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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继之对我说道:“你不要性急。因为我说那狗才穷的吃尽当光了,你以为我言过其实,我不能不将他们那旗人的历史对你讲明,你好知道我不是言过其实,你好知道他们各人要摆各人的架子。那个吃烧饼的旗人,穷到那么个样子,还要摆那么个架子,说那么个大话,你想这个做道台的,那家人咧、衣服咧,可肯不摆出来么?那衣服自然是难为他弄来的。你知道他的家人吗?有客来时便是家人;没有客的时候,他们还同着桌儿吃饭呢。”我问道:“这又是其么缘故?”继之道:“这有甚么缘故,都是他那些甚么外甥咧、表侄咧,闻得他做了官,便都投奔他去做官亲;谁知他穷下来,就拿着他们做底下人摆架子。我还听见说有几家穷候补的旗人,他上房里的老妈子、丫头,还是他的丈母娘、小姨子呢。你明白了这个来历,我再告诉你这位总督大人的脾气,你就都明白了。这位大帅,是军功出身,从前办军务的时候,都是仗着几十个亲兵的功劳,跟着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太平了,那些亲兵,叫他保的总兵的总兵,副将的副将,却一般的放着官不去做,还跟着他做戈什哈。你道为甚么呢?只因这位大帅,念着他们是共过患难的人,待他们极厚,真是算得言听计从的了,所以他们死命的跟着,好仗着这个势子,在外头弄钱。他们的出息,比做官还好呢。还有一层:这位大帅因为办过军务,与士卒同过甘苦,所以除了这班戈什哈之外,无论何等兵丁的说话,都信是真的。他的意思,以为那些兵丁都是乡下人,不会撒谎的。他又是个喜动不喜静的人,到了晚上,他往往悄地里出来巡查,去偷听那些兵丁的说话,无论那兵丁说的是甚么话,他总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这个脾气,叫人家摸着了,就借了这班兵丁做个谋差事的门路。臂如我要谋差使,只要认识了几个兵丁,嘱托他到晚上,觑着他老人家出来偷听时,故意两三个人谈论,说吴某人怎样好怎样好,办事情怎么能干,此刻却是怎样穷,假作叹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是给我差使的了。你想求到他说话,怎么好不恭敬他?你说那苟观察礼贤下士,要就是为的这个。那个戴白顶子的,不知又是那里的什长之类的了。”我听了这一番话,方才恍然大悟。
继之说话时,早来了一个底下人,见继之话说的高兴,闪在旁边站着。等说完了话,才走近一步,回道:“方才钟大人来拜会,小的已经挡过驾了。”继之问道:“坐轿子来的,还是跑路来的?”底下人道:“是衣帽坐轿子来的。”继之哼了一声道:“功名也要快丢了,他还要来晾他的红顶子!你挡驾怎么说的?”底下人道:“小的见晚上时候,恐怕老爷穿衣帽麻烦,所以没有上来回,只说老爷在关上没有回来。”继之道:“明日到关上去,知照门房,是他来了,只给我挡驾。”到底下人答应了两个“是”字,退了出去。我因问道:“这又是甚么故事,可好告诉我听听?”继之笑道:“你见了我,总要我说甚么故事,你可知我的嘴也说干了。你要是这么着,我以后不敢见你了。”我也笑道:“大哥,你不告诉我也可以,可是我要说你是个势利人了。”继之道:“你不要给我胡说!我怎么是个势利人?”我笑道:“你才说他的功名要快丢了,要丢功名的人,你就不肯会他了,可不是势利吗?”
继之道:“这么说,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了。这个人姓钟,叫做钟雷溪——”我抢着说道:“怎么不‘钟灵气’,要‘钟戾气’呢?”继之道:“你又要我说故事,又要来打岔,我不说了。”吓得我央求不迭。继之道:“他是个四川人,十年头里,在上海开了一家土栈,通了两家钱庄,每家不过通融二三千银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却结清帐目,一丝不欠。钱庄上的人眼光最小,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钱,他就以为是好主顾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别家钱庄来兜搭了。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钱庄,然而也不过五六千的往来,这年他把门面也改大了,举动也阔绰了。到了年下,非但结清欠帐,还些少有点存放在里面。一时钱庄帮里都传遍了,说他这家土栈,是发财得很呢。过了年,来兜搭的钱庄,越发多了。他却一概不要,说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来不济事,最少也要一二万才好商量。那些钱庄是相信他发财的了,都答应了他。有答应一万的,有答应二万的,统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到了半年当中,把肯通融的几家,一齐如数提了来,总共有二十多万。到了明天,他却‘少陪’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了。土栈里面,丢下了百十来个空箱,伙计们也走的影儿都没有。银庄上的人吃一大惊,连忙到会审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赏格,上了新闻纸告白,想去捉他。这却是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捉得他着!你晓得他到哪里去了?他带了银子,一直进京,平白地就捐上一个大花样的道员,加上一个二品顶戴,引见指省,来到这里候补。你想市侩要入官场,那里懂得许多。从来捐道员的,哪一个捐过大花样?这道员外补的,不知几年才碰得上一个,这个连我也不很明白。听说合十八省的道缺,只有一个半缺呢。”
我说道:“这又奇了,怎么有这半个缺起来?”继之道:“大约这个缺是一回内放,一回外补的,所以要算半个。你想这么说法,那道员的大花样有甚用处?谁还去捐他?并且近来那些道员,多半是从小班子出身,连捐带保,迭起来的;若照这样平地捐起来,上头看了履历,就明知是个富家子弟,哪里还有差事给他。所以那钟雷溪到了省好几年了,并未得过差使,只靠着骗拐来的钱使用。上海那些钱庄人家,虽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却寻不出他这个人来,也是没法。到此刻,已经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听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名,在这里候补。这十几家钱庄,在上海会议定了,要问他索还旧债,公举了一个人,专到这里,同他要帐。谁知他这时候摆出了大人的架子来,这讨帐的朋友要去寻他,他总给他一个不见:去早了,说没有起来;去迟了,不是说上衙门去了,便说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寻他时,又说赴宴去了。累得这位讨帐的朋友,在客栈里耽搁了大半年,并未见着他一面。没有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会审公堂控告。会审官因为他告的是个道台,又且事隔多年,便批驳了不准。又到上海道处上控。上海道批了出来,大致说是控告职官,本道没有这种权力,去移提到案。如果实在系被骗,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钱庄帮得了这个批,犹如唤起他的睡梦一般,便大家商量,选派了两个能干事的人,写好了禀帖,到南京去控告。谁知衙门里面的事,难办得很呢,况且告的又是二十多万的倒帐,不消说的原告是个富翁了,如何肯轻易同他递进去。闹的这两个干事的人,一点事也不曾干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么着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约齐了各庄家,汇了一万多银子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然后把呈子递了上去。这位大帅却也好,并不批示,只交代藩台问他的话,问他有这回事没有:‘要是有这回事,早些料理清楚;不然,这里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台依言问他,他却赖得个一干二净。藩台回了制军,制军就把这件事搁起了。这位钟雷溪得了此信,便天天去结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个消息灵通。此时那两个钱庄干事的人,等了好久,只等得一个泥牛入海,永无消息,只得写信到上海去通知。过了几天,上海又派了一个人来,又带了多少使费,并且带着了一封信。你道这封是甚么信呢?原来上海各钱庄多是绍兴人开的,给各衙门的刑名师爷是同乡。这回他们不知在那里请出一位给这督署刑名相识的人,写了这封信,央求他照应。各钱庄也联名写了一张公启,把钟雷溪从前在上海如何开土栈,如何通往来,如何设骗局,如何倒帐卷逃,并将两年多的往来帐目,抄了一张清单,一齐开了个白折子,连这信封在一起,打发人来投递。这人来了,就到督署去求见那位刑名师爷,又递了一纸催呈。那刑名师爷光景是对大帅说明白了。前日上院时,单单传了他进去,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这个‘拐骗巨资’,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参的。吓的他昨日去求藩台设法。这位藩台本来是不大理会他的,此时越发疑他是个骗子,一味同他搭讪着。他光景知道我同藩台还说得话来,所以特地来拜会我,无非是要求我对藩台去代他求情。你想我肯同他办这些事么?所以不要会他。兄弟,你如何说我势利呢?”我笑道:“不是我这么一激,哪里听得着这段新闻呢。但是大哥不同他办,总有别人同他办的,不知这件事到底是个怎么样结果呢?”继之道:“官场中的事,千变万化,哪里说得定呢。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明日大早,我还要到关上去呢。”说罢,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起,继之果然早饭也没有吃,就到关上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吃过了早饭,闲着没事,踱出客堂里去望望。只见一个底下人,收拾好了几根水烟筒,正要拿进去,看见了我,便垂手站住了。我抬头一看,正是继之昨日说的高升。因笑着问他道:“你家老爷昨日告诉我,一个旗人在茶馆里吃烧饼的笑话,说是你说的,是么?”高升低头想道:“是甚么笑话呀?”我说道:“到了后来,又是甚么他的孩子来说,妈没有裤子穿的呢。”高升道:“哦!是这个。这是小的亲眼看见的实事,并不是笑话。小的生长在京城,见的旗人最多,大约都是喜欢摆空架子的。昨天晚上,还有个笑话呢。”
我连忙问是甚么笑话。高升道:“就是那边苟公馆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为了甚事要会客。因为自己没有大衣服,到衣庄里租了一套袍褂来穿了一会。谁知他送客之后,走到上房里,他那个五岁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油麻团,往他身上一搂,把那崭新的衣服,闹上了两块油迹。不去动他,倒也罢了;他们不知那个说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糁上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两块白印子来了。他们恐怕人家看出来,等到将近上灯未曾上灯的时候,方才送还人家,以为可以混得过去。谁知被人家看了出来,到公馆里要赔。他家的家人们,不由分说,把来人撵出大门,紧紧闭上;那个人就在门口乱嚷,惹得来往的人,都站定了围着看。小的那时候,恰好买东西走过,看见那人正抖着那外褂儿,叫人家看呢。”我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吃尽当光的人,还能够衣冠楚楚的缘故。
正这么想着,又看见一个家人,拿一封信进来递给我,说是要收条的。我接来顺手拆开,怞出来一看,还没看见信上的字,先见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庄票,盖在上面。
正是:方才悟彻玄中理,又见飞来意外财。要知这一千两银子的票是谁送来的,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