,小叶用随身的瑞士刀削下几片台风草,做了几个吹起来荒腔走板的小笛子,马蒂则显得很安静,她打散辫子,迎风拨理她的长发,长在草丛或山壁上的细碎野花都引起她的注意,马蒂俯下身去亲就小花,闭上眼,长久地闻取花朵的芬芳,仿佛她就是一只蝴蝶。
前方不远,处处可见露天搭筑的茶店隐藏在山坡间,走累了的马蒂一行走进视野内的第一家茶棚,她们点了山上最出名的炒川七、狗尾草鸡、溪虾和炸豆腐,但很遗憾的是这时节并不出产鲜笋,在店主的建议之下,她们尝了腌成酸味的麻竹笋干,之后,为了消胀解腻,又喝了文山包种茶,感觉非常满足。
山上没有夕阳,日与夜的交际特别分明,只见周遭的山形树影突然之间阴沉了,路上的车队也早已消失踪影,气温陡然降得很低,草丛间的呢哝虫鸣也寂静了。
这家茶棚的搭建虽然简陋,除了桌椅和后面厨灶之外,可以称得上四壁萧然,但是它正面对着山谷的天然隘口,刮着北风的山上的傍晚,手拈着陶胚小盏,喝热茶,面对山底下的台北市游目骋怀,堪称是极富情调的所在。喝完了最后一泡茶,小叶起身付了账,背起她的双肩背包。
“走吧,回去开店了。”小叶看看表,六点多了,已超过她们平时的开店时间。
“嗯,也该回去弄晚饭了。”素园说。她把大家吃剩的伙食都打包了,准备回去稍作处理,就是给老公现成的一餐。
“上工上工。”小叶快活地说。素园俯身套上她的鞋。
马蒂也弯身系鞋扣。系到一半,她抬起头,说:“我们不要下山好不好?”
“嗯?”小叶说“还想坐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今天不要下山好不好?”
“那店怎么办?”
“一天不开又不会倒店。”马蒂把鞋子又褪开。
“我老公怎么办?又没跟他说过要住外头。”素园说。
“出走一天,吓不死他的。”
“可是我们都没有带过夜的用具啊。”素园很犹豫,穿着这一身上班套装,光是卸掉脸上的妆就是大工程。
“那才好啊。听我说,”马蒂用脚推开素园的另一只鞋,阻止她穿上。“就试这么一天,我们什么事也不要管,店不开,sowhat?家不回,sowhat?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不够吗?就试这么一天,让我们忘记平常应该怎么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叶和素园面面相觑,很不习惯,这不像她们所认识的马蒂所说的话。看起来马蒂却很认真,她斜背起皮包,跑到茶棚外的山坡处,展开双臂临风而立,呼啸的北风贯穿她的全身,风里面,有来自山林的味道,来自天空的声音。
“酷。”小叶笑逐颜开“我们就留在山上,鬼混他一整晚。”
“有没有搞错,荒郊野外耶?”素园说,她挂念家的一颗心挣扎了。
“棒透了的荒郊野外。”小叶推素园一起走出茶棚。素园边走边跳着穿上了鞋,一手还搂紧她采来的野姜花。小叶说:“荒郊野外,我们来了!”
素园被推到山谷边缘,屏息在风中的马蒂身畔。一阵风从谷底狂飙上来,吹得素园打从骨髓里一阵哆嗦。抖完后站定了脚,她看到山下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与映照其上的繁星无数。四周的空气变得像冰一样凉,素园吸一口冷风,问:“好吧,那我们做什么呢?”
“随便你做什么。就试这么一天,看你要做什么。”马蒂说“今天我要忘记我的一切,不要再做马蒂。”
马蒂瞧瞧脚下,一块四面平整接近骰子形状的大石块就在山谷边,看来大约有几十斤之重,马蒂使力推动它,沉重的石块从它栖息的泥土中翻出,长久的重量负荷,这石块将泥土压出一个深深凹槽,现在它滚向山谷,又黑又深的谷底处,是一个多巨石的干涸河床。喀啦喀啦的撞击声从山谷传来,巨石正在欢迎它们新来的沉重的伙伴。
“再见啦,马蒂。”马蒂向滚落谷底的石块说“马蒂,好好规划你的生涯!马蒂,力争上游!马蒂,做个有成就的人!马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加油马蒂,不要输给别人。哇,你滚得好快,再见了,继续你的重力加速度吧。”
一个闷雷一样的声响从谷底传来,又归于寂静。
“啊,把别人撞得粉碎。”马蒂侧耳倾听,山谷下静悄悄没有声音“马蒂走了。现在我谁也不是,我感觉好轻快,轻飘飘。喔,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
大石块在河床上滚定,卡死在黑压压的巨石间。它将天长地久地与巨石安眠在谷底,因为本身的重量,它们永远都不会再迁徙。
“那你呢,小叶?”素园问。
小叶正低头俯视着山谷最深最黑处,从侧面望去,她的刘海覆盖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睫。“我就是小叶,不用再改。小叶本来就什么都不管,别人都太假,假死算了。”小叶仰头甩开刘海,马蒂和素园于是又看见她那漂亮少男一样的眼眉。她说“今天也好,哪天都一样,我别人怎么想?”
“我啊,”素园打了一个喷嚏“就试这么一天,只希望我能把房屋贷款和工作通通忘光。”
素园把满怀的野姜花望天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