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安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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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被窝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老地方来回奔波着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的慌乱,却又欲火难耐。他咬着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们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他狂躁的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踩着地上的枯枝,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来。

    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死,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下来。她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松与快活,她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的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每天都洗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的抑止了渴望。可是,总有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

    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过,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一瞬间,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的激昂。她浑身抑止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柳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

    她哭着问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这样挺好的!她觉着十分绝望,就绝望地哭着。

    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得哀哀地哭着。

    这时候,在另外的地方,他们时常会面的杂草地上,他一个人也在哀哀地哭。他总算彻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骗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么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么软弱,那么可怜,他哭得在地上打滚,石头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觉得,哭得凄凄的。他不明白,以后的日子将怎么挨下去,人生像无尽的长夜,看不见一点黎明的曙光。她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呢?本来他们是应该在一起受苦的,他们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们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在河岸哭着,坐在河水边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水客的号子一声高一声低,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月亮在云间一会隐,一会显,像在照亮迷失的归途。

    他将头埋在深深的杂草里,用黑暗的杂草将自己深埋起来。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恸哭,哭他以后的孤独的苦难的日子。

    她像贼似的溜进院子,溜进自己的房间,她满心以为她是不该再回来的,心里十分的羞愧。肚子却不识趣地饿了起来,还叫出很响亮的轱辘声。她只得去吃晚饭剩下的半块馍馍,难为情地嚼着。她为自己的生命觉着不好意思,好像这一条生命是偷来的似的。馍馍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静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着明日天亮了,可怎么见人啊!可是明日天亮,人们对她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两样,令她又诧异又感激,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帮同屋的打来了开水,还帮看门老头扫了院子,茶炉开了,也是她小跑着取来“开水”的牌子,挂在茶炉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她开始心安的时候,却在伙房门口遇见了他。她惊得手里的稀饭都泼了出来。他在宿舍里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没看见他,一天也都没想起他。这会儿,她才恍悟过来,这才是最最没法交代的事情。他阴沉沉地看着她,问她怎么回事,她结结巴巴地说又肚疼,他就说:“我叫你疼个痛快!”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弯下腰,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没吭声,她想她是活该挨打的,想好去死却没死。旁边的人呼啸着围上来,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连嘴都没回一句,只是赶紧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没有目的地挣扎着,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脏话。

    她跑上楼梯,跑进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嚷着:我不干了,反正我不干了,我再不干那样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干,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这一脚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轻轻地疼痛。那疼痛像一个活物在慢慢地蠕动,瘙痒着她,撩拨着她。她忽然有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一股欲念又抬头了,那欲念随着她决定不死而复活了。这一个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险些儿跑了去,她心里骚动得厉害,身上如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声地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后一次,他太可怜了!”另一个意志又在说,她明明知道可怜他是假,可怜自己是真,早已识破了,可却消灭不了这个既软弱又坚强的意志。然而,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场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得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恶,全都通晓了似的。她在她内心两种意志的战争中成长了。这一夜,她终于没去,可是心里冲动得厉害。所以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是由于自我安慰道:明晚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惊惧不安的,心里的欲念更加活跃,更加强烈,由于这多天没有满足而分外的饥渴。到了晚上,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个地方,依然不见人影,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全都落空了。她连连地跺脚。怅惶地回顾着。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再来等待了。他们又一次失臂而过。这是第二次失臂而过。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们必须分离的命运。她惶惶然地走回剧团,练功房里大开着灯,钢琴叮叮咚咚响着,有笑声,还有歌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幸而他不在那里,侥幸啊!她为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庆幸。他不在,这犹如神明的保护。

    河里的流水忽又洁净了,肚泻病渐渐止了,满街的粪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这一个夏天,热得非常适中,阳光清澄地直泻下来,草木长得极绿。城郊的菜地里,蔬菜长得格外的肥壮喜人。城里平添了一百架录音机,日日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广了录音机,还是录音机推广了流行歌曲。新店铺开张之际,门口放着录音助威,毫不相干地咏叹着无常的爱情。出丧大殓、送殡的队伍里播着录音,唱的也是关于爱情。流行歌总也逃不了爱情的主题,就如流行的人生总也逃不脱爱情的主题。小城在爱情的讴歌里失去了宁静,变得喧闹了。轮船却还是每日两次靠岸,捎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录音机和邓丽君,还比如,那一种失踪已久的半边黑半边白的骨牌。

    同时,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重阳时分,一筐二筐的四钳八脚的螃蟹,还比如,县中里那一对寡言的夫妇,据说是去了地球那一边,此地白,那里黑,此地黑,那里白的地场,与一些金发碧眼的人们在了一起。甚至“猫子”从这里飘过,也要留下一点东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头大的裤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哗”一下张开的洋伞。“猫子”都阔了,腕上戴着晶亮的手表。

    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发誓不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她。

    她也深觉得这样被他放过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背离了她的灵魂,如痴如狂地渴望着与他的身体接触,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在所不惜。而她几几乎要妥协,使她不得妥协的则是他阴沉险恶的目光。她晓得他是不会来满足她的,他似乎是晓得她在受着煎熬,晓得她将有求于他,于是便格外的傲慢。尽管他同样地也在受着熬煎,夜夜梦见与这个女人的厮混,可他决意要报复她,他决计不会叫她痛快。两个人的灵魂站了出来,站在肉体前边作着交锋。

    这场事端是她先挑起来的,她几乎有点后悔,与这个男人厮混的情景也常常在梦中出现。她不明白,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身体的饥渴实在难耐,它是周期性的出现,每一次高潮的来临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每一次过去,则叫她松口气下来,蓄积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高潮的来临。她竟然渐渐消瘦了,这时候,她已经毫不在意消瘦给她带来的好处,她秀气了一些。她的注意却全在于如何克服身体的欲望。那样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着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点暗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这渴念于他和于她是一样的强烈,他如今硬耐着性子是为了将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丝一毫离心离德的念头。他是太渴望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壮的身体所需要的是怎样强壮的抚爱。他料定她是会来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余光将她的消瘦与惟悴全看了进去,心中不由暗喜。由于要惩治她的决心那样强烈,他竟将身体的欲望压抑了。

    如今,她是傍着他的报复在软弱地坚持,如不是他的惩罚,她的坚持就全崩溃了,她也将不复新生。可是,这样的坚持是大艰苦,也太危险了,她随时害怕着自己会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么踢也不松手。她又去了两次河岸,可是死是那么恐怖,生的愿望则那么强烈,水客的歌声萦绕在耳畔,她又走了回来。